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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山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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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8 17:23 | 只看该作者

[原创] 山啸

  德茂老汉卷起铺盖蹒跚着走出村子的时候,他听见了白虎山“轰隆隆”地吼了几声。德茂就在心里嘀咕着,咋这种日怪尼?我退休回家都那么多年了,还头一次听见白虎山叫。恐怕要下大雨哩!想着,他又转回到家中,把那件黑黢黢的老蓑衣夹在腋下。
  
   白虎山突兀地站在村背后,山上的岩石根根耸立,伸向蓝天。山肚子里却是空的。里面有溶洞,洞里有笋状的钟乳石。德茂老汉年轻时就和伙伴们一起到过那洞里,搬起一块石头敲击石笋时,就会听到洪钟般的回音。久旱逢雨或久雨天晴时,整座山会“轰隆轰隆”发出像虎吼一般的声音。老辈人说,这是神山哩!
  
德茂老汉刚要出门,儿子树宝就在堂屋里骂了起来,咋个又死回来啦,叫你滚你就滚,莫惹老子生气!

  德茂老汉恼火地朝堂屋瞪了一眼,低着头迈出了家门。踅过一道小巷,迎面却撞上小学校里的刘一生老师。刘老师打量了一下他说,大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呀!不在家好好呆着,倒像要出门打工哩!

  我到自家的山上守林子去!德茂头也不抬,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村外走着。他仰头望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天空,又望望远处翠茵茵的山林,心里头堵得慌。他想,等到护林的窝棚中住下,就好受些了。哎,辛辛苦苦养大的独儿子,到头来却要撵我走,还要骂得那么难听!最难过的就是昨天晚上,儿子竟然给老子当胸一拳,现在胸口还隐隐作痛呢。幸好他没病没伤的,要不,早就趴下了。出了这么个逆子,真是家门不幸啊!唉,都怪昨天林权改革的动员会议,不然,我咋个会整得无家可归呢?


  昨天下午,整个松坪村的户主们都被林改工作队和村委会那帮人叫去开会了,说是要重新划分林权,把山林再分到户呢。德茂老汉是老党员,又曾在邻县当过县委常委,虽说退休回到村里了,可在大家眼里还算个人物,自然就把他也请到主席台上坐着。老汉本不想去的,他当常委那是老早的事了,自己又认不得几个大字,现在的政策也吃不准,又有一个好吃懒做的儿子,整得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自家的责任山和自留山早就交给兄弟德山管着,实际上就是让给了德山,自己还去干啥哩?可人家硬要去,只得去喽!

  德茂老汉到村委会院子里的时候,早坐着了黑压压的一片。村委会楼前挂了一张红布标,上面写着“松坪村林权改革动员会”几个大字。县上工作队的张队长和刘副乡长像两尊佛一般坐在了主席台前,主席台是临时借了小学校里的课桌椅搭成的,村支书赵永福和村主任李水生正忙出忙进的,脸上很焦虑的样子。会议是由村支书赵永福主持的,他简单地说了议程,接着张队长宣读了一份红头文件。台下乱哄哄的,德茂老汉没听多大清楚,大体意思反正是林权改革是农村新一轮的土地承包,容不得半点马虎。刘副乡长接着讲话,把整个乡林权改革的情况向大家说了,他特别强调了十六个字,那就是“山有其主,主有其权,权有其责,责有其利”,对这十六个字详细地解释了一通。村主任李水生最后说了几句话,他说, 这回子山是自家的了,一定要管护好,当然,有了效益也是各家得好处,大家尽管放心。

  李水生刚坐下,满脸络腮胡茬的二愣子就大声叫起来,水生,你说这山看得见摸不着的,分到户又有啥用?自家山上的树,老子砍一批到外面卖去,换回了硬扎扎的钱那就得!

  工作队张队长站起来说,山林到户,责、权、利要分清,但你不能乱砍,要有间伐指标才行。

  二愣子一甩头说,那有啥意思?

  张队长端起保温杯喝了口茶,大声说,乡亲们,咱们过日子要考虑长远。你们晓得的,那个漾濞核桃可是远近闻名,那里的群众经营山林远比种粮食赚钱哪!还有南涧,那茶山一年不知要产生多少经济效益呢!我们不光要管好现在的松树林,还得种养结合。有条件的山地,可以种核桃、种板栗、种花椒、种茶叶、种竹子,哪一样不来钱啊!

