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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部落(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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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21:2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远去的部落(第十章)
       第十章
    所有的恩爱情仇
    所有的离合悲欢
  都付与了那一湖碧波
    战争的阴霾
   撕碎了闪烁的星空
   风起云涌的日子里
   美丽的生灵已悄然逝去
  让那风花雪月的往事
   缠绕我们的一生
      ——部落诗人手记

  皮逻邓没有想到皮逻阁会这么快便反目成仇,虽然他一直对皮逻阁有戒心,他深知皮逻阁可以为了所谓的功业而牺牲一切,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他内心中的万世之基业,这是他性情使然,在父亲固执地坚持驰援蒙舍诏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唇亡齿寒,皮逻阁早晚有一天会将吞并的黑手伸向邓赕诏,他可以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邓赕部落揽于自己的铁拳之下,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对皮逻阁的这一点是深有把握的,自从他们五年前在一次酒宴上的聚会之后,他便对这位蒙舍诏的年轻诏主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还与慈善提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慈善也许是受了皮逻阁那些所谓的“鲲鹏之志”所惑,还劝皮罗邓要向皮逻阁学习,生为男人,亦应当有一些个人的理想志向。当时皮逻邓没有更多地与她争辩,毕竟人各有志,皮逻邓并不是一个没有志向的庸碌之人,只不过他对那种统治的欲望没有多少兴趣,他和慈善讲过一个故事,在几十年前的大唐,当年轻而博学的幕僚们经常出入太平公主府邸,大谈治国之道时,沉静而才华横溢的王维却默默在一旁不语,他卓尔不群的气度引起了太平公主的注意,她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他说,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太平公主又问,你对什么有兴趣?他说,我对风、云、雨、电感兴趣,我需要聆听的是天籁的交响,只有他们靠与我生命的本真靠得最近。当皮逻邓向慈善讲起这些的时候,慈善当然心里明白,因为她也有过出家的日子,在山中的清修对他心灵的触动很大,这是勿庸置疑的。然而,她仍有一些隐隐的遗憾,她觉得生为男人,要建立一番功业也并不是一桩坏事,关键的是你所成就的功业对人对部落的壮大有价值,而你在达到自身目的的过程中也不要做出有悖天良的事,那你要一些名声也应当是一件积极的事,并不是不好啊!而皮逻邓只是摇头,当时他什么也不说,但他内心中的波澜却在不断地翻滚:能吗?既要满足自己的统治欲望,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又要保持自身独立完整的人格,坦荡为人,太难了!

  慈善清楚地记得,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夏日,新推举为诏主的皮逻阁志得意满地来到了当时的邓赕诏治所邓川。咩逻皮高兴地为他把酒接风,还让皮逻邓和慈善与他一道在部落中各处游览,当时慈善第一次与他见面,便觉得此人身上有一股霸气,浑身上下张扬着一种野性的东西,慈善虽谈不上对他有什么好感,但也觉得他男子气十足,也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人。皮逻阁则对慈善的美貌大为恭维,认为在自己所见到的女子中,还没有比慈善更为出众的,慈善当时虽然觉得此人有些唐突,但对于她的恭维也是欣然接受了,事实上,作为生性爱美的女人,不管她是谁,在内心中她仍愿意自己得到男人的认可,这一点是勿庸质疑的,就是慈善这样的人也不例外。那天,他们乘着小舟,在西湖六村七岛之间随意飘浮,那秀美的风光令人流连忘返。忘情的慈善忍不住哼起了小时候听到的那些白蛮小调,和着风声、水声,别有一番情趣,皮逻邓则掏出那管心爱的紫竹洞箫,吹出了一曲曲优美的曲子,低沉的箫声在湖面上飘荡,融入那水乡秀色之中。皮逻阁则自带了古琴,他焚香净手,稳坐船头,面对着万顷碧波,轻轻抚弄着古琴,那琴声如清风、如月光、如山泉,如幽林,令人感叹在他那貌似强悍的外表下竟有这样一颗柔肠百转的心。琴声渐渐激越起来,如危峰兀立,如风起云涌,如烈焰熊熊,如惊涛拍岸,如乱石穿云。终于,一切又渐渐平息,月朗风清,万顷晴沙,一叶扁舟向月夜的湖面驶去,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

  皮逻阁的琴声,把船上的人们都带入了一种奇异的境界,许久许久,人们才回过神来,即便如皮逻邓这种内心世界极其丰富的人,也在一段时间内忘了他性格中的轻狂、虚荣和表里不一。慈善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皮逻阁有了一种好的看法,甚至有了一些好感,在好多天后,那琴声,还时时在慈善的梦中回荡。这样的看法,直到皮逻阁与唐王朝一道,用各种策略将大大小小的部落一一征服,才有了质的改变,慈善总想,也许在皮逻阁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或许在他的身上还有许多高尚的光点在不停地闪烁,但这种优秀的品质在一点点地逝去,替代它的是那种强烈的征服欲,那种欲揽江山于怀的不可遏止的野心。所以,当皮逻阁在洱海中被困的时候,慈善和皮逻邓的想法是一致的,如果太和城完了,那大厘城也就将不可改变地落入他皮逻阁的手中,这正是唇亡齿寒的道理,只不过这种进程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所以,当邓赕诏发兵为蒙舍大军解围的时候,邓赕诏已经败了。但她和皮逻邓一样,仍抱着一线希望,那就是皮逻阁再有狼子野心,也不至于在转瞬之间,就将剑锋指向邓赕诏,他会选择一种更为隐蔽的做法,慢慢将邓赕诏据为己有,而恰恰在这一点上,他们都错了,皮逻阁就乘他们对他放松警戒的时候,突然发难,可以说是防不胜防。而当慈善和皮逻邓知悉大厘城攻陷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皮逻邓含泪将邓赕诏面临的灭顶之灾向时逻铎禀明了,时逻铎也极为震惊,他知道,邓赕、浪穹、施浪本为一体,合称“三浪”,如若邓赕诏灭了,那其余两诏被吞并的日子也就为时不远了。而且,浪穹诏第一代诏主丰时是邓赕诏第一代诏主丰咩的胞兄,现今的时逻铎和咩逻皮也是堂兄弟,邓赕诏已失去了城池,浪穹诏岂能不管。他当即拨了两千精兵交给了皮逻邓和慈善夫妇,命二人火速回去,而他则于后自领五千兵马驰援,同时,火速派人到施浪诏传信,令施望欠举兵发邓赕。

