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切都来不及

小帅

　　伍家鱼塘里面的鱼又死了不少。村里的山坡上种满了西瓜，雨水很好，无疑这又将是一个丰年。西瓜多虫多病，于是瓜农便不停地往地里洒药水，遇到暴雨天气，瓜地里积起来的水便冲向伍家的鱼塘，大水带来的残余农药是使鱼得病的罪魁祸首。我见过伍家的病鱼，用手去摸摸鱼的身子，就会有不少脱落的鱼鳞粘到手上面。这是一种只有草鱼才会得的病，大家称这种病为松鳞症。每天放学之后我都会去伍家的鱼塘转转，希望能够捡到死鱼，事实上伍家的人时刻都守在鱼塘边上，他们家的院子里已经晾满了熏干的病鱼。

　　家乡所在的农村偏僻落后，与我们村子仅有一山之隔的另外一个村子却是另一番景象。那个村子的地底下埋满了煤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的村子里除了有土地可以耕种之外，再不可能有其他能够给我们带来经济收入的可能，所以我们村子里没有富人，也没有穷人。当然，村子里也会有稍微有钱一些的人家——他们家里面肯定是有一个壮实的男人，平时去邻村的煤矿当矿工，农忙时候便回家收割——比如我家里。

　　没多久，村子里修好了水泥路，瓜农们都很高兴，以后运西瓜上城里就方便多了。我以为这是我们村子将要富过其他省份农村的迹象，但我在电视里看到，其他地方比我们村子的水泥路还要宽很多，如果两辆小汽车在我们村子里的水泥路上相遇，必定会有一辆翻到路旁的稻田里。开小车的一般都是外地来的有钱人，如果他们的车翻到谁家的稻田里，他们便会主动赔偿一些钱给稻田的主人，久而久之，即使是秋收以后有车翻到空荡荡的稻田里，稻田的主人也会向车主索取一定的赔款。

　　临村的某个煤矿出事了，瓦斯爆炸。一打听，正是我父亲所在的煤矿。那时候我还很小，只知道当时我母亲疯也似的嚎啕大哭，到煤矿才知道，我父亲正在作业时被头顶掉落的石块打断了一条腿，于是他提前出了矿井被送去了医院。当时还没有人愿意耽误一天的时候来送他去城里的医院，到最后才有一个刚从贵州来的打工仔主动提出送他医院，于是这个打工仔也便跟我的父亲一样幸免于难，真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伍家的男人以及村子里的另外几个男人都死于这次矿难，从这以后，村子里再没有了壮实的劳动力，剩下了一村子的老弱病残，我们村子也便成了远近闻名的贫困村。我父亲出院以后从矿主那里得到了一笔少得可怜的赡养费。矿主私下里告诉父亲，伍家的男人怎么了？死了，人家人都死了也就拿了这么些钱。父亲只得不情愿地接下了矿主递过来的几叠钞票，全是五块的面值，看上去厚厚的那么几叠，很是诱人。我父亲的心里一百个不满意，但他不敢违背凶悍的矿主的意愿。我父亲暗暗起誓，从此要做一个强人，才不至于受到欺负。

　　山坡上的瓜地到第二年就会换种别的庄稼，人们说种过一次西瓜的地必须再过六年才能种第二次。于是我父亲代替伍家承包了鱼塘，他每捡起一条死鱼的时候总会说，到明年就好了，到明年没有人种西瓜了，就不会有鱼再得松鳞症。没多久，我家的院子里也晾满了熏干的死鱼。

　　眼见就要到西瓜成熟的时节，可是瓜农们被告之，山坡上的瓜地将要被政府征收，一条新修的县级公路将从那经过。瓜农们聚在一起商量，给再多的钱也不行，眼见圆滚滚的西瓜就可以上市了。但还是有一个瓜农悄悄地签定了协议，并且他已经想好了应该怎样向大伙交代，如果有人责备的话，他就说，家里都没盐了。而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责备他，大家全都悄悄地签定了协议。因为政府并没有说要趁他们西瓜尚未成熟的时节马上就把推土机开进瓜地。所以一直到第二批西瓜上市之后，才有几台冒烟的铁家伙开进了村子。新修的公路打我家房子的后面经过，我家房子的后面是一个小土坡，到深夜了睡觉的时候还可以听见土坡上面的机器作业的声音。

