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月夜里的向日葵

深圳毕亮

　　　　　　　　　月夜里的向日葵
　　　　　　　　　　　　　　文/ 毕亮
　　　　　一
　　大前年秋天的一个早晨，罗婆清早爬起床，感觉双眼恍惚不定，看到的东西全是重影。
　　走到灶屋，罗婆抓起瓜瓢舀了些谷壳，每天清早起床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鸡喂食。鸡笼里的五只鸡，过了一夜，像变魔术一样突然翻了倍，成了十只。罗婆一边喂谷壳心里一边想见了鬼了，她连数了两次，点一只鸡掰一个指头，十个指头全用上了，不多不少。怕下蛋的鸡饿了肚子，这次她把瓜瓢里的谷壳撒尽了。
　　中午，罗婆对放学回家的孙子马小鹏说，小鹏啊，今天是不是起雾了，我看你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两个眼睛变成了四个眼睛，一双左眼睛一双右眼睛，在脸上上窜下跳左摇右晃。听了罗婆的话，马小鹏第一反应不是婆婆的眼睛出了问题，他兴高采烈的想，上午语文课学到的新词语可以派上用场了，他说，婆婆，今天“艳阳高照”！马小鹏不解人意，他说“艳阳高照”的时候还特别把语气加重了，跟清早出笼的公鸡一样得意洋洋。
　　听了孙子的话，罗婆浑身发抖，她自言自语说，乖孙，婆婆要成瞎婆子了，马大军那个砍脑壳的在外边打工，隔得天远地远，管不了你，你要省事把书读好，不要跟村里的吴癞子一样到处武烈打架不学好！
　　马小鹏搞不懂婆婆为什么要骂爸爸“砍脑壳的”，爸爸每个月按时寄300块钱回家，每年暑假寒假学校开学爸爸还特地寄回来学费，而且隔那么久爸爸还给家里写一封信，尽管信纸只有一页，总是叮嘱他“搞好学习，照顾好婆婆”之类的话，但马小鹏看了信觉得心里特别踏实。每回从村里拿到信，他会给婆婆念好几遍。第二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会跟一路的黑皮吴癞子张猫子讲，在深圳打工的爸爸又写信回来了。这个时候，马小鹏会在他们三个人的脸上看到羡慕以及一些难以言说的表情，他们三个人的爸爸在外边打工，从来不写信回家，顶多逢年过节寄几百块钱。马小鹏在心里想，比起他们三个人的爸爸，自己的爸爸好到天上去了。爸爸惟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出去四年，还没回来过，春节吃团年饭，只有他和婆婆两个人，冷冷清清。
　　爸爸和妈妈是一起到深圳打工的，四年了，马小鹏有时候会想爸妈，做梦都会梦到。第一次给爸爸回信的时候，马小鹏的字写得东倒西歪，跟做家庭作业一样潦草。一页纸写完后，马小鹏看着信纸很不满意自己不争气的字，跟鸡爪子刨的一样。想了想，马小鹏找来纸认认真真重新誊写。在信里，马小鹏抱怨爸爸，讲村里其他劳力出去打工，去年春节全部按时回家了，只有爸爸和妈妈过年不落屋。信写到后面，马小鹏不抱怨爸妈了，他反复讲要爸妈抽空回家一趟，自己又长高了几厘米，大约有一块水豆腐那么高，他想看看爸爸和妈妈，看他们是不是也长高了长老了。信的最后一个自然段，马小鹏告诉爸爸，婆婆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去镇上卫生院检查，医生讲是白内障，要到县城人民医院做手术才治得好。婆婆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流眼泪水，讲自己眼睛越来越瞎，怕是连儿子最后一眼也看不到了。
　　马小鹏的信寄出去后，爸爸下次回信的时候，就寄回了一张跟妈妈的合影，信里讲要他看完照片之后给婆婆看，还要记得跟婆婆讲爸爸过得不错，脸上气色比熟桃子还好。最后，爸爸还在信里夸他的字比以前写得好了，进步了。经爸爸一夸，马小鹏做家庭作业也一笔一划作古正经写，钢笔字越写越好。
　　隔了一年，爸爸不寄合影了，他顶多寄一张自己的单照。马小鹏隐隐察觉到了变化，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跟黑皮他们讲的一样，妈妈丢下爸爸跟别人跑了。当时黑皮还赌咒说，马小鹏，你妈妈跟野老公跑了，假话我哄你，我就是狗娘养的！马小鹏为这件事跟黑皮打了一恶架，半个月没有跟黑皮讲话。后来，爸爸打电话到村里大队部，马小鹏接电话时找爸爸对证，他没有直接讲妈妈的事情，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爸爸讲完话，然后说，爸，让我跟妈讲几句。爸爸在电话那边吱吱唔唔说，你妈不在我旁边，在加班。隔几天，妈妈才单独给他回电话。马小鹏心里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没有讲给婆婆听，怕婆婆晓得了伤心伤神，骂妈妈不是东西。