  皮逻邓和慈善带上一千精兵,一路狂奔到了西湖岸边,见到了老父咩逻皮。几日不见,咩逻皮好象已换了一个人。他形容枯槁,须发皆白,一下子步入了人生的暮年。他一见到皮逻邓,便再也支持不住了,顿时栽倒在地,皮逻邓忙将他扶起,让老父在一户渔民的家中休息。自己则在一旁守候着。此时,他已感觉父亲确实已老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力挽狂澜的部落首领了,他需要照顾,这不只是生活上的,更多的是心灵上的抚慰。皮逻邓想起他的父亲,他也实在不容易,早年就忍受着祖父丰咩被唐御史李知古害死的痛苦,直到他接过了诏主之职后,才联合浪穹、施浪两诏,将李知古“断尸祭天”,彼情彼景,至今历历在目。母亲故去后,能从内心深处理解父亲的人没有了,当然,作为部落首领,他可以拥有许多女人,只要他愿意,但他没有那么做,他一直默默地承受着孤独,但现在,在面临部落受挫,失去了领地等打击面前,他再也无法豪气干云,也许,每一个人到老的时候,都将面临无助的一天。

  咩逻皮醒来后,他紧紧地拉住皮逻邓的手,似乎生怕他会逃离,他先吐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真后悔,当时我不应该不听你们的话,以至有今日之祸,从此我不过问诏中的事务了,今后,诏中大小事务皆由你负责!”

  “父亲放心吧!诏中的事务我会处理好的。你不必自怨自艾,若说当时的错,也有我们的错,失去了一个大厘城没什么,那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今后,我们要将他夺回来!”皮逻邓眼中沁出了泪花。

  “爹爹不要多想了,现在说那些干什么呢,您放心,我们定会在蒙舍诏的重兵压境之下奋力还击,保全实力,我想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将皮逻阁赶出邓川,让我们邓赕子民过上安宁幸福的日子。”慈善的脸上泛出坚定的神色,她努力笑着,在内心深处,她知道,以后的日子将会很难很难。

  “这我就放心了,你们夫妻齐心,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咩逻皮又将头转过来,对皮逻邓道:“你妻子足智多谋,武艺高强,你要多听她的,没错!”他那满脸的皱纹渐渐舒展开了。他已有好些时日没有睡意了,现在,儿子和儿媳回到了身边,他突然觉得一缕睡意袭上来,他侧过身去,在那张羊毛披毡上睡着了。

  皮逻邓挥了挥手,和慈善、德龙、诺日朗、诺昂走出了户外。此时,暮色悄悄隐去了他们脸上的焦灼。

  德龙向皮逻邓和慈善叙说了这几日战斗的情形,他平静地述说着,好象是在说别人的事。几天前发生的事在他的描述下,如一个忧伤的遥远的故事。他娓娓道来,力图不漏过一个细节,让那充溢悲壮色彩的战事尽可能全都再现在皮逻邓的面前,他轻描淡写地说起那夜蒙兵的强攻以及众军士奋勇的拼杀,那一架架伸向城头的云梯,那熊熊燃烧的烈焰,那你死我活的巷战,那种撕心裂肺的退却,邓赕诏军士一个个拼死守卫着城堡,一个个在蒙兵的唐军的刀光剑影中丧生,一个个在敌军的弩箭下倒下。他尽可能地抑制住心中悲愤的情感,在述说中,他把杨秀芝已死去的事也省略了,他也许觉得,不应该再让自己的事搅扰皮逻邓的心。

  皮逻邓听着德龙的述说,心中已如刀剜,他能想象他们是如何冲出重围的,此时,他已在心中谴责自己,生为一个注定在部落的纷争中难以回避的人,不应当再如此一味软弱下去了,应该奋起,这应该是奋起的时候了。他的上下牙齿紧咬着,咬得“咯噔”直响,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皮逻阁对邓赕诏的如此凌辱了,他的怒火再也无法遏止了。
 
  慈善静静地听着,在暗夜中,她的双眸晶晶亮着,那是泪光,那是一种悲愤的泪光,她无语,只是默默地淌着泪,没有抽泣,只是任那眼泪在暗夜中肆无忌惮地飞扬。她倚着一株扭曲着树干的老柳树,仰望着天上悬垂的星星。

  许久许久,没有一个人说话了,只听见湖水在夜风中拍击着湖岸。

  “哎,秀芝呢?她怎么不在啊,我怪想她的!”慈善忽然想起了秀芝。

  没有人说话,德龙只是垂着头,诺日朗和诺昂背过身去。
慈善见众人不答,提高了声音:“德龙,你说,秀芝在哪里?”她把脸转向了德龙。

  “她死了。”德龙不得不说出了真相,“开始被皮逻阁一掌击伤,再死于唐军的箭下。”他尽可能在平静地述说着,不让人们感受到他内心的隐痛。

  皮逻邓听罢,“铮”地从腰间抽出长剑,转身向后一挥,将一截粗如儿臂的柳枝劈了下来。

  慈善呆了,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明白后,她不禁大放悲声,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呀,她还没有真正感受到生活的滋味,她的婚姻生活也才刚刚开始,想不到,她却在猝不及防的瞬间离开了尘世,离开了她深爱着的这一个世界,这世界上有一个她深爱着的值得她为之付出一生的人,而事实上,她也已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挡住了射向她心爱的人的那一箭,她死而无悔,却把无尽的思念留给了活在尘世中的人们。