　　到了第二年，我家院子里的熏鱼都还没有吃完，出乎意外的是，鱼塘里的鱼依然死个没完没了，因为瓜农们又在另外一片山坡上面种满了西瓜。父亲不得不想其他的办法拯救鱼塘，还买回了不少关于养殖的资料。有一天，鱼塘里终于没见死鱼了。我高兴地将这一重大发现跑去告诉我的父亲，父亲冷冷地应道，哦。良久，他又说了一句——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全死光了。屋后的公路修建得如火如荼，而父亲则变得消沉起来。

　　不久之后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情对父亲造成了更大的打击，那就是临村的煤矿又出事了，这次是冒顶。当初送父亲上医院的那个贵州人这次显然不再那么幸运，他的尸体在几个月之后才被挖掘出来，听说已经有了气味。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他忍不住呜咽起来，小我三岁的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赶紧把我叫过去，只见父亲已经擦干了眼泪，一个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喝着酒。

　　屋后公路通车以后，发生过一次小孩被汽车撞伤的事故，之后村子里就开始变得平静起来。临村的煤矿也经过了整顿，尽管有人被砸伤的事故偶尔还会出现，但是再没有发生过死人的大事故。直到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支勘探队，他们在村子的各个地方钻孔，听说他们在地底下发现了石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喜笑颜开，山另一边的地底下埋满了煤矿，山这一边的地底下埋满了石油，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几个星期之后勘探队员们却准备离开，父亲焦急地拦下他们说了老半天，他们显然听不懂父亲在说些什么，但他们还是微笑地向父亲解释道，会有另外一支勘探队来接替他们的工作。

　　几个月过去了，另外一支勘探队的到来依然遥遥无期，这让望眼欲穿的父亲脾气开始变得暴躁。弟弟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孩子，话很少，所以不会轻易惹父亲生气，再所以，他很讨父亲的欢喜。而我则不然，所以我经常会成为父亲的发泄工具，被他打得遍体鳞伤。对勘探队的迫切等待正在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淡化，正在这个时候，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从我家屋后的土坡上翻了下来，父亲的精神为之一震，他对站在倒塌的房子面前愁云满面的妈妈说，发财的机会终于来了。

　　卡车司机是一个年龄与父亲相仿的男人，他正颓丧地站在报废的卡车面前一声不吭，父亲在他的旁边站了很久，终于变得义愤填膺起来，因为卡车司机仿佛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这让父亲很是恼火，刚要发作，只见卡车司机动作迟钝地用手在废墟当中挖掘起来——有一具女尸，那应该是卡车司机的妻子吧，然后是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小孩……

　　卡车司机疯了，这让父亲很是心软，于是他找遍了卡车司机所有的口袋，他企图找到联系卡车司机其他家人的信息，但是一无所获。妈妈小声地向他提议道，要不报警吧。父亲灵光一闪，匆匆出门去了，不过他马上又折了回来，叮嘱妈妈好生照顾卡车司机。父亲出门没多久，卡车司机便跑了，村民们随着我母亲的叫喊追赶起来。等父亲回来，人们正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水库里打捞卡车司机的尸体。

　　警察带走了那三具尸体以及报废的卡车，卡车上的货物被留了下来，算是对我家房子的补偿。卡车上装满了苹果，但是几乎每个苹果都已经被挤坏，父亲不得不挨村地去销售这些坏苹果，并且还请人张贴了关于出售坏苹果的广告。没过几天，堆积在废墟旁边的苹果便散发出了酸腐的味道，妈妈将大堆的苹果煮熟了来喂猪。而我则因为吃多了坏苹果，差点患上了痢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苹果一直是我们全家人的噩梦。

　　父亲拿出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将倒塌的房屋又盖了起来。乡人都奉劝父亲应该换个地方盖栋新房子，而父亲总是冷冷地说道，没钱。事实上，父亲的心里正在想着另外的事情。没过过久，又有一辆车从土坡上翻了下来，父亲说，当初应该盖得更加简陋一点。这次翻下来的是一辆小汽车，汽车司机从废墟当中爬出来以后就掏出一部手机来，没有一点信号。父亲冲向前大声骂道，瞎眼啦，把车都开到人家房子上去了。汽车司机不甘示弱，但他见到越来越多围观的村民之后只得赔笑道，对不起。他连声说了好几次对不起之后，村民们说你几个对不起就行了呀，人家的房子都给你毁了。汽车司机说他会陪钱的，他说可是他没带现金，而手机又没有信号。正说着，他突然激动起来，有了，有了，有信号了。