　　　　　二
　　每回罗婆骂完马大军是个砍脑壳的之后，接下来就要给马小鹏“上课”，要他好好读书考大学，不学他老子在城里打工卖苦力。
马小鹏的耳朵听起茧了，婆婆骂爸爸是“砍脑壳的”，马小鹏没有卫护爸爸，替爸爸讲好话。他看婆婆老了，懒得计较。说到读书，他答应得极其响亮，会连声讲几个“要得，好好读书”，比春雷还响。罗婆的话像一阵风，从马小鹏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觉睡起来，隔夜马小鹏便把罗婆的话抛到了九宵云外，打起边边玩，玩得心花怒放。
　　说起来快三年了，罗婆从患上白内障那时候起，她的鼻子代替眼睛，开始用鼻子“看”人。
　　七月末尾的一天，马小鹏在灶屋吃完早饭，出来时看见罗婆翻着白眼仁躺在藤椅上，守在堂屋门口。罗婆手里握着竹棍，对正在朝她拢近的一团影子说，小鹏，暑假作业做好没？罗婆晓得走过来的影子是孙子，而不是一头猪一头牛，但她不是靠眼睛看的，她跟鱼肚皮一样翻白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她的鼻子闻到了孙子马小鹏身上的味。
　　马小鹏站在罗婆面前，他停住脚步扯谎说，只差一篇作文了！说完马小鹏没有出门，他怕伤婆婆的心，婆婆要他好好学习，不准他出去跟吴癞子黑皮他们玩。马小鹏装样子，他走进自己卧房，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八仙桌前假装做作业，他手里捏着笔，一会想去镇上卫生院给婆婆买盒氯霉素眼药水，一会又想去黑皮家打牌。马小鹏边想边画画，不知不觉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女孩，像是班上的女同学同村的张月，又像是另一个女同学官当镇上的刘欣。
　　挨了差不多一个钟头，马小鹏幽手幽脚起身，看罗婆不在门口，他转身回屋把枕头下面的钱装进裤兜，然后跑出门。
　　马小鹏没有去镇上的卫生院，他在屋门口绕了一个圈，最后去了黑皮家。
　　在黑皮家打牌安全，没人管，黑皮爸妈也在外边打工，他爷爷去了茶馆摸麻将。马小鹏跑到黑皮家的时候，黑皮吴癞子张猫子已经开战了，马小鹏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朝黑皮嘀咕了一句，打牌也不等我！