  德龙伫立在湖畔,任湖风拂动他的衣襟,他望着对面的村落,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大家听:“死去的人已经去了,没有必要为他们再过多地伤感,我们总有一天也要走向生命的终点的,这只不过是一个时间的问题。现在,皮逻阁大军压境,我们应该考虑如何抵挡他的铁骑。”

  慈善止住了哭声,她转过身来望着德龙,她突然觉得,只不过几日时间,德龙变化很多。他显得那么成熟,老练,他已经长大了。

  “蒙兵距我只有半日之遥,如何距敌,还请少诏主和夫人拿主张!”德龙用不容置辩的口气说道。

  “大家不必惊慌,浪穹、施浪二诏援兵明日即可到达,我们只要在此抵挡半日,二诏援兵即可到,明日一大早,德龙护送诏主和伤残兵员上覆钟寺。诺日朗和诺昂兄弟随我在此拒敌,我料皮逻阁再是豪气干云,想在数日之内灭我邓赕诏也决非易事,从今日起,我皮逻邓在此发誓,生为邓赕诏而生,死为邓赕诏而死,只要我皮逻邓三寸气在,就决不会拱手将邓赕诏交与别人。这一点,我可以起誓!”皮逻邓手起剑落,将自己的一绺黑发割了下来,“如若我自食誓言,将自绝于邓赕众将士和子民,如同此发!”说罢他将黑发抛落于湖中。

  “我们愿随你一道,为部落而战!”德龙等齐声说。

  慈善望着平日孱弱的夫君,她对自己说,他变了,他必然地卷入了这场纷争,那么我呢,我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这场演出中的一个角色,不管你愿不愿意,戏已开始。

  第二日,在弥漫着浓浓秋雾的湖中,几艘小船载着咩逻皮和数十名兵士向西面的覆钟山驶去,覆钟山上有一香火鼎盛的覆钟寺,粮食充足,水源丰富,在那里住上月余是没有问题的。咩逻皮回望着岛上的将士们,眼眶中盈满了泪水,他在心中对皮逻邓说,儿子,你爹不服老也不行了,现在我将邓赕诏交与你了,你要好好地振兴它,我知道,你一定比我行。我只想在这里暂避几日,等你收复了大厘城,我还要回到那里安享晚年呢!在数十名士兵的簇拥下,小船缓缓地越驶越远,终于在那浓浓的秋雾中消失了。

  皮逻邓默默地望着小船前行的方向,他知道,自己和慈善二人受命于危难之际,邓赕子民的全部命运就系于自己和慈善一身。父亲英雄一世,最后却在皮逻阁的铁骑之下失却了最后的锐气,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而最可悲的是当初他并没有意识到老之将至,却被皮逻阁抓住他好大喜功的弱点,反受其害。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任何人也不可能逆历史潮流而动,大唐盛世,唐王朝欲将南蛮之地尽数纳入其版图这是不可逆转的事实,以六诏之力妄图偏安一隅那是痴心妄想,皮逻阁他就顺应了这种潮流。而即便父亲再是盖世英雄,恐怕也让部落独立不了多久,最多也就几十年的光阴,而几十年光阴对于一个人来说,却已是生命中的一段极为重要的时光,而对于浩渺无垠的历史来说,那是多么不值一提啊。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这是一种人类自身生存的悲哀,而没有人能逃离这种悲哀。他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夫君,你又在叹什么气啊?”站在一旁的慈善默默地端详了他良久,晨风吹动她头饰上的白色缨穗,显得极为妩媚。

  “唉,该死的纷争,现在是躲也躲不过去了,叫我如何面对这一场战争啊?与之这样争斗下去,受损失的仍是邓赕子民,而不争,向皮逻阁投降,我又如何向父亲交代,向众将士交代。况且,这里繁衍生息的邓赕子民们,他们也不愿向远在蒙化的蒙舍诏纳粮哪!”他顿了顿,“我平生最反对这种部落间的纷争,我理想中的生活应是不同的民族和睦地共同栖息在这块土地上,而现在,我不得不干平生最厌恶的事了。

  “这是历史使然,你避不开的,谁让你是邓赕诏诏主的儿子呢!你要直面这个现实,人生于世间,很多时候是一种受难,我们当然都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很多时候,或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一辈子都要做着他们不想做的事,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我们做任何事都要尽力将之做好,但不必苛求完美。要知道,越是追求完美,我们的失望也就越多,这样,人就会永远生活在愁云惨雾的笼罩之下。夫君,现在我们处在困难之中,但我们不应该去逃避它,相反,我们要直面它,并将我们的时光过得快乐一些。”慈善说了好些,本来有些苍白的脸都有点儿红了。

  皮逻邓转过头来,他很诧异,她怎么会想得那么多。

  “你奇怪吧!你别忘了我曾在标山出家为尼,当时静因师太就对我说过很多,她要叫我参透许多禅机,当时我不甚了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很多东西对我来说是极为受用的。佛家的很多禅理确实可以拯救人的心灵。”她将头转向湖面,“你看,多美啊!”
此时弥漫在湖面的晨雾已渐渐散去,露出西湖那多姿的颜容。这是滇西南蛮之地十万大山怀抱中的一汪秀水。如若不是那与中原汉人迥然不同的服饰与言语,如果不是那猎猎吹响的白毛子风,其绮丽秀美的风光已与江南水乡无异了。