  二愣子旁边一个瘦精干巴的婆娘尖声尖气地说,你这个当官的说的比唱的好听,我们现在连娃娃上学的钱都交不起,咋有工夫去种那些,我们咋个等得着?

  再说了,咱们松坪这地方,水都不有得,喝的都是水窖水,你怕是说梦话!

  哈哈哈哈!台下响起了一片响亮的笑声。

  主席台上的刘副乡长实在按捺不住了。站起来大声说,乡亲们,咱们要感党和政府的恩哪!现在农业税也免了,山也准备分到户了,还要咋个整?别的不说,松坪村修公路,政府拨款就是几十万!每家每户修一个水窖,那也全是财政拿的钱,还有咱们东山、西山两个水库,那又得多少万?得实惠的还不是咱们老百姓!

  村支书赵永福也站起来说,不扯那么多了,现在咱们把原来的责任山、自留山的底子摸清,“四至”弄清楚。各自然村组长负责。明天张榜公布,有意见的单独反映。

  这次会议搞得县、乡、村三级组成的林改工作队很没有面子,会议结束后,工作队张队长把德茂老汉叫到一旁说,您是老干部,大家对您还是尊重的,你陪我到各户走走。

  正是黄昏时分,夕阳将最后一缕余晖洒在这个滇西高原的村庄上,整个村落踱上了一层金色光芒。德茂老汉嘴里不说,但心里却灵光。这个林改虽说中央的文件说得面面俱到,电视里也宣传得很好,但在松坪,把这项工作整好倒还不是简单的事情哩!这样想着,德茂老汉和张队长就到了一组组长段永旺家。段永旺家新盖了瓦房,还用水泥浇灌了阳台,这在松坪算是现代化了。可那灶房倒是用一大排又长又粗的方木摞起来的,抵墙用,这就是“垛木房”。张队长说,好家伙,这要砍多少树啊?德茂老汉搭腔说,这都是八四、八五年时候盖的,那时候,这个山上到处都是树,都被砍光喽!

  见张队长来了,段永旺连忙递过来一支云烟。他在城里做些小生意,日子还过得去。他见张队长瞪着灶房瞧,便说,这垛木房,以前可多了,这些木料还算差的。八十年代两山到户时,四周的山上,净是柱子粗的树,责任山和自留山一分到户,家家都忙着砍,都砍疯了。那个时候,我做木料老板,一天放一车料子出去,至少也得挣七八百块钱,那时你工资多少?也就四五十块钱吧!

  德茂老汉说,那时我还没退休,工资还没那么多呢!

  张队长有些惊讶,他从镜片后瞪大眼睛说,那怎么可以,从这里再走十公里就到金沙江边,这可是长江上游啊!九八年的特大洪灾我仍记忆犹新哪!

  德茂老汉说,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两山”到户后,家家的山上都是剃光头。后来不行了,政府才又强制管护。现在山绿了,树也多了,都可以做椽子了。

  段永旺陶醉地说,想想那几年,钱没地方花,你们机关干部抽的是带嘴春城烟,咱们抽的是“红塔山”。到歌舞厅找小姐,就要最漂亮的,左边搂一个,右边搂一个,那才叫过瘾,啧啧!

  张队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那说说你对林权到户的看法嘛!段永旺想了想说,林权到户当然好了,便于管理,也便于经营嘛,只是怎么经营法,我还没想好,我家的山在泥鳅潭,隔得远呢!