　　马小鹏手气背，在黑皮家的牌桌上“翻三匹”，摸不到花牌，要么是小四要么是小五。好不容易底下埋一张大王，可起手面上的牌却是张小三。这种牌如同鸡肋，丢了可惜，拿在手里赶第三匹，赢的胜算小，多半是输。马小鹏起了三次这种牌，赶三次输三次。第三次赶牌的时候，马小鹏跟对家吴癞子说，老子不信邪，一盘都赢不了你！当时吴癞子运气好得点得柴火燃，他们各自摊开第三张牌，吴癞子得了一张红桃K，马小鹏得了一张梅花八，小了五点。马小鹏看到牌，立马变成了霜打的茄子，怏气了。他对上手的张猫子说，老子今天掉进屎坑里了！
　　输红了眼，马小鹏开始在心里求菩萨保佑他翻本，可菩萨也跟他作对，越求菩萨，到手的牌越差，马小鹏口袋里拾块的票子越来越少，快要布挨布了。
　　马小鹏跟他的爸爸马大军一样，是左撇子，他把左手伸进裤兜，仔细的用中指和食指打探，看口袋里还剩多少钱，只剩两张拾块的了。出门他带在身上的八十七块钱，是他好不容易攒的。现在桌面上只有7块散钱，他输了六十块。等最后一墩牌起完，马小鹏输得卵吊精光。本来马小鹏留了一块钱在裤兜里，打算去卫生院给婆婆买眼药水，最后他心里想翻本，结果把买眼药水的钱也搭了进去。
　　从黑皮家出来的时候，输干净钱垂头丧气的马小鹏后悔的对三个赢家说，黑皮，吴癞子，张猫子，今天我是跑过来给你们送钱！讲完后，马小鹏不怀好意的笑着补充说，我从来没有这么背时过，你们三个不会是合起来搞我的名堂吧！马小鹏的脸上挂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拿眼睛在他们三人脸上轮流睃了一遍，他看见喜气洋洋的他们变了脸色，像祖坟被挖了一样怒气冲冲。
　　黑皮说，马小鹏，输不起就不要赌！
　　张猫子说，马小鹏，讲话要讲证据！
　　吴癞子火气最大，他说，马卵子，有种你再讲一次，老子揍死你！
　　马小鹏默不作声，他头也不回走了，打架他不是吴癞子对手。马小鹏在心里骂吴癞子不是东西，刚才打牌还有说有笑，赢了他的钱，马上人脸一翻，狗脸一挂，翻脸就不认人了。
　　走到屋门口，马小鹏看见张月的妈妈在跟婆婆讲话，等他走过去时，张月的妈妈把声音压低了，但马小鹏还是隐约的听见她们谈话的内容，张月妈妈讲张月成绩不好，不读初三了，再说女伢读再多的书也没用，早晚要出嫁是别人家的人，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挣个嫁妆。
　　马小鹏假装没听见，他喊了一声张月的妈妈“姨”，进屋时，他看见罗婆手里捏着一封信。马小鹏晓得爸爸又写信回来了。