  这一汪湖泊就静卧在被当地土著人称之为“坝子”的邓赕旷野之西,湖面并不是很大,但在迂回曲折的湖面上有七个小岛静卧其间,这些岛屿有大有小,有些较大的岛屿上散居着一些村庄,有些岛上则长着高大的水柳和长可过人头的杂草,岛上人家往来均是用一些小木船,往来的船只有的载着新鲜的莲藕,有的载着刚刈下的芦苇,有的载着稻谷,有的载着诱人的大辣椒。这些人家真是起得早,太阳才出来,他们便已满载而归了。皮逻邓想起几年前在湖中驾船玩耍的情景,他依稀记得拐过一条狭长的水道,便是茂密的芦苇荡,那些葱绿的苇荡挨挨挤挤,密不透风,昭示着顽强的生命力,他还记得,在西湖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岛屿,那里有几株高大的水柳,水柳的下面也是许多充满生命张力的芦苇,那里是白鹭的家园,只要一声悠长的调子,便会有上百只白鹭飞起,伸展着纤长的腿,展示着洁白的羽毛。他还记得,这湖水极为清冽,湖中有碧绿的水藻和粉嫩的菱角,岛上人家常到湖中采菱,那采菱的神态使人想起那些著名的南北朝民歌,他是很读过一些中原的汉诗的,南北朝民歌也不例外,诸如“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等,他记忆颇深。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绿色家园啊,真的,他的宁静不应该受到任何人的侵扰。

  皮逻邓望着这一切,他的心情也为之大有好转,慈善看他愁容渐去,心中也颇为高兴。她拉着皮逻邓的手,在一株老柳树下坐了下来。她知道,也许一场战事又要开始,但作为妻子,他希望自己的丈夫能享受片刻的安宁。

  十数条木舟驶来,载来了新打的粮食。几名村老在皮逻邓的前面作揖,皮逻邓忙起身还礼。

  “少诏主,我们这几个老朽是邓赕百姓推举出来到这里来的。大家让我们给您捎句话,皮逻阁那家伙想把邓赕诏占了去,我们决不答应,您要带领大伙儿跟他们好好干一场,咱们百姓呢,宁愿自己吃不饱也要让将士们打胜仗,这些粮食是我们新打下来的。船上还有几头猪,也是犒劳将士们的。”一位看起来年过七旬的老者颤抖着声音说,他已须发皆白,弓着身,形容枯槁,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包着一张有些尖削的脸,状如一颗核桃。

  其余几个老人也诺诺称是。深秋了,也许是天气太冷,他们全躬着腰。

  皮逻邓忙给众村老深深一揖,他挺直了腰身,代表数千将士感谢父老乡亲的支持,并且保证,一定要尽最大的力量将皮逻阁的进攻击退,誓死保卫这一方赖以生存的家园。

  慈善忙招呼身旁的兵士为村老们沏茶。几位村老端起茶,先是谢了,随后又如此这般地与慈善说了一番。

  几百名兵士,遥遥地看着那些老人,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此时,一缕朝阳穿透晨雾,斜照在这一个小小的湖中的岛上,在朝阳中,岛上的水柳皆已脱去了绿装,岛上的芦苇皆已泛黄,显得有些苍凉了。

  皮逻邓令手下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与慈善从浪穹诏带来的一千精兵,原来的近万之众已损失近半,只剩下五千多了,而且这五千兵士中还有一部分是受过伤的,战斗力可以说是相当弱。皮逻邓先令大家埋锅造饭,把村老们送来的几口肥猪宰了,煮了几大锅,又从岛上人家那里买了九十坛酒,皮逻邓和慈善带着手下大小头目们一一给众军士斟满酒,他伫立在岛上较高的土坡上,端起土钵,朗声道:“众将士,现在邓赕诏正是危难之时,蒙舍诏对我步步紧逼,我们苦心经营的家园将面临落入他人之手的厄运,作为邓赕诏的一员,为家园而战,为生存而战,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今日大家在此痛饮一碗酒,略表我皮逻邓的敬意,大家随我东奔西走,吃了不少苦头,遭了不少罪;大家饮了这碗酒后,愿意与我同阻蒙舍诏大军的,留下来杀敌,不愿再战的,酒喝完后就可以离开,回家耕地去吧!只要大家心里还有邓赕诏,以后对子孙说起你们曾是邓赕诏的将士就行了!”皮逻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咽了,“在大家的心目中,我皮逻邓是一个极为软弱的人,其实在内心中我也想做一个强者,但我厌恶世俗的你争我斗,厌恶一切阴谋与险恶的用心,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奋起还击了!”他一仰脖将那土钵酒尽数灌入了喉中。

  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汉子首先站了起来,振臂高呼:“我们愿誓死守卫邓赕诏!”他一呼,其余兵士也纷纷站了起来,将那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一起高呼:“誓死守卫邓赕诏!”

  皮逻邓环视了一下四周,将慈善拉至身旁:“带兵打仗,夫人比我在行,大家要听从夫人的号令!”

  “是!”众军士齐声高呼道。

  忽一骑马急驰而到,一兵士滚鞍下马,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直冲到皮逻邓身畔:“禀告少诏主,蒙舍诏大军已到了鼎胜山,逼近西湖了!”

  “来得好快!”,皮逻邓沉吟道,看了看慈善,随即命令德龙为先锋,诺日朗、诺昂兄弟为副将,率三千兵士急赴鼎胜山拒敌,抵挡一阵之后即诈败退却。

  德龙和诺昂、诺日朗兄弟领命去了。

  皮逻邓和慈善二人商量后,将剩下的三千兵士分散到各岛旁的芦苇荡中,一旦蒙兵逼近,就于苇荡中放箭,如蒙兵退去,便掩杀过去,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湖中苇荡中已藏有小舟三百艘。如若蒙兵势大,便乘船向覆钟山中退去,诏主已在那里备了一些粮草,可以暂避一段时日。

  正午的阳光将整片坝子照得一片明丽。那田野中的庄稼已收获殆尽,而刚种下去的作物又尚未萌芽,田野显得几许空旷几许苍凉。四围的景物一览无余,皮逻阁动用了近万之众向西湖的方向行进着,卷起了漫天黄尘,远远望去,就好象一阵龙卷风掀起了大量尘沙。