  出了段永旺家,德茂老汉和张队长到了段春花家。段春花就是白天在会场上那个瘦精干巴的婆娘。她家没围墙,也没打水泥地,院子里坑坑洼洼的。前两天下过一场大雨,院里有几处亮汪汪的积水。德茂老汉和张队长小心翼翼地进了段春花的灶房。见了两人,段春花倒也很高兴,又泡茶又递烟的,只是那茶杯上黑乎乎的一层油泥,让张队长下不了口。段春花就到里边屋里拿出两个鸡蛋,说是要煮茶蛋给两人吃。张队长一再推迟。德茂老汉说,怕你还没有喝过这里的茶蛋吧,不是城里人的茶叶蛋。说着段春花已忙开了,她把鸡蛋磕开了倒进泛着白沫的滚水中,加入浓茶水,再放上猪油、盐巴、花椒,茶蛋汤就成了。这茶蛋的味道怪怪的,既不好喝,也不难喝。可在松坪村,却是习惯的滋补品,村里人说,早上喝茶蛋,一天有力气。

  喝完茶蛋,也该说点正事了。段春花说,你们不用问了,分不分对我家都一样,反正我没空去管理。这山,看得见,吃不着,娃娃他爹到街上杀卖猪,好歹挣几文钱供娃娃上学,我盘盘地,打点粮食,家里够吃就算球!

  德茂老汉说,这不是长久的办法,咱们的山还是有搞头的。

  段春花一边拾掇着碗筷一边回过头说,大爹,有句话说得好,叫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咋个敢想得那么远。你也别说我家,你还是回家跟你儿子树宝说吧!

  德茂老汉的脸腾地红了,幸好在火塘边,他的脸又黑。

  从段春花家出来,两人又到了二愣子家。二愣子家养蚕,这两天蚕宝宝刚上架,二愣子正忙着给他们添桑叶呢!一见张队长和德茂老汉进来,二愣子竟嘿嘿地笑了。他搓着双手说,张队长,我这人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张队长没有见过养蚕,挺希奇地钻进二愣子的蚕房里看了半天才出来,他说,没什么,我就想听听你对林改的看法。有想法就说!

  二愣子说,其实挺好的,昨天我上自家的自留山和责任山上看过了,自从八七年开始护林以来,那些松树已是密密匝匝的了,人都钻不进去,这样松树也长不好,林权证到手后,我想搞一点间伐指标,家里翻修房子要一些椽子和圆木。

  天黑了。山村的夜晚总是分外地黑,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两人摸索着向村委会走去,在岔路口正遇上刘一生老师。刘老师一把抓住德茂老汉说,大哥,走走,约张队长到我的宿舍里喝酒。

  三人便到了学校。尽管是山村,校舍还是建得很好,毕竟经过“普六”和“普九”,学校的办学条件得到了较大的改善。刘老师家隔学校有两公里路,山路磕磕碰碰的,他干脆搬到学校里住,上早自习方便些。

  刘老师从身旁的小柜子里拿出一瓶酒说,张队长,你可能喝过茅台五粮液,但你肯定没喝过这种酒!

  张队长有些疑惑地说,你这么说让我纳闷了,我倒真想喝这比茅台还希奇的酒呢。

  德茂老汉瞟了那酒一眼,就嘿嘿笑了,那是橡子酒。橡子酒很苦,味道不怎么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缺粮岁月,供销社就供应这种橡子酒。那时他还在畜牧局上班,打一瓶橡子酒来,几个同事蹲在门槛上你一口我一口地轮着喝。

  喝了几口橡子酒,刘一生的脸就红了。他摇了摇头说,林权一到户,我的那片山就完了。我没有人手,平时也管护不过来。媳妇有病,儿子在外打工,我又在学校里教书,你说谁管?弄不好一夜之间就被他们砍个精光。

  张队长说,那怎么可能,现在法制健全了,群众护林的意识也提高了,不会再出现象八四、八五年滥砍滥伐的现象。

  刘一生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空说,但愿啊,咱们松坪本来就缺水,如果再不加强植被保护,那以后缺水的日子就更长喽!

  德茂老汉点点头说,是啊,咱们的山虽说不是金沙江边的国有公益林,但离金沙江也就十几公里地,要是管护不好,那后果是很严重的。

  这时,张队长的手机响了,那边是村主任李水生的大嗓门:张队长,麻将摆好了,三缺一,就等你呢!