　　　　　三
　　等张月的妈妈前脚出门，马小鹏便小心翼翼拆开爸爸的信，爸爸在信里要他读书再加一把劲，争取初三中考考上县一中，到时候再考大学。爸爸说，能考上县一中，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的门槛。
　　马小鹏一边看信一边断断续续念给罗婆听，念到“小鹏，假话你考上大学，爸爸再苦再累钱再不好挣，去当叫花子讨米，也供你读完大学！”马小鹏看到这里，流出了眼泪水，这句话他没有念给罗婆听，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把书读好，以后再不打牌了，再打牌就剁手指头。
　　晚上睡觉，马小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着给爸爸回信，信里该写什么内容。想来想去，马小鹏脑壳里冒出一个主意，他打算给在深圳打工的爸爸寄一张奖状过去，对爸爸来说，千言万语也抵不上一张奖状。
　　长这么大，马小鹏读书从来没拿过奖状，惟一的奖励是读学前班时老师奖给他一面小红旗。马小鹏计划到官当镇上的新华书店买一张奖状纸，造个假奖状。想到这里，马小鹏跟做了亏心事一样，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手板心里直冒汗。
　　后半夜，马小鹏借着月色爬起床，他轻轻启开闩紧的堂屋大门，走到屋门口采了一匹芋头叶子，然后转身到后门口的菜园地，夜路摸不清，马小鹏给石头拌了一脚。
　　蛐蛐在黑夜里唱歌，朦胧的月光下，马小鹏拢近菜园里的五株向日葵，他躬下腰，仰望着天空的月亮，在这个角度的视线里，向日葵花瓣上的露珠晶莹剔透。马小鹏挨个看完五株向日葵，然后站起身把露珠收集起来，包在芋头叶里。
　　罗婆舍不得买眼药水，马小鹏把钱输光了，他只好用清凉的露水缓解婆婆眼病的疼痛。另外，马小鹏还想找罗婆要钱，要钱去买奖状。当然，他对罗婆只说要钱，不会把钱花在哪里老老实实讲出来。
　　等罗婆起床的时候，马小鹏已经把露水装进空的眼药水瓶里，他抬起跟他的身体一样正在发育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紧捏着塑料药水瓶，试着在罗婆的双眼上了几滴，罗婆以为孙子又给她买了眼药水，她说，小鹏，马大军要是赶得上你一半孝顺就好了！
　　马小鹏说，婆婆，眼睛凉快么？
　　罗婆说，比擦黑乘凉时的风还凉快！
　　马小鹏告诉罗婆，眼药水瓶里装的是向日葵花上的露水，不是药水。马小鹏跟罗婆绘声绘色讲他半夜里采集露水的过程，罗婆一边听一边流眼泪。听到后面，罗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嘴巴，她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马小鹏讲完后，罗婆双手捧着马小鹏的脸哽咽着说，孩子，你长大了，成大人了！
　　马小鹏听到婆婆夸自己，眉开眼笑。他张了张嘴巴，想找罗婆要钱，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不好意思开口，他觉得立马要钱，会让婆婆觉得自己半夜的劳动是为了给她献殷情，讨好她要钱。实际上，他输了钱从黑皮家出来的时候就想好了，给婆婆采露水治眼睛，只是他想的不是半夜，而是清早晨。
　　滴完眼药水，罗婆拿起瓜瓢舀谷壳，跟鸡喂完食，回到房屋，马小鹏还坐在她的藤椅上，她说，小鹏，你晚上没睡好，去歇！
　　马小鹏说，婆婆，我没瞌睡！
　　罗婆说，今天准你出去玩，莫玩水！
　　马小鹏说，婆婆，我不玩，我陪你！
　　罗婆笑了，她晓得马小鹏心里的算盘了，她拢近衣柜，把脑壳埋在柜子里，摸索一阵，从里面掏出两张纸币，一张五块，一张十块！罗婆说，你要哪一张？
　　马小鹏说，我不要钱！
　　罗婆说，给你十块！
　　马小鹏说，我只要五块！
　　罗婆递了一张十块的给马小鹏，隔了半天，马小鹏才慢吞吞的伸出他的左手把钱接了过来，装进裤兜里，他一边装钱一边说，婆婆，我半夜装露水不是为了找你要钱，我拿这些钱去买信封和邮票，给爸爸回信！
　　吃完早饭，马小鹏出了门，他跟罗婆讲去镇上邮电局买信封邮票。马小鹏出村口的时候遇到了光着膀子的黑皮，黑皮嘴里啃着一块西瓜。隔老远黑皮就喊，马小鹏，这块西瓜是你请我吃的，多谢你！马小鹏朝黑皮横了一眼，他没有开口说话，他晓得黑皮讲风凉话，笑他昨天打牌输得精光。黑皮见马小鹏不理他，他又笑着开口说，想不想翻本？马小鹏本来不想理黑皮，他看见黑皮左边鼻唇沟上粘了一粒黑色的西瓜籽，像电视里的老媒婆，便盯着黑皮的脸嬉笑说，黑皮，你脸上留一粒西瓜籽，准备明天吃啊！
　　听了马小鹏的话，黑皮不好意思的揩掉西瓜籽，转移话题说，小鹏，你到底想不想翻本？
　　马小鹏说，我不打牌了，你以后不要邀我打牌了！
　　黑皮说，你是输怕了，不敢打了！
　　马小鹏没有答黑皮的腔，他往镇上走去。