  鼎胜山是一座突兀在邓赕坝子中的高岗,方圆近十里,在山上可以俯瞰整个坝子,还可以远眺洱海,一条清亮的小河悠悠地穿过坝子,这条河被当地的人们称之为弥苴河,茈碧湖中的水从这条河中注入洱海,源源不绝,那一汪千年的洱海才得以永葆其生命的活力。

  此时,皮逻阁眯着眼打量着一方并不陌生的土地,平心而论,这里的土壤比蒙舍川中的那些土地肥得多了。现在,这块土地马上便可纳入他蒙舍诏的版图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激动的事啊,他将马鞭一扬,命儿子阁逻凤率二千精兵开道,自己率其余军队前行。
阁逻凤打马疾行,刚从鼎胜山率兵下坡,转过一道山嘴,迎面便碰上了德龙率领的邓赕诏兵士,德龙一见阁逻凤,不禁怒火中烧,大吼一声:“你是何人,竟敢来犯我疆土?”

  “哈哈哈哈,”阁逻凤发出一串长笑,他身形挺拔,面目清朗,方面阔嘴,颇有大将之风,此人虽然正是年少,但其谋略不在乃父之下,“这是你邓赕诏的疆土么?笑话,这是大唐疆土,我是大唐御封的阳瓜州剌史,受命来收复大唐疆土来了,尔等若想活命,即乖乖受降,否则,大军到处,你等性命难保。”

  那德龙见他如此骄横,也不答话,一声不响掏出判官笔,拍马冲了上去,与阁逻凤混战了起来。

  阁逻凤见德龙使的是点穴兵器,心中一凛,这兵器套路有些怪异,我当小心应付才是。他高举钢鞭,以守势迎战德龙,德龙判官笔挥舞成一轮光圈,罩住前胸和面门,双笔交替着点剌对方面门、咽喉等大穴,速度之快已有平日的两倍,德龙原来的判官笔在与皮逻阁的搏击中丢了一支,他现在手中所持的是他平时极少用的,重量亦是前面那一对的两倍,且是精铁打制。德龙本是巧如灵猿,手法快捷,但现在用起的兵器,使他在快捷中又有了几分凝重。阁逻凤则于鞭法一道,造诣颇深,虽然在功力上不及乃父,但生性聪颖,亦是一个带兵的强将。他见德龙攻势较猛,便以守势为主,在马上闪展腾挪,使德龙招招扑空,且双鞭无论在长度重量上均胜判官笔一筹,德龙竟一时占不了上风,那判官笔,尤适于近身相搏,而对于马上相拼来说,可以说是兵刃长一寸强一寸。二人越战越勇,大战了近三十个回合不分胜负。阁逻凤见一时拿不下对手,心中大为光火,便用双腿一夹马肚,竟迎面向德龙的马头撞来,同时钢鞭高举,双鞭以一招“力劈华山”,自头顶向德龙砸了下来,德龙心中大呼不好,忙将马头向右一勒,那匹烈火驹身子竟斜着向外趔趄了两步,同时德龙身体一下子藏到了马肚下,阁逻凤的青鬃马竟自与烈火驹擦身而过,他手中的钢鞭也从烈火驹身侧砸了下去,将马尾削下了几撮,痛得那匹烈马向前纵了约五步之遥,差不多钻入蒙军阵中,而阁逻凤的那匹座骑也因惯性一下子冲到了邓赕诏军队阵前。

  阁逻凤刚欲转身再杀,诺日朗、诺昂兄弟各持一支长枪纵马上前就剌,阁逻凤忙用钢鞭一挡,接住了两兄弟的一招,两兄弟也不说话,两杆长枪如蛟龙入海,分别向阁逻凤上下盘袭来,阁逻凤面无惧色,钢鞭一挡,格开了诺日朗向前胸剌来的一枪,同时腾出左手一捞,竟扯住了诺昂向他小腹剌来的枪头,只用力一扯,就将诺昂扯下马来。正从马肚下翻上来的德龙眼见诺昂要吃亏,急速纵身一跃,在空中持双笔向阁逻凤后背袭来。好个阁逻凤,仿佛有一只眼长在脑后,他急用钢鞭向马上一按,身子竟腾空而起,在空中又双足互相拍击三下,竟越过三人头顶跃回至阵中。一直在旁冷眼看着的杨牟利忙命弓弩手放箭,一阵箭雨,德龙和诺日朗、诺昂只好用手中的兵器抡成圈来挡那飞来的箭矢,竟让那阁逻凤回到了阵里,迅速换了一匹马纵了出来。杨牟利长剑向后一挥,蒙舍诏军队漫山遍野地掩杀过来,邓赕诏阵中的弓弩手亦张弓射去,可是两军相距太近,只射中前面的数十名兵士,还未张弓,后面的兵士就已如潮水般涌来。邓赕军士们只好弃弓与对方混战了起来。德龙忽然想起临行时皮逻邓的吩咐,便催动战马向后逃逸,兵士们见主将逃跑,也纷纷后撤,一时间,喊杀声遍野,蒙兵夺了不少马匹兵器。
德龙等一路狂奔,循着通往西湖唯一的一条陆路前行,诺日朗和诺昂则断后,一边退却一边回过身来搏杀一阵,惹得阁逻凤兴起,一路紧追不放,直到了湖心岛上。