  张队长忙用手捂着手机,转过身说,唉,村委会有事要我回去呢,咱们又聊,说罢径自走了。

  德茂老汉悠悠地往家走。这段村道,他闭着眼睛也能走,都走了几十年了,哪里有一块三尖八角的石头,哪里有一小塘积水,哪里有半截探头探脑的朽椽子,德茂老汉心里像明镜似的。快走到家门口时,他听见树宝正骂德山呢?树宝在那边骂,老东西,便宜都被你占尽了,你还来这里卖什么乖啊!我们家那山林有五十多亩呢,我昨天去看了,就是椽子都可以砍得出两百多根,还有几十根可以做圆木。你当我心里没谱?老子告诉你,你就不找上门来,老子也要去找你,那山林是我的,你要赔给我!

  德山在那边小声小气地说,我不是现在来和你们父子商量这事吗?

  树宝大声嚷:没什么好商量的,乘着这次林改,我要把山拿回来,你说什么老子也不听,滚回去吧!

  德茂老汉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把将门推开:怎么和你叔叔说话呢!还不请他老人家到堂屋里坐!

  树宝把脖子扭过来看他:老东西,你咋个到现在才死回来?今天正好,当着你兄弟的面咱们把话说清楚,那五十多亩责任山和自留山你要咋个整?

  德茂老汉强压住心中的火说,你就莫争了,我早就给你叔了。家里的责任田你都懒得打整,你还想管山?我那一千多块的退休工资还不是你管着?你好好地做点小生意算了。

  树宝说,不行,这片山你兄弟吃了二十多年,现在该轮到我了。前几天有人给我出大价钱,要我把一片山的松树都卖了,明摆着是赚钱的机会嘛!

  德茂老汉鬼火了:那些树还小,林权证都没有办下来,间伐指标都没有,你胆敢把树全卖了?你这是乱整!

  树宝说,乱整就乱整,反正我整着钱就是真的。

  德山也说,哥,算了,树宝要把林子拿回去,就依他,省得你为难!

  德茂老汉说,我早就说过,那片林子是你的,你就不要啰嗦了。你管护得好哩!前几天我上山看了,林子长得真好,你就别推了。

  树宝说,不行,林子得还给我!

  德茂老汉说,交给你叔管我放心,交给你我睡不着觉!

  树宝朝前跨了一步,一拳就捣在德茂老汉的胸口上,他只听见耳边“嘭”的一声,便向后倒,幸好德山反应快,忙上前搀扶,抓住了德茂老汉的衣袖,却没能抓稳,老汉一个趔趄,歪倒在地。

  德茂老汉没想到儿子会对自己动手,他一言不发地爬上楼梯,到床上躺下了。躺下后却半天没能睡着。先是听见德山沉重的脚步越走越远,接着就是树宝“咣啷”一声把门栓插上。黑夜中,树宝硬梆梆地甩过来一句话:老东西,你明天早上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德茂老汉一句话也不回,他不是感到伤心,而是感到了悲哀。为自己,也为树宝,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个儿子,好吃懒做,还喜欢赌钱,老的也不管,小的也不管,一家人都靠他那点退休工资生活。怪来怪去只能怪自己,在邻县工作了几十年,娃娃就扔下给老伴看管,结果读书也不得,盘田种地也不得。退休这么多年了,父子俩就这么顶着耗着。日子总算过下去了,却是无趣得很!再说德山吧,本来就两兄弟,德茂出去工作了,是国家干部,德山在家赡养老父老母。德山人老实,媳妇死得早,一个人上养老、下养小不容易。德茂好歹是拿工资的,也就一个月帮补一点,别的也没法子。那时候德茂也是死脑筋,现在当个县处级、乡科级干部的,早把子女亲戚安排得好好的,那时候根本没想过这些。八十年代初,德茂家里分了五十多亩自留山和责任山,他二话不说就给了德山。一方面是管不过来,另一方面也算是帮补德山。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现在要搞林权改革,想不到儿子却旧事重提,非要把山拿回来,叫他下不了台。他左想右想,一宿没睡着。


  德茂老汉走过村委会门口时,看到由县、乡、村三级组成的工作队正在墙上张贴着大红榜,上面写满了各户主的姓名、山林面积、地点和“四至”。老汉招呼也懒得和他们打,埋头走出了村子,就一路向着黑虎山泥鳅潭的山林走去。