　　　　　四
　　淹伢潭村离官当镇近，不到一刻钟，马小鹏走到镇上新华书店门口，他先在外面环顾一圈，看有没有熟人，然后把视线转到书店里，他看见了同班同学刘欣埋着脑壳在看书。马小鹏不由自主的骂了一句，狗日的，迟不来早不来，偏偏我买东西的时候你也跑来。
　　在新华书店门口站了几分钟，马小鹏见刘欣一动不动，看不出离开的动静，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马小鹏假装没有看见刘欣，他直接走到买奖状的柜台前，对嗑着葵瓜子的两个女售货员指了指奖状，他不敢开口说话，怕刘欣听出他的声气。两个售货员不晓得他想买什么，其中一个售货员把手里的瓜子倒在了另一个人手里，然后走过来问，你买什么？马小鹏继续用手指奖状。售货员从柜台里拿出奖状，带着疑问说，你要买奖状？马小鹏涨红着脸，点了点头。售货员问，要几张，一张两块钱？马小鹏伸出左手的食指，然后匆忙的付钱，等售货员找给他八块钱，他抓起钱和奖状，赶紧跑出了新华书店。出来的时候他听到另一个售货员说，那个哑巴买奖状作什么？马小鹏听了，在心里骂了一句，你才是哑巴！
回来的路上，马小鹏去了一趟邮局，他花一块钱买了一张八角的邮票和两角一个的信封，这次他没有跟以往一样买一角钱一个的信封，怕质量不好，到时候奖状在半路上漏出来，爸爸收不到。
　　到屋后，马小鹏从书包里找出长五厘米宽三厘米的橡皮擦，然后从柜子里寻出一把铅笔刀，他用刀在橡皮上刻字，刻学校的公章。马小鹏用左手捏着刀，精雕细凿花了将近一个钟头才刻完“官当中学”四个正楷字，放下刀他恍然大悟，公章上的字应该反着倒过来刻，他刻的字全是正的，印在奖状上，“官当中学”四个字就会变成反的。
　　一个钟头的工夫白费了，马小鹏只好把橡皮擦翻个面，重新刻，这一回他比第一次刻得还仔细，他先在橡皮擦上端端正正写好反过来的“官当中学”四个字，然后按笔迹用刀刻。这一次，马小鹏花了一个多钟头，他放下铅笔刀时，整个左手臂全部麻了，失去知觉。
　　看着自己刻的公章，马小鹏满意的笑了，他起身到茅房屙了一泡尿，一边撒尿一边想奖状上面该写什么字，最后他决定让自己当一回三好学生，把奖状写成颁发给三好学生马小鹏的。写奖状的时候，马小鹏用的是书法笔，怕爸爸认出自己的字迹，他换成右手写。马小鹏先在草稿纸上练习用右手写字，写了快十分钟，他就把字写在了奖状上。最后，马小鹏从文具盒里掏出红钢笔，把墨汁滴在刻好的橡皮擦上，他先在废纸上试了下效果，再把“官当中学”印在奖状上。
　　马小鹏盯着做好的奖状左看右看，跟真的一样。等墨迹干了后，马小鹏把奖状叠好，小心地装进信封，然后把信封夹在语文书里。吃完夜饭，罗婆在大门口乘凉，马小鹏把自己关在房屋里写信，他告诉爸爸自己初二下学期表现好被评为了三好学生。信写好后，马小鹏把信纸叠成心型，这是期末的时候他跟女同学刘欣学的。
　　装信纸时，马小鹏不放心，怕爸爸看出奖状是假的，他又从信封里取出奖状，打开细细看了几眼，确定看不出蛛丝马迹了，他才再次叠好奖状，把心型的信纸和奖状一齐装进信封里，用透明胶贴紧封口。最后在信封上写好爸爸在深圳的收信地址。
　　第二天，马小鹏赶早起床一路小跑到官当镇邮电局，把信投进邮筒。投信后，马小鹏没有立马转身离开，担心出错，他又把信封上写的地址跟爸爸以前留给他的地址在脑海里对了一遍，确信是对的，才安心离开，走回家吃早饭。