  湖心岛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岛屿,在岛上生长着一些高大的水柳和茂密的芦苇,原本是一个无人涉足的荒岛,现在突然拥上了那么多的人马,一下子显得拥挤不堪,双方在混战之中,不断有一些军士落入了冰凉的水中,如鱼鹰一般扑腾不休。而通向小岛的只有窄窄的一条小径,阁逻凤和德龙就在这条小径上且战且走,约有半个时辰,德龙见时机一到,率先跳入了苇丛中,那里已隐藏着几十条事先备好的船只。他一走,那些邓赕诏的军士们也就跟着走,走在前面的都已乘船入湖,后面的有几十名军士便被蒙军追杀。德龙等一入湖中,便命兵士们用力划船,只一瞬间,便将蒙兵甩在后面。阁逻凤急命弓弩手放箭,还没有回过神来,四下里却箭矢如雨,羽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阁逻凤身旁的蒙军如芦苇一般纷纷放倒,阁逻凤心知中计,急命回撤,哪知那狭窄的小径也被邓赕诏军队封住了,只听一阵牛角号声响起,从四周的芦苇荡中皆冲出了许多邓赕诏兵士,拿着长矛、梭标等物向岛上投掷过来,那本是猎人们投掷野兽的做法,如今却被用于战斗,那些被梭标等剌中的兵士,当即仆地而亡。数百名弓弩手则分成几个小队,轮番向岛上放箭,只见箭矢如雨,成片的蒙兵倒下去,阁逻凤虽天生神勇,但此时已是如笼中困兽,根本无法施展他那盖世神功,他一面将双鞭舞得滴溜溜的转,挡住那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箭矢,一面大声吼道:“咩逻皮,你给我滚出来!”却无人应声。四顾茫茫,只有漫天飞舞的箭矢,他绝望了,一个凌空飞跃,左脚点右脚背飞升五尺,右脚再点左脚背飞升五尺,点着那些枯黄芦苇的苇尖,几个箭步蹿到了一条小船上,同时手中双鞭一搅,那湖上的十余名兵士便在一片惨叫声中跌入了湖中。船上便只有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双脚在船舱上一用力,那船便有如神助般疾驶而出,而这时,四下里却响起了一片吼声:“活捉阁逻凤,活捉阁逻凤!”他张眼一望,前有德龙,左有诺日朗、右有诺昂、忙掉转船头,却见慈善和皮逻邓在船上向他微笑。他大骇,正欲弃船跃入水中。忽听一声浑厚的声音自岸上传来:“我儿勿忧!”
 
  阁逻凤急向岛上望去,只见父亲皮逻阁长袖飘飘地站立在那里,他手中有一捆长绳,只见他右手一抛,那长绳便如长蛇一般飞向阁逻凤,阁逻凤眼疾手快,凌空一跃,双手抓住了绳头,这边皮逻阁一扯,阁逻凤便借了这股力,在空中如一只黑色的大鸟,双脚拍击几下便跃上了岛。从湖中自岛上,少说也有一百步,他凌空而行的身法却无比快捷优美,令皮逻邓们也嗔目结舌,一时竟忘了放箭,眼睁睁地看着他飞去。

  皮逻阁是后面率大部人马而来的,他原已为阁逻凤会在湖边安营扎寨等他,哪知这小子平日虽是有勇有谋,今日却中了计,也幸好他及时赶到,不然,今日阁逻凤的小命可能难保了。他见阁逻凤受困,情急之下竟想出了这个办法,也是天遂人愿,加之父子功力非常可比,也让阁逻凤在数千敌军中逃生。皮逻阁见爱子获救,大喜,命手下数千精兵按太极阵法围成一圈,湖边通向湖心岛的小径上,也有蒙兵以一字长蛇阵逶迤而出,在那边的岸上,则有杨牟利率二千人马驻扎。此是当年诸葛亮南征时惯用的阵法。皮逻阁命手下五百弓弩手站在太极图外围,手持连弩,弩箭上着火草,箭杆上有火石粉。这连弩是当年蒙舍诏先祖细奴逻在哀牢山中打猎时发明的,一弩可以同时发三支箭,因其耗费箭支甚多,在平时的战斗中极少用这种连弩,但蒙兵中弓弩手皆佩有两种弓弩,如若在情急之中一般便动用这种独门武器,往往很有效,很多部落在与蒙舍诏的战争中,不防他们有连弩,往往吃了不少亏。此时,邓赕诏兵士的羽箭已所剩不多。兵士们俱在船上,皮逻阁便命用连弩放箭,而那连弩之上又有火草,在空中一摩擦,那火石粉便生出火花,将火草点燃,那弩箭落入船中还好,偏偏皮逻阁又命往芦苇荡中放箭。在这秋末,苇荡已全都泛黄,全是易燃之物,没有半个时辰,西湖便如一个火海,那些来不及躲闪的船只也着了火,直气得皮逻邓七窃生烟,但又靠不了岸,而最要命的则是邓赕诏军队所需粮草,均藏在湖心岛上及岛四周的苇荡中,如此一片火海,那粮食岂不成了灰,粮食一缺,军中必乱,这可如何是好。

  岛上,皮逻阁望着冲天的火光哈哈大笑:“咩逻皮啊咩逻皮,你做了缩头乌龟,你的儿子也是一个脓包,你纵有智勇双全的儿媳慈善,又如之奈何?慈善,你在哪里?你早晚都得跟着我!”他随即对阁逻凤道:“传令,将西湖四周的路径给我统统封住,他皮逻邓在西湖中转悠不了几日,我们就看他转悠吧,湖中那几家内的粮食他军队一日也吃不够,他早晚都得饿死!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乖乖地投降吧!哈哈哈!”他中气十足的笑声冲天而起。

  西湖中,皮逻邓望着越来越大的火势垂下了泪滴,慈善在一旁安慰他:“别急!不是还有很多出路吗!如果实在不行了我们还可上覆钟山,天无绝人之路嘛!”

  隐隐地,自火海深处传来了皮逻阁放纵的笑声和遏斯底里的叫喊:“慈善,慈善,你早晚都是我的,我终会得到你的!”