  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走到了泥鳅潭,德茂老汉看着那些翠茵茵的树,心里好受了一些。这时,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他才想起昨天晚上没吃饭。就爬上了护林窝棚,把里面的松毛铺平了,再把被窝平展展地铺好。德茂爬下窝棚,从挂在树杈上的帆布包里取出一个荞麦粑粑,很香地吃了起来。

  肚子暂时得到安抚后,德茂开始仔细打量起这个废弃多年的棚子。这是一个人字形的窝棚,屋架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山茅草,山茅草已经发黑。棚子用四根五六米高的圆木支撑。棚子分两层,上层铺了木板,木板上铺了松毛,两三个人可以在上面睡觉。两根圆木中间,竖了一把歪歪扭扭的梯子,可以顺着梯子爬上去。下层的圆木四周用竹篱笆围着,就着地面挖了一个地火塘,可以生火煮饭烧水。篱笆上还挂着几把干辣椒,红红的有些惹眼,地上还扔着一只旧木桶。德茂老汉看了看,见东面的篱笆破了一个大洞,便走到林子里找了一些枯枝把破洞堵上。

  黄昏时,德茂老汉到山箐里汲了一桶水,从林间拾了一些树枝来,把棚子里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就在地火塘上生起了火。然后取出带来的一小撮米,用锣锅在火上煮饭吃。火光映着他古铜色的脸,那脸上沟壑纵横,像龟裂的土地。那双手也粗糙如松树皮,手指已不能伸展自如,像一把耙子一样地弯曲着。他看着这双手,不禁有些伤感,这双手原本不是这样的手,这双手曾经白白净净,伸缩自如,这双手曾是翻看《毛泽东语录》的手,这双手曾是在会上作报告时端起白瓷杯喝茶的手,这双手曾是拿起钢笔在文件上签下“李德茂”三个字的手。退休回来后,面对儿子的游手好闲,他做饭、洗衣、种豆、收麦,所有的农活都重新来过,双手也就成了硬梆梆的耙子。

  夜里,冷风从四面灌进来,不停地钻进被窝,德茂老汉把带来的衣服全裹上了,还是觉得冷。山里的夜分外地黑,黑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松涛一阵又一阵地从头顶掠过,仿佛要把茅棚连根拔起,远远地扔出去。蟋蟀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夜就更加寂静了。倦意一次次袭来,可还是睡不着。活了七十多年了,他还是头次一个人在林子里过夜。德茂老汉心中陡生了一丝恐惧,他担心自己会被黑夜一口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是日怪,以前他早就有了不想再活的念头,生活让他感到厌倦与烦闷。每天起来就是吃饭、干活、睡觉,然后就是再吃饭、再干活、再睡觉,过一天和过一年没有什么区别。现在面对着莽莽大山,却有了一种强烈的求生意识。

  夜已深沉,松涛阵阵、蟋蟀长吟。除此之外,德茂老汉还听到了夜猫子的叫声,阴冷而凄厉。在林子深处,仿佛又有一道绿光射来,德茂老汉打了一个激灵。前些年,听人说这山上有狼群,还到山下村庄的猪圈里拖过猪,还有豹子。也有人说这山上有山鬼。他倒不担心什么山鬼,反正七老八十了,离做鬼也不远了。他担心的是豹子,那是一种凶猛而灵巧的野物。它会爬树,这个窝棚它几步就可以纵上来。德茂老汉想想就有些心虚,便摸摸了身旁的手电筒和腰间别着的匕首。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道闪电划破了山林的沉寂,照亮了林子里那些狰狞的树木。接着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雷声过后,大雨倾盆而至。德茂老汉被惊醒,觉得小窝棚就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他听见雨点像鞭子一般抽着茅屋,幸好茅草很厚,雨滴没有从屋顶漏下来。反而从围着的篱笆缝里钻了进来。有一大滴雨钻进了他的脖颈里,冻得他瑟瑟发抖。德茂老汉有些后悔意气用事了,要是在家多好!儿子有什么理由赶他走?房子还不是他退休后才回来修的嘛!德茂老汉缩在被窝里,把被角向自己身上掖了掖,老半天寒意仍然没有褪去。一阵斜风吹来,几缕雨丝洒了进来,脸上就湿了一大片。他没法,只好搬了一颗石头坐到火塘边烤火。竟自打起盹来。