　　　　　五
　　从八月到国庆节放假，马小鹏两个月没收到爸爸马大军的回信，只是八月底开学的时候收到一张汇款单，爸爸寄回来的五百块钱。罗婆在马小鹏面前唠叨，马大军那个砍脑壳地两个月没写信了，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她的娘老子我死在屋里，他都不晓得！那个砍脑壳的！
　　国庆节当天晚上，马小鹏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爸爸的左手受伤，写不了字，所以一直没有回信给他。在这个不祥的梦里，马小鹏搭火车到了深圳，他走出火车站，看见一个人挥舞着右手朝他打招呼，马小鹏想看清那个人的脸，但越想看清越看不清楚，他看清那个人左边褂子的袖筒空荡荡的，那个人没有左手。马小鹏的梦做到这里的时候，骇醒了，他依然没有看清梦中人的脸。
　　马小鹏感觉背心一阵风吹过，凉飕飕的，他流了一身冷汗，他想是不是爸爸托梦给他，告诉他手受了伤。马小鹏在心里怪爸爸，就算左手受伤，总可以用右手打电话吧，给家里通个气，免得婆婆担惊受怕。
　　在深圳关外打工的马大军没想到马小鹏会梦到他的手受伤，他在模具厂做工，收到儿子马小鹏寄来的奖状后，他把奖状贴在宿舍的墙上，每天睡觉前看几分钟，他还骄傲的跟宿舍的室友说，我儿子是三好学生，身体好、思想好、成绩好！马大军也不晓得“三好学生”是哪三好，他想最重要的是成绩好，所以每次他说“成绩好”三个字的时候，声音会提高好几倍。
　　八月底，星期五上午，马大军跟老树皮一样粗糙的左手给冲床压到，一声闷想后血流不止。事后，马大军说，鬼找起了，我当天清早起床就发觉不对劲，晓得有事出，左眼跳个不停。左眼跳灾，右眼跳财，真的出事了！
　　老板带马大军到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整个手掌粉碎性骨折，已经没有了血液循环，需要立即手术。老板问医生手术要多少钱？医生告诉他需要两三万，康复还要花一万多！马大军看见老板脸色不好看，老板朝他挥手，示意他先到诊室外面等等。马大军走到诊室门外，老板立即过来把门掩牢了。隔在门外的他听不清老板跟医生小声讲了一句什么话。但他听到医生不紧不慢的声音，不用切，我会尽力帮他把手接好！
　　医生的话落音后，隔了快两分钟，老板把诊室门打开了，露出一副别人借他的细米还他粗糠的样子，满脸怒气。马大军明白了老板说的什么话，老板不想出手术费，想让医生直接把他的手切掉。老板出了诊室，他把马大军拉到一边，告诉他左手接上也恢复不了功能，跟聋子的耳朵瞎子的眼睛一样，只是个摆设。老板又郑重的说，老马，直接把手切掉的话，我一次性给你一万五千块钱，你可以当本钱，回家开个小商店。老板以前从来没把马大军喊老马，这次他说老马，马大军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老板跟旁边的人打招呼。等反应过来后，马大军想人在外边，人家是老板，自己是个卖苦力的，胳膊拧不过大腿，他想了想，没有立即答应。他走进诊室问医生，他的手治好了是不是真的只是个空摆设。医生认真的说，差不多是，不能负重劳动，但如果切掉，就会终身丧失劳动力。听了医生的话，马大军转身出了诊室，他想到家里读初三的儿子马小鹏，于是答应了老板，他要用手换一万五千块钱，到时候供儿子读大学。
　　切掉左手后，马大军并没有顺利的从老板那里领到钱，老板跟他左推右推，讲厂里业务不好，没钱。马大军天天追着老板不放，后来老板不耐烦了，干脆说，马大军，你哪只耳朵听见我答应给你钱了，空口无凭的事情！
　　马大军见老板想赖帐，在工友的鼓动下，他又跑去医院找到给他做手术的外科医生，求医生给他开证明，医生没有为难他。马大军走出诊室时，对医生说，我把你的样子记在心里了，你会有好报的！
　　拿到证明后，马大军跑到老板办公室，这一回马大军不喊老板了，他理直气壮直接叫老板的大名，他说，吴信，你再不给钱，老子就去上告，天天找你扯皮！说完，马大军用还没有习惯过来的右手扬了扬手里的证明。他又带着哭腔，舞动着没有了手的左膀子说，老子的手都切了，你还不给钱，狗急了还跳墙，你把我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老板见马大军手里拿的真是证明，他怕把事闹大，厂里那么多工人，到时候没一个人讲他的好，替他买力做事。想到这个，他连声说，好商量、好商量！
　　马大军豁出去了，他用眼睛咬着老板说，我现在反正是一条烂命，不给钱就没得商量！
　　老板打电话叫来财务，他狡黠一笑后问财务，帐上还有多少钱！财务说，一万二。老板指着财务对马大军说，你听到了，现在就一万二，你要的话就全给你！马大军想了想，先把钱拿到手再说，总比一分钱都没有强。拿到钱，马大军走到老板办公桌旁，老板说，拿了钱你还不走。马大军说，剩下的三千，你写张借条！老板笑了笑说，你还得寸进尺啊，要不我把手剁给你！老板做了个劈手的动作。
　　最后，马大军用他的左手换了一万两千块钱。钱到手的当天，他买好了晚上返乡的火车票。


