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 歌】

老盖

【弦 歌】
嵇康最让人感到心痛和心醉的地方有两处，这两处都和拨弦乐器有关。一处是他赠从兄嵇喜从军时的两句四言诗。他把军旅生活看得极恬美和幽适，在写了于大片花地和平畴流水之中的行止和游钓之后，嵇康写到了让我惊诧和迷醉的境界：目送飞鸿，手挥五弦。这是一种极高邈极古远的境界，这一个画面给人的震动甚至远超出附丽了伯牙子期生死不渝的友谊故事的古曲《高山流水》。《高山流水》赋陈的是“巍巍乎高山，荡荡乎流水”，是纯自然的广大与伟岸，而“目送飞鸿，手挥五弦”却是超迈高卓的人生。在五弦琵琶上流水一样的手和在空中流云一样的飞向终极处的鸿是人与自然中的同一类元素。自然和人的最佳融汇就是这样一种场面。
在嵇康而言，还有一个时刻出现的融汇远胜于此，那是他的死亡之时。嵇康身为曹魏宗室的女婿．故而被司马氏集团构陷入狱，并将死，三千太学生的求请也未克厥功。临刑，嵇康索琴弹奏《广陵散》一曲，而后，是曲终人不见的两种高迈拔绝元素的终结。据后人推测，《广陵散》或即《琴操》中记载的《聂政刺韩王曲》，它是赋写历史上一段关于暴政和正直侠义的曲目。嵇康喜操此曲。从实质上讲，《广陵散》至嵇康为最高境界，它体现了人和曲目在精、气、神等各方面的融洽相得。当嵇康死减，此曲亦已灭绝。一个地方是最让我感到震动的，这一震动的实质在于这样一种交叉：在最令人窒息和最阴郁的时刻出现了人在最自在、最自由的生存中才能表现出来的高卓和神圣，嵇康的死亡竟把这两点纠结在一起了。
实现这一个远较“目送飞鸿，手挥五弦” 更高的境界仍在于一种叫做弦的东西。魏晋是一个瑰诡怪谲的时代，这从文人们的诗文和遭际可以见出。想起魏晋，就仿佛见到一条狭长幽昧的山谷罅隙，里面是倏来倏去的闪电和青面的空气，“霜花吐着火焰”。英国诗人塔特•休斯有一首描写隐忍的马群的诗正好可以传达遣一个特殊的时代的气氛：人的呼吸“在铁青的光线下留下扭曲的塑像，山谷正在吸吮黑暗”。这是“一个灰色的沉寂世界的灰色的沉寂部分”。
接下来是象马群一样隐忍的人生，休斯接着说：
    它们垂下头，象地平线一样忍受着。

魏晋时代的人就是这样，甚至还不仅这样。他们行走时，感到挺劲的颈后有一道冰凉凛厉的刀刃(这仿佛是死神瘦红的舌头)，但反顾却又一无所见，这种状况正是最为怖人的和残酷的。
嵇康死时操持古琴，它比五弦琵琶多了两条弦，因此这后一处就比前一处让人心痛和震惊。多出的两条弦中。一条可叫做颈弦和生弦，另一条则可叫做尾弦和死弦。颈即脖颈，它是一条支撑人的头颅的韧带，形状正是一条弦，它可以忍受(休斯诗中“象地平线一样忍受着”正表达了这种含义)，但更多地是要挺起头颅，因而它主要是关于人和人的自尊的特征。当这条弦极度松驰时，人就会因失掉了价值而死去，绷得太紧也会死亡，颈部是生命之弦。从这里出发，把多出的另一条称作死亡之弦应该就是非常恰切的了。
魏晋时会演奏弦乐的人是很多的，他们多操古琴。除嵇康外，阮嗣宗即阮籍也会在夜半三更时起来弹奏，并写下过以“夜半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开头的表达“忧思独伤心”的《咏怀诗》。阮嗣宗生时，有一次驾车狂奔，最后穷途末路，来到悬崖边，于是放开控马的两条缰绳，放声大哭。那两条缰绳也正是两条弦的形状，而且我以为它也正好是加在五弦琵琶上的两条弦。它代表理想的中途夭折。阮嗣宗也是死得很惨的，他远身避害，以醉酒和谈玄掩身，但悒郁终生，直至魂魄双亡。
相较之下，五弦乐器表达的情绪和印证的征兆是不伤生命的，“目送飞鸿，手挥五弦”因此成为极佳的人生境界。据说，五弦在不同时代和不同人群中分别代表不同的五种品德，但这五德中都没有生死之义。比如它可以代表博爱、忠义、礼仪、理性智慧和诚实这五常，又比如它代表喜、怒、哀、乐、怨五情。据说
蝉这种昆虫也有五德，是文、清、廉、俭、信。将帅的五德则是智信仁勇严。唐代王维独坐幽篁中弹琴时，则代表了观察和体味自然时的五种认识方式，也许正就是墨家所谓的五路，即视、听、味、触、嗅，或者是糅合了儒道释三家学说之后得出的五种思想与认识的五种境界。这些都不会伤身，也只是陶冶性情而已，
所以演奏五弦的人远较操古琴者为多。阮嗣宗的侄儿阮咸甚至连五弦都不常动。他可能发现由于嵇康的出世和嵇康在演奏《广陵散》时达到的高度，以及嵇康“手挥五弦”的高卓飞逸已使古琴和五弦乐器的弹奏不会再有高峰，也可能知道了嵇康的死亡正在于一条颈弦和一条尾弦，即生弦与死弦的神秘交汇，于是阮咸改弹另一种弦乐，并且弹得极好。这种乐器有四弦，正好是古琴中减去三弦的得数。
他减的可能是在嵇康心目中代表生命尊严的那条生弦和使嵇康死亡的那条，另外就是可以“目送飞鸿”的神逸魂飞的一条。当然也可能是叔叔阮嗣宗手中的那几条绳索，这本来是一回事。
许多人听阮咸弹这种乐器，并且都说好，太原郭奕甚至心醉至极，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将这种乐器称做阮咸，简称阮。现在，阮有四弦三弦两种，有大阮、中阮、小阮、低阮不同名目。它比古琴欢快些，但总的调子是低沉和压抑的，带着一种沉思和追念的色彩，这可能是代表了阮咸的自愧和对高绝如嵇康阮嗣宗们的追思和纪念。
                                            
1995.10.5.黄渚

一水

学习！问好。眼大漏神，方才看见～～：）

落梅

目送飞鸿，手挥五弦


呵呵，我也是眼大漏神，方才看见～

程相崧

品读！

笃志堂主

生命的尊严使嵇康神逸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