  清晨,一阵鸟鸣把德茂老汉唤醒。那是些什么鸟啊?他很久没有听过这种优雅的鸟声了。在他居住的松坪村,更多的时候听见的只是麻雀的叽叽喳喳,这种探头探脑的小雀子,总是让人心烦。而林子里的鸟声却是那样的丰富,令人心旷神怡。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昨夜的疲累早已被抛得很远。火塘里的火还没有熄,火炭还泛着桔红的光,德茂老汉烤了一罐“雷响茶”,再把昨天没有吃完的荞粑粑在火塘边上烤熟了吃,胃里很舒服。

  踏着拂晓的露水,德茂老汉走入林子深处。他很久没到山上来了,他要看看松树有多少棵,杂木有多少棵,地上都长些什么菌子,有些什么植物,还要再到别家的林子里也看看。灰蒙蒙的雾像牛乳一般在树间流淌着,悄无声息地钻到他的脖颈间,衣袖里。昨夜的一场雨,把树林洗得干干净净。经过七八年的封山育林,那些松树已经长得郁郁郁葱葱,有些可以做椽子了。有一片林子已经密不透风,人都钻不进去。地上,有刚刚钻出来的青头菌,还顶着几根松针。一些蕨菜稀稀拉拉地从岩石缝里斜长着。在湿润的红土上,龙胆草花开了,蓝蓝的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德茂老汉摸摸树干,又采了几朵青头菌。抬眼间,一缕阳光已斜斜地射进了树林子里。一时间,林子里变得色彩斑驳。那些沾着露水的松针闪烁着晶莹的光,透出了无限生机。德茂老汉不是画家,可他仍由衷慨叹,这真是一幅漂亮的画啊!

  林子间有一条通向箐沟的小路,德茂老汉拎着水桶去提水,却和段永旺碰了个正着。段永旺一见德茂老汉便来了精神:大爹,希奇了,你一个堂堂的退休干部,咋个就到山上守林子呢?

  德茂老汉说,我喜欢,这林子里空气好。

  段永旺说,我都知道了,树宝那脾气你又不是晓不得?你就别犟了,还是回家吧!这林子我是护林员,林权到户后我也不干了。这两天正乱着,工作队怕偷砍树的多,叫我们几个护林员多巡巡看。这不,我也上山了,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顾不上。护林是我们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回去吧!

  德茂老汉一言不发,径自往箐沟里提水去了。

  阳光照到了树梢的时候,德茂老汉已经吃过了锣锅饭,烧吃了一些青头菌。山菌烧吃的味道蛮好的,把菌子在炭火上烧熟了,撒上盐巴,再挤去汁,连同沾上的炭灰送进嘴里,立刻满口鲜香。德茂老汉起身,向着林子顶上的太阳很响地打了一个喷嚏,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便向林子里钻去。他一路寻找树杈上的鸟窝,要是有鸟蛋,他就有蛋吃了,那可是大补的。找了半天,却没有发现鸟蛋,人累得够呛,便倚在一棵老树干上掏出一股黄生生的小便。他拴上裤腰带时,眼睛不经意间向前瞟了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新树桩,树桩上新鲜的松脂正往上溢。德茂老汉脑子里“嗡”的一下,是哪个狗日的偷砍树?他顺着树桩往前找去,每隔几丈远就被砍去了一棵松树,他一直再往前走,听到了不远处斧头砍树的“笃笃”声。便三步并作两步的地钻过去。近前一看,二愣子正挥起斧头砍树呢!

  德茂老汉大声吼道,二愣子,放下你的斧头!

  二愣子回过头来一看,满是络腮胡的脸腾地红了。他低声说,大爹,你咋个上山来了?

  德茂老汉说,老子昨天就上山了,你晓不晓得偷砍树是犯法的?

  二愣子说,犯法个屁,这是我的责任山,我想砍就砍!

  德茂老汉说,你这就是犯法,你住手,要不我找村委会报告了。

  二愣子说,你不是护林员,又不是村干部、乡干部,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少啰嗦。我山上的松树太密,树长不好,我是间伐呢!

  德茂老汉一把抢过他的斧头说,这斧头我没收了,你给我回家去!