　　　　　六
　　10月2日，马小鹏整整考虑了一天，他想搭火车到深圳看爸爸，看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见到爸爸，他就晓得自己做的梦是真是假了。
　　打定主意后，马小鹏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罗婆，他心里想，婆婆肯定不会答应让他去深圳，在婆婆眼里，深圳是个遥远的城市，跟美国一样远。夜里睡觉，马小鹏为去深圳的路费发愁，他听村里人讲过，搭火车去深圳要一百七八十块钱路费，学生可以打半票，九十多块钱。想到这里，马小鹏后悔不已，后悔不该打牌，输掉那八十七块钱。
　　马小鹏回忆起那天在黑皮家赌牌的情景，他心里认定黑皮吴癞子张猫子三个人搞了名堂，以前他从来没有输得那么惨。想到怀疑没用，他没抓到现场，马小鹏从卧房出来，走到后门口屙了泡尿，他抬头看见菜园地里五株挺立的向日葵，月色下，结满葵瓜子的向日葵只是五个黑色的圆盘，看不见白天本来鲜亮的黄色。
　　屙完尿回屋后，马小鹏脑壳里顿时有了主意，他在心里说了一句，你不仁，我不义！马小鹏计划再赌一把，赌牌搞名堂，翻本赢回自己的钱，买个半票去深圳看爸爸。
　　10月3日上午，马小鹏带着买奖状和邮票剩余的七块钱，走到黑皮家。站在黑皮家门口，马小鹏大声喊道，黑皮，翻本的来了！黑皮带着一身屎臭，从茅房跑出来，他说，我正在拉屎，你去喊吴癞子和张猫子。
　　马小鹏邀来吴癞子和张猫子的时候，黑皮已经拉完屎，摆好了桌子。马小鹏藏了一张红桃二在右手的衣袖里，每回关键时刻，他就趁他们三个不注意，把红桃二换成底牌，赢他们的钱。马小鹏每次换牌提心吊胆，他在心里想，赶回上次的本钱，立马收手。过了两个钟头将近三个钟头，马小鹏赢了八十多块，赶回了本钱，他又在心里说，赢够一百块真的收手。他对黑皮吴癞子张猫子说，风水轮流转，上回你们三家赢，今天你们三家输！
　　就在马小鹏准备收手时，他和吴癞子赌牌的那一盘穿了帮，马小鹏赢了，他丢了手上的三张牌，实际上，他只丢两张，一张红桃二他藏在了袖口里。马小鹏一边拿桌面上的钱一边对吴癞子说，今天运气真他妈好！看着马小鹏丢的牌，吴癞子想起了什么，他对黑皮和张猫子说，见鬼了，红桃二不是刚出过么，一轮牌还没转完，怎么又出了一张！
　　听了吴癞子的话，马小鹏面红耳赤。黑皮张猫子两个人也输了钱，他们三个齐声指着马小鹏说，马小鹏，你搞鬼！吴癞子发现马小鹏瞄了一眼右边的衣袖，他一把抓过去，从马小鹏右手衣袖里抽出一张红桃二。
　　吴癞子说，马小鹏，你搞名堂，拿我们当猴耍！
　　马小鹏见露了底，他不狡辩了，喜气洋洋的脸变得垂头丧气，他说，你们三个上回联合起来搞我的名堂，顶多这次我把赢的钱退出来！
　　吴癞子怒气冲天，他说，老子打牌靠的是运气，从来不搞小动作，不学你！讲完后，吴癞子对黑皮和张猫子说，马小鹏退钱，你们答不答应？
　　黑皮和张猫子说，不答应。