　　后来，另一辆汽车停在了土坡旁边，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男人问父亲，要多少？父亲咬咬牙，说五万。男人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另外一个男人将几叠百元大钞递给了父亲，同时问，还有什么事吗？父亲一个劲地摇头。我们走，几个男人重新上了车。没多久，就来了一辆吊车，将翻下土坡的小汽车吊起来，运走了。父亲一整天都说不出话来，当初在煤矿被打断了一条腿才拿到了五千。不过后来父亲又开始抱怨了，如果当时他说的不是五万而是十万或者八万该有多好。

　　第二天父亲便着手重建他的房子，尽量简陋。汽车从土坡上翻下来的那个位置就不用于居住，父亲还在算计着，什么时候可以在别的地方建一栋新房子。第三辆出事的汽车刚好满足了父亲建新房子的愿望。父亲索赔十万，最后以八万成交。

　　不久，父亲便在离土坡较远的地方开始建他的新房子，这就惹来了村民们的眼红。同时施工的还有我们家的老房子。父亲想，光把房子砸坏赔不了多少钱。于是他把我们家的老房子用来养猪，而且还特地把猪放在容易被砸到的地方。

　　第四辆汽车不负父亲所望，果真把我们家的猪给砸死了，父亲理直气壮地索赔十万，少一个子都不干。汽车司机竟然还真的给了十万，尽管父亲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暗暗地大吃了一惊，很久都无法将嘴合上。汽车吊走以后，父亲将砸死的猪煮熟了，大办酒席宴请乡人。人们十分乐意地来了，而事后大家则聚在一起说，高家太不厚道，已经拿二十多万了，竟然就请我们吃死猪肉。这话传到父亲耳里，让他很不高兴——这次请他们吃死猪肉，下次连死猪肉都不给吃了。

　　有一天放学回来，弟弟一脸的不高兴，父亲问他马上就可以住新房子了为什么不高兴，弟弟不理他。到吃晚饭的时候，弟弟才满是埋怨地说今天老师批判他了，因为今天作文课的题目是《我的爸爸》。父亲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明天爸爸去找你老师，先吃饭。弟弟说老师在班上公开批判了父亲的所作所为，父亲好吃懒做的行为与一个无赖没有任何区别。父亲正在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突然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放屁，你老师就他妈在放屁。弟弟吓得哭了起来，然后跑了出去，妈妈站起身来准备追他回来，但是父亲厉声制止了她。

　　吃过饭，妈妈再次提出要去找弟弟，但父亲依然不许。想当初老子作牛作马在矿井里头钻，三天两头被石块砸伤，还废掉了一条腿……后来老子养鱼，那鱼就他妈给老子全死光了……老子容易吗……现在稍微轻松一点了，那龟儿子居然还把他那个狗日的老师的评语带回来教训老子……正在这时，“嘭”一声巨响，又一辆汽车翻下了土坡，不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每个人的头皮都麻了起来。妈妈失声叫道，我儿……

　　真他妈的倒霉，黑暗里传出来一句。父亲没有了心思去理会肇事司机，他默默地打着手电筒在废墟当中寻找着，妈妈则跪在一旁嚎啕大哭，就如当初她听到父亲煤矿出事的时候一样。我在想，妈妈为什么就这么肯定弟弟刚好被翻下来的汽车砸到了呢？果然，父亲一无所获地从废墟上面走下来，对妈妈说，走，我们去别处寻寻。

　　妈妈首先想到了水库，因为她一向认为水库里面不干净，所以上次的那个卡车司机才会淹死。水库里头一定有落水鬼，平时妈妈绝对禁止我去水库游泳，如果被她发现我下了水库，一向温和的妈妈也会怒发冲冠。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妈妈尖叫道，在那。果然，只见一团黑色浮在不远处的水面，父亲用手电筒照着我，让我睁不开眼睛，他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下去。