  二愣子无奈,破口骂道,你这个死老倌,怪不得你儿子跟你过不下去。骂完,从树杈上取过外衣甩在肩上,悻悻地走了。

  德茂老汉长舒了一口气,他现在没有心思掏鸟蛋了。便拄着手里的斧子往回走,走到窝棚里刚喝了一碗苦茶,就看见窝棚外有几个人影一闪,钻进了林子里。德茂老汉拎起刚从二愣子手里“没收”来的斧子,快速地跟了过去,却没有发现人。难道是我出现幻觉?德茂老汉嘴里嘟囔着,心里却还是有几分疑惑。果然,隔了几分钟,林子深处就响起了“笃笃”的砍树声。德茂老汉生气了,赶快钻进林子,原来却是儿子树宝带着村里的几个小伙子正砍树呢!
德茂老汉指着树宝的鼻子骂道,你给老子住手!

  树宝只是斜着眼睛瞟了一眼,便挥起斧头继续向松树伐去,顿时木屑四溅。

  德茂老汉冲上前去,抓住斧头柄。树宝用力甩了甩,没有挣脱。嘴里恼怒地骂道,老东西,你闪开,这是老子的树,老子想咋个砍就咋个砍!

  德茂说,这树不能砍,得护着,你不能带乱砍滥伐的头。要砍也得要有间伐指标。

  树宝说,你少管闲事!乘着这几天山还没有分下来,我先砍一批料子去卖,你莫坏了我的好事。

  德茂老汉说,不行就是不行,这树不能砍!

  树宝说,你不放我就不客气了!德茂老汉说,我不放!树宝就提起脚朝他的胸口踹过去,老汉叫了一声“哎哟”,便抱着肚子蹲了下去!

  树宝冷冷地看了老爹一眼,又挥起斧头朝树砍去。

  德茂老汉呻吟着说,儿子,看在你爹面子上,你不要砍树了行不行?

  树宝说,谁是你儿子,你最好滚远点,省得老子看见了心烦!

  德茂老汉说,好好,你是我老子,我求你不要砍树了!

  树宝不理他,扭身钻进林子深处。

  德茂老汉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下山时,正好遇见了村支书赵永福带着几个人上山来。德茂老汉急火火地对赵永福说,快去,树宝他们在砍树呢!

  赵永福说,我晓得了,这几天砍树砍得厉害,我正要去巡山呢。哎呀,这林权改革才刚刚启动,他们就乱砍树,看我不收拾他们!


  村委会办公室里,树宝、二愣子,还有四五个砍树的村民挨个在保证书上摁手印。赵永福板起面孔闷头抽着烟,张队长和李水生轮番训话。张队长一脸肃然,他痛彻心扉地说,这山还没有分,林子还没有到户,你们就上山去砍木料,这是成心捣乱啊!你们真的就缺那几文钱花?建设一个生态和谐的美丽家园,这才是头等大事嘛。松坪又缺水,如果树砍光了,到处是荒坡,那就更缺水,连最起码的生存都有问题了。今天叫你们在保证书上摁手印,罚款处罚那还是轻的,下次再犯,至少也得拘留十五天!

  李水生说,特别是你这个树宝,你爹是退休干部,还当过县委常委。你竟然带头上山砍树,你说丢人不丢人?现在好了,你爹也敢打,你的心怕是给狼吃喽!

  树宝说,都是我爹偏心,把山都给了我叔。我上山砍几根料子咋个啦?我要盖个牛圈!

  李水生说,你还说,你叔把你们家的林子护得好好的,要是给你这个败家子,晓不得搞成什么样子。再说了,你要是再把你爹撵出去,我告诉你,我这就去乡里,让乡里把他的工资发到村委会,我们按月通知他来取,你就别想一文钱!

  树宝向李水生瞪起眼睛:老子上山砍树被你们逮着,要罚要打老子认了!可你要把老头子的钱扣起,你等着瞧,老子敲断你的腿!