　　吴癞子说，就算你们答应，我也不答应！吴癞子示意黑皮和张猫子按住马小鹏，马小鹏没来得及跑，房门便给吴癞子堵住了，黑皮和张猫子三两下摁住马小鹏。吴癞子从黑皮屋门口捡来一块半截砖头，对马小鹏说，你想留哪一只手？马小鹏没有回答，他的眼泪骇出来了，开始他是无声的哭泣，后来变成嚎啕大哭。吴癞子又对黑皮和张猫子说，把他的右手摁住！马小鹏知道吴癞子要下手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吴癞子嘴里念着三、二、一，念到“一”的时候，小鹏闭上了绝望的眼睛，吴癞子却没有下手。隔了十几秒，吴癞子皮笑肉不笑又开始念三、二、一，小鹏再一次闭上绝望的眼睛，吴癞子还是不下手。
　　吴癞子用引而未发的威胁折磨着马小鹏，如此反复了八次，嚎啕大哭的马小鹏心力憔悴，筋疲力尽，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吴癞子，有胆子你就动手！八次下来，马小鹏觉得吴癞子不敢动手了，他像视死如归的英雄一样说出了这样豪气的话。
　　吴癞子突然改口说，我不要你的右手，你是左撇子，我要你的左手。黑皮和张猫子松开马小鹏的右手，摁住他的左手。吴癞子又开始念三、二、一，不是念，是喊，这次他加大了音量，话未落音，吴癞子抬起的手落了下来，手里的砖头落在了马小鹏尚在发育的左手背上。
　　从黑皮屋里出来，马小鹏跟丢了魂的人一样双眼无神，木偶般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很多村里的人，他们问他的手怎么了，怎么在流血，张月的妈妈朝他拢来，要他把手举起来，举过头顶，那样血就会少流一点。马小鹏照张月妈妈的话做了，但他不是举一只手，而是把两只手全部举了起来。于是，他的样子不像木偶了，像战场上投降的日本鬼子。
　　秋风中的马小鹏走回家后，由罗婆骂骂咧咧的送到官当镇卫生院，此时，吴癞子马小鹏黑皮张猫子四个人制造的“暴力新闻”纷纷扬扬在淹伢潭村和官当镇传开了。当然，嚼舌的人们谈得更多的是伤人的吴癞子和受伤的马小鹏，有人说，吴癞子怎么得了，人只有屁股大一点，心就这么狠，长大肯定是个坐牢的角色；又有人说，马小鹏也不简单，屁眼的黄还没有收，就开始抽老千了，长大还得了，那还不是一条结结实实的赌棍。最后，官当中学的李金福老师拔树寻根总结出一条结论：小孩子还得要屋里大人管，爷爷奶奶管不了，一代只能管一代，看看吴癞子和马小鹏，他们的娘老子都出去打工了，没人管心就野了！

　　　　　七
　　国庆节假期最后一天，马小鹏看到爸爸马大军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把自己包着绷带的左手藏在了身后，他第一眼不是看爸爸带着愁苦微笑的脸，而是爸爸的手，左手。他看见爸爸褂子左边的袖筒空空荡荡，跟噩梦里的情景一样。跟着马小鹏的眼睛像秋风扫过的落叶一样，变得无限忧伤！

一楠

欢迎新朋友的到来，请按规定排好版。问好！

我是你的大狮子

我也新来的，原来排版有要求啊？

一楠

小说厚重，值得学习！

蓝色的小木屋

小说不错，学习了。

闫文志

当下底层人的生活状态，细致呈现，马小鹏父子的手都伤了，他们该怎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