  此时的西湖,已是一片火的世界,除去那些如明镜般清澈的湖面外,四周凡有树木和水草的地方,全是烈焰腾空,全是无尽的灼热。皮逻邓将船队有秩序地组成左中右三路,且有前队后队,皮逻邓自领二十条船,伫立船头,静待火势渐弱,侍机冲出重围。与皮逻邓并肩在一起的是慈善,她衣袂翩然,秀美的颜容在火光的映照下益发娇柔无比。

  皮逻阁歇斯底里的呼喊显然是传入了她的耳朵,她一怔,迅即闭上了眼睛,脸上分明是痛苦的神色,她也曾经钦佩皮逻阁超人的胆识和冲天的豪气,在内心的深处,她也曾渴望自己所爱的人很强大很有力,不仅有超凡的胆识,而且要有一双健硕的臂膀,这一些,皮逻阁都有,而皮逻邓那清俊秀朗之气却是真正令她沉迷的,她更看重一个人的真正的品性,她不愿看到因为强大而恃强凌弱。但她不得不敏锐地认识到,皮逻阁首先将战争的烈焰烧到邓赕诏,其中一部分的原因也是为了她,这一点她早已有了预感。皮逻阁早在五年前遇到她时即表明了自己的心迹,那时她曾恳切而婉转地拒绝了皮逻阁,当然,那时她在内心中有欣赏皮逻阁的成分,因为皮逻阁身上那种强悍之气是皮逻邓所没有的,但也仅仅只不过是欣赏,而她对皮逻邓的爱则是与生俱来的,是挥之不去的,自从皮逻邓在他的面前出现,她就知道那是她生命的皈依,是她毕生追求的所在。而这两种情感,是绝然不同的两种情感。但皮逻阁也许不这样想,他也许认为世间所有他钟爱的东西,都将纳入自身的怀抱,哪怕这种所谓的爱维持极短。他不能忍受他想得到的东西得不到,这也许是他平日骄横的性格使然,所以当慈善婉言回绝他之后,他返回蒙舍后便暗下了决心,他必将得到慈善, 事实上,还没有一个女人令他如此沉迷,因而,得到慈善,这也是他力量的印证。所以,他将袭取大厘城作为自己得到慈善的第一步,然后步步为营,不仅要得到邓赕诏的部落领地,也要得到自己魂牵梦萦的慈善。

  皮逻邓自然也听到了皮逻阁歇斯底里的吼声,他与父亲咩逻皮不同,也与妻子慈善不同,在他的内心深处,永远对皮逻阁有一种蔑视,这种蔑视实际上是一种将名利看得很淡的隐者对于热衷于功名或统治欲极强的人的蔑视,他将一个人的德行与操守看得很重,在他的心中,他认为只有在德行与操守达到很高境界的人才可以统治一方山水,这一点,连他自己崇敬的父亲咩逻皮也做不到。所以他对皮逻阁永远有一种漠然。他也深信自己的妻子慈善,她对他是忠心不二的,这一点不是那些部落的所谓清规使然,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心灵律动。他相信慈善决不会对皮逻阁有那种不可抗拒的想法。即便皮逻阁用尽他所有的办法,在感情这方面也是决不会如他袭取其它部落那般轻而易举,这一点,皮逻邓是有把握的。

  皮逻邓和慈善相视一笑,这一笑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了,他们确实能够在一瞬间读懂对方眼中的内心独白。

  天近黄昏,那无边无际的烈火终于渐渐化为灰烬了,在湖中蛰伏了大半日的邓赕诏兵士早已急不可耐了,大家匆匆吃了点干粮,便开始准备突围,虽然处在劣势,但在美丽的夫人慈善的鼓动下,军士们仍感信心十足。在落日余晖的斜射下,近百条小船如离舷之箭,向东岸冲去,只要逃离皮逻阁的包围,粮草就可在邓赕百姓的帮助下得到解决,战争便可相持下去,那皮逻阁在一时之间就不能占领邓赕诏。浪穹、施浪的援兵一到,皮逻阁也许就在三诏合击之下垮掉。

  邓赕诏船队开始向东进发,皮逻邓和慈善坐在当中的一条稍大的船上,他们急急匆匆地向东岸驶去,如能在东岸突围,那里聚居的村庄又是固守的阵地,村庄中一定有他们所需的粮草,那些都是邓赕诏的子民,在皮逻邓所率的部卒中就有那些村庄里来的男丁。船队向岸边疾驶而去,眼见马上就要上岸,突然一声号角,岸上突升起了一面绣有大黑“杨”字的牙旗,杨牟利高坐在马上大声喊道:“皮逻邓,我在此等候多时了!我看你们也已是无家可归,不如投了蒙舍诏,共谋大事罢了。”

  “想不到你倒彻底变节了,你有何面目在此胡言乱语?”皮逻邓冷笑道。

  “你说得太没道理了。皮逻邓,想当初不是你和你聪明贤慧的夫人将我城池夺去,我又何至于如此,可以说是唇亡齿寒,想不到啊,只是短短数日,同样的厄运也降临到你邓赕诏身上。现在,蒙舍诏主皮逻阁文韬武略,可谓一代枭雄,我跟着他我认了,现在你们也失去了城池,可以说是散兵游勇,若降,尚可保存性命,若不降,早迟都要成为刀下之鬼,何苦呢!”