  李水生气得扬起巴掌,好半天又慢慢放下。他转身看了一眼赵永福,回到椅子前,抽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赵永福走过来,把树宝按在那条破沙发上,缓缓地说,树宝,今天你偷砍料子的行为已经相当恶劣,这事自有条条框框管着,我想袒护你也不行。咱们两家是亲戚,你还管我叫表叔嘛!你说,你爹哪里对不住你,从小到大,吃喝拉撒全是他管着。就是现在,你还不是花他的退休工资。他要是心狠一点,在城里买套房子自己呆着,日子还不是一样滋润。可他放不下你,现在你也是当爹的人了,你对你儿子咋样?你真他妈的鬼迷心窍,不光把你爹赶出门,还打他一拳,踹他一脚。我告诉你,你爹现在还在乡卫生院里躺着呢,是死是活还晓不得呢!

  树宝抬起头来,我爹真在医院里?

  赵永福说,可不是,一回到村里坐下来就喘气,站不起来。还是我叫一辆拖拉机把他拉到乡卫生院。你那一脚也他妈的太狠了,你要是我儿子,我剥了你的皮!说着,赵永福脸上那道浓浓的眉拧了起来,牙巴骨咬得紧绷绷的,怪吓人!

  树宝小声小气地说,表叔,那咱们去医院看看吧!

  赵永福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还有事呢!

  树宝说,表叔,你还是和我一起去吧,要是我一个人去,我爹怕不理我!

  赵永福说,那你得答应我,你爹出院后,你必须把他接回家!我告诉你,我现在是代表村委会跟你说话,别忘了我可是村支书。
树宝说,我也只是一时气头上,我做得不对随你打骂!

  一直在那里坐着喝茶的张队长站起身,夹起手中的黑色公文包说,我也去看看老革命!


  三人坐着电动小三轮到医院时。德茂老汉刚刚输完液,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短短几天,他憔悴了很多,脸上纵横的沟壑更深了,花白的胡茬簇拥着黑洞洞的嘴,露出几个七零八落的黄牙!

  赵永福看着心酸,走过去拍拍他。德茂老汉睁开了眼。赵永福说,阿哥,张队长来看你了!还有树宝,他来接你回家!

  张队长走过去握着德茂老汉的手说,老人家,你受苦了,咱们村要是多有你这样的好同志,林权改革就好办多了!

  树宝说,爹,都是我不好,我不对,愿打愿罚随你。你安心养伤,等好了,咱们就回家!

  德茂老汉没有看树宝。只是看着赵永福说,这些年来,改革搞来搞去还不是要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些?但是,咱们考虑问题要长远,不能老看着鼻子尖尖,咱村的山要是再像八四、八五年剃光头,不要说咱们村生态破坏了,环境恶劣了。那长江中下游水灾咱们也有责任哩!

  张队长说,还是老干部思想境界高啊!

  赵永福说,这些上面都考虑好了,阿哥你就放心吧,好好地享几天清福。出院后就让树宝接你回家!

  德茂老汉缓缓地说,这两天,我也前思后想过了,我还得上山护林去。你们也不要劝我了,我喜欢。我也该一个人过几天舒坦日子了。树宝都三十老几了,娃娃也快读书了,也该自食其力了。我的工资呢,每月我取四百块做生活费。给我孙子两百,剩下的部分就留给村里管着,每年要是有考起大学的娃娃,你们给他们补助点学费!

  赵永福说,阿哥,这又何必呢?

  德茂老汉说,以前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连儿子都欺我。这次我是打定主意了,你们谁也不用劝。那林子好绿啊,林子里空气多好啊,那些雀子叫得真好听啊!说罢,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很陶醉的样子。赵永福看到,一粒浑浊的泪珠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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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8 17:24 | 只看该作者
保留这个,那两个删除吧。空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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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8 17:43 | 只看该作者
呵呵,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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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8 18:43 | 只看该作者
久不见。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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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8 19:31 | 只看该作者
文章挺好的.
近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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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9 08:18 | 只看该作者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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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9 11:56 | 只看该作者
很厚实的小说,精华!
8#
 楼主| 发表于 2006-11-29 23:11 | 只看该作者
感谢楼上诸位,笔者所在地州的州委书记有令,要组织力量写林权改革的小说。我不会唱高调,只会泼冷水,不过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写得不好的地方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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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7 10:40 | 只看该作者
好文,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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