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燕子

唐新运

家 里 燕 子
一对乌黑油亮的燕子来北方度夏，竟然选择了我们这家。看他们无暇弹拨那五根电线，忙忙碌碌做巢的样子，我现在想起，那定是在燕国未婚先孕的一对。?  他们把巢筑在家里盛猪草的那间屋里，两只相亲相爱的燕子早出晚归，不停地衔泥，几乎累得脱像，但我也看得出来，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幸福即来的满足。让我心焦的是，那只雄燕的脚上有一根丝线在飘，总有怕缠绕在树梢、檐端、水草之上的担心。若是在北方遭的劫，苦难也不算太久长，若是从南国带来，艰辛自不言而喻。
我坐在南墙根下，看阳光行走，也注视燕子在羁绊中做巢。不行，我非得把这根线去掉。万一宝宝出世，跟他老爸嬉戏时，被丝线缠住掉下地，后果不敢想像。
我拿来一条盛粮食的大麻袋，趁燕子进屋时，冲过去堵在门上，试图抓住燕子，但是燕子的心思如同他的长相一般伶俐，疑我心不善，总是在我抓到他的瞬间脱逃。甚至有一次，我已经抓住了线尾，抓得不太牢靠，就在从右手倒往左手时，他飞走了，我能看到恐惧中搀杂了胜利和迷惑的目光。
我一直坐着等，燕子总会忍不住回家。燕子回家的间隔越来越长，仿佛不应期一样。可我如坐针毡，几不能支。看阳光下的身影，快要和我等高。母亲是个勤苦的人，天麻麻亮，不，应该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分就和父亲下了地。地里燕麦成湖，拔燕麦也不是力气活，属于人多好办事的那种。我不下地，无疑是在偷懒，是村里人所说的“胎孙”“扒场货”。母亲看不到自己的儿子在做一件大事，在保护动物，也在保护人类自己，在积德，回来后必然要责骂一顿，甚至是责打。父亲身体单薄，干活总也比不过村里其他男人，受尽了母亲的埋怨，母亲心强。多年以后，我即将大学毕业，对母亲的喋喋不休和说教不耐烦了，父亲说，说你几句就不行了，这么多年我是咋过来的？我不禁哑然失笑。
雌燕等不到雄燕回来，起初悄悄伏在即将成形的巢里，一声不吭。后来实在无法抵抗孤独和寂寞，一种不祥的感觉让她猛然飞出门口，冲天而去，留下一道翘的无形之弧在空中。
这是一次极漫长的等待，比永恒还要久远。前几次，雄燕还要在家的附近翻飞几次，这次双双踪影全无。我开始站在南墙上东瞅西望，极目远眺，不放过空中和天际任意成双的黑点。 阳光开始沉重，猪开始哼哼，鸡不甘示弱，声嘶力竭，它们饿了，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即将回来，他们也饿了。在简单而又纯粹的农村，人和牲畜同呼吸，共作息。猪听见锅碗瓢盆的轻响，就会在圈里不停地走动，会拱拱猪槽和墙跟，甚至会咬咬猪圈的小铁门；当人在烈日下辛苦一上午，得在树下墙跟床头坐着打盹及至入睡，忘记做饭时，鸡伸长脖子的凄厉之声和牛哞，会将人吵醒。
我的影子看起来比我短了许多，我可以在阳光下随时踩着它。我得等，必须等，等他们回来，我已经等了这么久，责骂是免不了的。我拼上一顿责打，我还要等一下午，整个一天，燕子这次不回家，那可确实不回来了，他们会把家安在别人家里，也可能在另一个村，一生气他们越省了跨了国家，他们会用燕语在国外宣讲，这里不容他们，我们的国际影响会再坏不过了。人的世界里若是少了捉虫燕子的鸣叫，人也会少去多少声音，人将再不会看到雨前燕子的低飞。蚂蚁搬家若是没有燕子低低掠过，预报效果不会令人信服。庄稼会被虫子折磨得遍体鳞伤，偷偷哭泣，这种心理不健康的食物进了肚子也不瓷实。
我依然在等，我知道，我在等燕子的时候，燕子一定也在等我。
我就不相信，谁等不过谁。
燕子终于双双飞回，他们想通了，不清楚我究竟要做点啥，但也知道我并无恶意，那个即将完工的巢，总是诱惑。除了感情，许多东西都难以轻言放弃。也许他们考察了许久，觉得还是我们这家最合适了。我对你们确无恶意，要想迫害你们，我根本不需要这样耗神费力，我连弹弓都用不着，用石子就够了。放羊的时候，路过田边地头，有贪吃和奸滑的家伙，将偷啃庄稼时，我不会走过去，我兜里有的是石子，打绵羊的左角，绝不会触上耳朵；打山羊 的胡子，根本动不上那对肉铃铛。
成年以后，想起此时燕子的心情，特像情人间的每次得寸进尺。
事实上，燕子自己也认了，我掀开堵门麻袋的一角时，他飞了出去，但身子顿挫了一下，这个机会苕子也不会错过。我仔细解开那道丝线，脚爪上有一道深痕。不过应该不要紧，过不了几天就一定完好如初。只要活着，时间会把一切摆平。
我把燕子捧在手上，像电影中的孩子放飞一样，我也是个孩子啊！院门被轻轻推响，父亲和母亲沉着脸，一个肩上扛着铁锨，一个肩上扛了坎土曼走了进来，脸上汗路崎岖，盐粒渗出 。今天不只是拔燕麦，还挖了渠，刨了埂子。我定立当地，等父母的责骂，但破例了。
曹操当年说“绕树三匝”，家里的燕子每日绕屋不下九次，还天天绕，安了家之后，又去把亲戚叫了来，一块儿绕，经年不去。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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