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卧东山

青岩

　　似乎怀想每一个古人，都与远古相关，与沧桑有关，却又充满了时代的风华与清逸。他们的故事，流转千年，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中。我拾一本泛黄的残卷，在岁月的长河中追寻又追寻。陈郡谢氏是六朝以至整个古代史上最风流的家族，而谢安又是这个家族中最风流的人物。谢安之顶尖风流在于何处？有位学者概括得颇为准确：在他一生中，隐逸与仕宦大致各有20余年光景。他隐就隐得潇洒，仕就仕得显赫；隐时是风流名士,，仕时是风流宰相，可谓一生风流。隐时并未忘情天下，仕时也未忘情山水。他既追求个人精神自由，又不推卸应尽的社会责任，在国家为难之秋挺身而出。的确，谢安之风流在于他为士人树立了一个魏阙与山林相结合的理想人格，正如天才浪漫的大诗人李白所咏：“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谢安长久盘桓的东山和建立殊勋的淝水，是谢氏家族、也是士人阶层的两个象征性符号，一个象征着逍遥，一个象征着功业。谈笑靖胡沙之风流，可谓世人皆知。高卧东山之潇洒却为一般人所忽略。
　　谢安少有重名。才四五岁的时候，便有人见而惊叹：“此儿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王东海，即当时清谈领袖人物王蒙。果然，谢安十八九岁时已成为善谈玄理的名士。对于跻身名士的谢安来说，拾官如拾芥草。名士的头衔在东晋等于进入朝廷的优待门票。然而，谢安只想逍遥于清谈胜场，迟迟不肯兑现这张来之容易的证券。二十来岁时，司徒府要辟他为掾属，拜佐著作郎，他称病推辞了。后来心烦了，索性隐归故居会稽，与名士王羲之、许询、沙门支遁等人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似乎无处世意。扬州刺史庾冰因为听说谢安有重名，累次亲赴会稽敦逼。庾冰当时以皇亲国戚身份秉政，权倾内外，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谢安无奈，只得赴任。敷衍了一个来月，又找个借口辞职归东山了。
　　树大招风。谢安越是不肯出山，名气就越大，朝廷就越是放不过他。于是，尚书郎、琅琊王友、吏部一顶顶清要的乌纱帽不断向他飞来，谢安还是不动声色，后来朝廷恼了，宣布对这位不吃敬酒者禁锢终身，撕碎他手中那张所谓的优惠券。这样一来，彼此都省心。谢安更专意放情于山林了，坐在东山的石室中，近观川谷，远眺沧海，饮酒听琴，悠然自语：“此去伯夷何远！”不过，栖隐东山的谢安远比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潇洒得多。他用山水、音乐、美酒、清谈来颐情养性，消释内心的忧伤。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膏以郎煎，兰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摽。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雪霄。”谢安从庄子的玄理中悟出，新鲜的冰块凝结似玉，但一遇阳光便会消融；白雪美丽如珠，然光洁连一个朝晨都持续不了；灯油因为能够释放光芒而烧尽，兰草由于芬芳而被采撷早凋……所以，智者随和任达而不自我标榜，外表不显出高傲矜持，内心圆润如同琼瑶，就像深藏不露的鸿鸟，在云霄中时时轻拂羽毛。显然，谢安不肯出仕的原因是对政治风浪的恐惧与退避，并非是真的钟爱山水，身体欠安。
　　谢安不肯出仕的另一原因恐怕与他养名益声的心态有关。东晋是以隐为荣的时代，他越是不出，名声就越大。谢安弟弟谢万当时任西中郎将，总藩任之重，但名望还不及高卧东山的谢安。他在士林中的名气大到足以倾动朝野风气。谢安有位同乡在南方做县令，后被免官，归来时身边只带回五万把卖不出去的蒲葵扇。谢安有心想帮他个忙，便随手从中拿了一把，与人清谈时总是执在手中，风度颇为潇洒。于是“京师士庶竞市，价增数倍”，往昔名士手中的麈尾竟成了蒙尘的陈物！
　　士林爱慕谢安的倜傥风流，对他崇拜之情无以伦比。在如此尊隐的背景下，谢安用不着急急地出仕，只要他这么潇洒地隐着，声望便可自来，出山的资本便可日增。可谓磨刀不误砍柴功。谢安曾与孙绰等泛海游乐，途中风起浪涌，众人无比大惊失色，谢安却吟啸自若。船家认为谢安很喜欢风浪，继续操舟前进。这时风浪更急了，谢安才徐徐说道：“如此，将无归！”舟还，众人服其雅量，以为足以镇朝野。谢安矫情不惧，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谢安向来追求华丽奢侈的生活，处处都有一副名士的派头。山水、清谈、诗酒之乐不足，还要携歌妓舞女以供游赏。到后来又想讨个小妾，要不是夫人刘氏好妒，谢安惧内，还不知会闹出多少风流事来。当时作丞相的会稽王司马昱从他不安于澹泊清贫的生活中悟出一些消息：“谢安石既与人同乐，必不得不与人同忧，召之必至！”谢安的潇洒够了，名气已达“公辅之望”，终于出山了。这并不是会稽王司马昱的不幸言中，也不是禁锢终身的禁令可以禁得住的。
　　当然，谢安的出山也有点迫不得已。当时的情况是，谢氏仕宦的重要人物相继退出政治舞台，堂弟谢尚约此前三年病死，兄长谢奕此前两年卒官，弟弟谢万前一年兵败被废，幼弟谢石、儿子谢琰、侄儿谢玄等，权位尚低。在此情形下，谢安再不出门，家族的门户就要衰落了。所以，他顾不得官位的大小高低，桓温只给了司马，他便饥不择食地接受了。这一年是升平四年，谢安四十一岁。
　　谢安废东山高卧而就仕途，人生态度似有很大的转弯。士林中开始有人嘲笑他。有一回，有人送给桓温一种名叫小草，又名远志的药材。桓温奇怪地问，为什么同一种药物有大相径庭的两个名称？参军郝隆眼睛一转，瞟着谢安意味深长地说：“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一时桓温及众僚属都会心地大笑起来。戏弄才智比自己强的人是忌妒能者最开心的事。这些，谢安都默默忍受了下来。此地不比东山，不是他潇洒的地方，这时，他只能收敛起昔日的风流，委屈地做人。他的人格似乎由远志变成了小草。从谢安脸上一再出现的愧色中，不难想见他从山林走向魏阙过程中人格转变的内在痛苦。
　　谢安在忍耐中与桓温、桓冲兄弟周旋了十六年之后，终于登上了人臣权力的颠峰。在辅佐少主，总揽朝政的时候，谢安又找回了从前的风流。但彼时风流的是一个隐士，此时风流的是一个宰相。兼得彼此风流的是一个谢安，抑或是两个谢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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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梅

谢安乃东晋风流名士与名相。文章写出谢安高卧东山时的风流倜傥，后出山经过努力总揽朝政，做个风流的宰相。可谓隐得潇洒，仕得显赫，一生风流！
谢谢青岩的好文章，精华！
你这字体的颜色很好看，呵呵。

川媚

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
欣赏文章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