  “休得胡言,你让还是不让?”皮逻邓“铮”地从鞘中抽出了浪剑。

  “让又如何?不让又如何?”杨牟利依旧嘻笑着。

  “今日你高抬贵手放一马,明日定当厚报;今日如不让路,现在就当有个了断。”皮逻邓道。

  “好啊!我正想报夺城之痛呢。今日叫你有来无回,不过,我也不与你拼命。”杨牟利说着转过身,“放箭!”他一挥手,顿时箭矢如雨。湖中的船上,已有数十名弟兄中箭,倒入了碧绿的湖水中。

  “弟兄们,奋力冲上岸去,才有我们的活路,杀呀!”皮逻邓第一个命手下奋力划桨,自己则挥剑将那些袭来的箭矢挡住,慈善则抓住一张雕弓,拈弓搭箭,向岸上射去,她的箭几乎是箭无虚发,弓弦响处,一个个河蛮兵士应声而倒。船上的邓赕诏军士也纷纷用弓箭向岸上射去,或用梭标投掷,双方在湖畔大战起来。杨牟利所率的部卒毕竟在岸上早有准备,他将弓弩手列成两队,交替射杀,渐渐占了上风,邓赕诏船队一时不能靠岸。离岸最近的船只上的兵士也在乱箭之下死伤殆尽,只剩下船只在湖中打转。一具具兵士的身躯在湖中漂着,将湖水染得腥红。只是一个多时辰,邓赕诏兵士已损失了五百多名。眼看上岸已无望,那边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一名河蛮兵士飞马跑来,向杨牟利道:“头领,皮逻阁将军率部驰援来了!”杨牟利一听,大喜,迅即令手下停止射杀,他高声呼道:“皮逻邓,你等是上不了岸了,现如今皮罗阁也亲自率兵而来,还不快走!再不走想走也走不了了!”

  “走!”皮逻邓见冲不上岸,便率先带着船队掉头向北而去。

  杨牟利立在岸边,他默默地向天空望了望,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西湖并不大,只一盏酒功夫,皮逻邓和慈善便带着剩下的将士们到了北岸,如能从北岸突围,穿过黑风口,便可进入浪穹境内,黑风口两边峭崖高耸,道路狭窄,如一个葫芦的上半部分,易守难攻,只要通过了黑风口,再令手下数千人把守黑风口,那就可以挡住蒙舍诏数万兵士。所以向北岸进发也是一条较为合适的突围之法。

  北岸在即,皮逻邓命手下的兵士们不准说话,悄悄靠近湖边,打算悄无声息地从小径中潜入黑风口。他知道,现在实力悬殊太大,加之将士们已无精打采,对不可知的未来缺乏信心,如若再战,那不说胜败已显而易见,自己又将损失许多兵士,那就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何况看现在这个样子,如若一战,那些又累又饿的兵士们就只好举手缴械了,反而增加了蒙军的实力,那样就更糟了。想到这里,皮逻邓不禁暗自垂泪了,一滴晶莹的泪珠自他的眼中溢出,顺着清癯的腮流了下来。慈善见他的神情有些异样,转过身来关切地看着他,问他道:“夫君,你怎么了?”皮逻邓努力地笑了笑:“没什么,有一只虫子钻进我的眼睛里了。”慈善知道他在说谎,也不点破,惨然一笑,那脸上是一种让人极为感动的忧伤,她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的,我们已经尽力了,至于会达到一种什么样的结果,那就只能看天意了。好在我们守在一起,这辈子,我们两人同风雨,共患难,在最艰难的时候相守相依,我已心满意足了。”她将自己的头枕在皮逻邓的双膝上,闭上了双眼,口中还喃喃地说:“这西湖的阳光,真暖和!”

  船队已驶到了北岸,那边还可见几个稀稀落落的村庄,正午的阳光中,他们的茅屋闪烁着秋色般的平和而宁静的光,一缕缕炊烟正笔直地向天空中升起,这真是一种让人感动的淳和之气,平日里这极为寻常的一幕,此刻在皮逻邓的眼中是那么的奢侈,也许此生连这样的追求也是不可得的了,他心中涌上了莫名的伤感。

  正欲上岸,斜剌里却突然杀出了一队蒙兵,为首的一名虎背熊腰的少年军将正是阁逻凤,阁逻凤高呼:“阁逻凤在此已等候多时,皮逻邓慈善快受降!”他两手握着双鞭,黄铜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匹高大的黑骏马在他的胯下不安分地打着响鼻。

  “岂有此理,让我再会会你。”德龙话未说完,张弓搭箭,向阁逻凤一剑射去。那阁逻凤也是好生了得,左手钢鞭一挥,那剑便被他“铛”的一声打落在地,他大怒:“狗日的敢偷袭小爷!”一纵马冲了上来。

  未及他话说完,德龙又射出了一箭,口中还大叫:“阁逻凤,去见你的老祖宗细奴逻吧!”

  阁逻凤不防他还有一箭,此时他们的距离相距已很近,那箭“铮”的一声直向阁逻凤面门冲来,阁罗凤见已躲不过,便生生用手去抓,只一抓,那箭便到了他的手中。锋利的箭镞擦破了他的手皮,一缕殷红的鲜血从紧握的指缝间渗了出来。他一扬手,那箭当即飞回船上,插入慈善身旁一名小军士的胸膛,可怜那小军士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扑通”一声跌入了水中。

  “给我放箭!”阁逻凤高声吼道,他一长身,从身后将雕弓取下来,“铮”地一声,向湖中放了一箭。

  蒙舍诏军士们的箭矢如雨点般射入了湖中,又有数十名士卒中箭而亡。皮逻邓和慈善一次次率船冲上去,又一次次地被那雨点般的箭矢逼了回来。

  “夫君,如此不是办法。现在我们的士气已削弱,再冲等于是自投罗网,我看皮逻阁已在各个路口作了埋伏。现在不是突围的时候,我们只好撤回覆钟寺是唯一的路了,再迟,恐怕覆钟寺也去不了了!”慈善急切地对皮逻邓道。

  “也只有如此了。”皮逻邓耷拉着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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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22:10 | 只看该作者
  还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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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7 22:41 | 只看该作者
厚重!
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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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20:10 | 只看该作者
谢过马克、叶柄,感谢你们将我的小说一直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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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8 20:34 | 只看该作者
写得不错,只是长篇不用贴在这里,可以贴到中长篇连载区。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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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9 21:35 | 只看该作者
木屋版主你好,我看连载频道光顾的人极少,所以贴到连载区的同时再贴一遍,可否?
7#
发表于 2005-12-29 22:21 | 只看该作者
学习,问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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