　　迫于父亲的威严，我赶紧脱光了身子，赤条条地下了水，水比白天要凉多了，冷得让人发颤。越来越靠近了。我的心里一紧。不知道死去的弟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他会不会变成落水鬼趁我以后一个人来游泳的时候把我拉到水底去呢。我只觉得四肢发软，然后猛地碰了一下那团黑色，空的。我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是一件破衣服，我边笑边上了岸，到了岸上我依然笑个不停，告诉他们只是一件破衣服而已，破衣服，哈哈哈。可是他们并不笑，我尴尬地停了下来，准备穿衣服，一脸严肃的父亲吼道，把它捞上来。我只得悻悻地再次下水，将那件破衣服捞了上来。妈妈仔细地打量着，然后突然一阵颤抖，她哆嗦着说，这是……这是上次……上次那个……疯掉的卡车司机的……衣服……

　　父亲默默地带着我们绕水库转，一圈又一圈，直到手电筒没电，我们才在水库的大堤上停了下来，其时我已经哈欠连连。我说可能，弟弟困了就已经回家睡觉了。没有人理会。过了一会我又说，弟弟晚上还没有吃饭呢，说不定他觉得饿了就回家了。依然没有人理会。然后我就坐在大堤上面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东边已经泛白。妈妈正盯着水库看，父亲不知去向。不一会，父亲回来了，看样子他又绕着水库转了一圈，他摇了摇头，然后说我们先回去吧。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有一辆吊车正在那里作业了。出事的汽车刚好被吊了起来，父亲走了过去，有人拉住他说起重臂下面严禁站人。父亲用力挣脱了对方拉住他的那只手，然后一瘸一拐地四处打量。神经病，有人骂道。血——父亲看见了血——接着，他两眼一花，跌坐在了几块松散的砖头上面，砖头一滚动，父亲便倒在了废墟之上。妈妈见状赶紧边哭边跑了过去，她掀了那些沾有鲜血的物体——只见一只猪被压在那里，正痛苦地呻吟着，尚未断气呢，可是看得出来，妈妈并没有因此而宽心。

　　汽车被吊走了，司机走到父亲的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父亲用黯然的眼神望着他。这次要多少？父亲半饷才反应过来，他暴跳如雷。要多少，多少都不够，老子现在连儿子都没啦。说着，父亲挥起了拳头，对方轻易地接住了父亲的拳头，父亲的拳头紧紧地被握在了对方手里，动弹不得。他说还是五万，够不够。父亲企图将拳头挣脱出来，可是不如愿，于是他只得粗暴地吼道，够不够，够你老母。司机抽出几张纸币砸在父亲的脸上，骂了一句神经病之后飞也似的跑了，这是他第二次翻下这个土坡了。

　　妈妈的哭声突然变大了。只见弟弟正蹲在一个墙角下，他的旁边落满了砖头。弟弟的眼睛微闭，如果他的头顶没有那几根木头以及他脸上结痂的血的话，人们肯定会以为他只是顽皮地蹲在墙角睡着了。

　　弟弟被埋了之后没多久，我们家的新房子便上梁了，上梁那天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前来道喜，父亲大概明白了其中原因吧，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父亲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我们全家人都搬进了新房，父亲立马便将老房子推毁了，他还在土坡旁边的一棵树上挂了一块醒目的牌子，告之过往司机，此处乃交通事故多发地段。

　　这一年少雨。不少稻田里都纷纷开了叉，连我家旁边的大水库也快枯竭了。有一天，我们全家都在午睡，突然有人兴冲冲地跑来敲门，然后我与父亲跟着来者小跑起来。原来是我家鱼塘的水被抽干了，大大小小的鲢鱼皆将鱼鳍露出了浅水，还有青鱼、武昌鱼、鲤鱼——数不胜数。父亲异常激动地抓起了一条恐怕要超过十斤的鲢鱼，他微笑地朝着我努了努嘴，示意我过去——当初得松鳞症死了不少鱼，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死的都是草鱼而别的鱼没有死呢，还差一点就把鱼塘卖别人了呢——父亲第一次跟我扯起了类似的家常，然后他让我通知村里的所有人：大家都可以来鱼塘抓鱼，多抓多得，少抓有补。

2007年4月8日星期日0:3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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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小说情节应组织得严谨一些，感到有点散。

天姝

有点事，最近还好吧？
愿你好运！

叶柄

写得很自然！
问好小帅！

哈哈蜜

拜读，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