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弦子和柳叶

郭勇

　　弦子本不是个惜言如金的人，他年轻的时候是全大黄山也找不出第二个的活泼后生。他没有上过学，只是跟村上的老秀才学识了百八十个字，老秀才一死，就再没有人教他，他的字就算是识到了头。可是他有天生的文化细胞，对书啊，曲啊，歌啊什么的特别痴迷，记性也特好，听人讲过一遍的故事，唱过一遍的曲儿，他就能过耳不忘。那一年弦子十三岁，山里来了一个卖针线的货郎子，听了那人便弹便唱的《绣荷包》，就迷上了曲儿和弦子。他说他要跟那个货郎子下山去学曲儿、学弦子。爹妈还以为小孩子家随便说说，并没在意。几天后他就真不见了。一年后背着一个三弦回来，从此就走走坐坐抱着三弦弹唱。他走到哪儿，他的歌声就飘荡在哪儿。他不仅会唱本地流行的几十首民歌，还会唱青海的宁夏的许多民歌，而且还能自编自唱。他那浑厚嘹亮的歌喉和那些丰富多彩的歌词、婉转优美的曲调，吸引了好多人，也赢得了好多姑娘的芳心。不论是熟悉还是陌生，只要有人让他唱，他张口就来，有三弦就便弹便唱，没三弦就望着远处清唱。唱着唱着，人就围了一群。

　　说来也巧，他的名字叫陈三贤，在村子里辈份比较大，好多晚辈就叫三贤爷，后来嫌麻烦，就叫贤爷。长辈们叫他贤子，同辈兄弟叫贤哥。后来就由“贤子”变成“弦子”。再后来就成了“弦爷”。

　　称弦爷的这些小字辈里，没有几个亲耳听过弦爷的曲儿。都知道弦爷过去是全大黄山有名的歌手，唱得山鹿住足，飞鸟停翅。可现在，他们甭想轻易从弦爷嘴里听到一句歌儿。

　　我却亲耳听过两回弦爷漫的“少年”。告诉他们，却谁都不信，说我吹牛。不信拉倒，反正我是听到了，我还看见弦爷漫“少年”的那个样子。那个曲儿好听是好听，就是听了人心里酸酸的直想哭。两回都是这样的感觉，而且两回都看见了鞍桥山的柳叶婶婶。

　　一年的暑假，我跟弦爷去放羊。在柳柴沟饮羊的时候，碰上了挖草药的柳叶婶婶，说是给他的男人挖治腿的药。柳叶婶婶看见弦爷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头也没有回一下。弦爷望着挎着药篮子，包着蓝包巾的柳叶婶婶上了石坡沟弯弯曲曲的山道，就要翻上山梁时，他突然亮亮地就唱了起来

　　哎——约——
　　站在哈高山么望平川，
　　平川里哈有一朵牡丹。
　　看上去容易哈摘去难，
　　摘不到哈手里是枉然。

　　这一嗓子撂过去可是不得了呢，山山壑壑的回音，碰过来，递过去，一直响到很远很远，然后就钻进了山里。

　　我想柳叶婶婶一定是听到了，她稍稍停了一下，象是擦了一下眼睛，就翻过梁去，看不见了。弦爷望着那个山梁痴痴地站了好半天。

　　这个曲儿我也听别人唱过，调子我也会哼，词儿我也记得。也时不时站在山头上来上两声。不论是听别人唱还是自己哼，都觉得干涩涩的。可听弦爷唱，就有想哭的感觉。

　　这一个假期我算是没有白跟。假期还剩下一两天了，我又听了一回弦爷漫的少年。

　　太阳快落山了，我们赶着羊在芦草沟饮了水，慢慢地转上南漫坡准备归圈。快到坡顶上了，看见柳叶婶婶赶着驴子从沟北坡下去驮水。柳叶婶婶家就住在芦草沟北梁上的鞍桥山。这时候沟底里已经有点阴暗，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在沟北的半坡上。我们的影子也照过去，在沟北的坡上晃动。

　　愣不丁，弦爷又唱了，这一回是居高临下，那声音送得比上次更长更远。

　　哎——约——
　　芦草沟里的一湾湾水，
　　风刮时哈水动弹呢，
　　毛核核眼睛么一点点嘴，
　　说话时哈心动弹呢。

　　西归的太阳东升的霞，
　　红红的漫天哈照呢，
　　不盼那光阴只盼着你
　　盼你哈好好价过呢。

　　柳叶婶婶肯定是听见了，她抬头看见了沟阴坡上的我们。停了舀水的小木桶，背过身子，好象又擦了一下眼睛。就动作麻利地灌满了驴背上的两只大木桶，赶上驴子上了北坡的盘山道。
　
　　弦爷接着又唱了一曲：

　　干柴么湿柳加一笼火，
　　火离了干柴么不着。
　　肝花是妹子心是哥，
　　心离了肝花么不活。

　　又和上次一样，弦爷唱完就住了口，痴痴地望着柳叶婶婶，直到看不见了，才怏怏地转过身，吆喝着羊群回圈。

　　这一年开学，我就到山下上了中学，后来又考了师范，毕业后就当了老师。中途去过几回山里，也没有遇上弦爷。听人们说弦爷就在柳叶婶婶的男人死了的那一年腊月三十日，请了村里的所有人在他的屋里唱了一个通宵后，就进了里山。

　　我问他们，为什么弦爷唱歌总和柳叶婶婶有关。弦爷的堂哥说，弦子是个天下少有的痴情男人，就是没有个好命。遭了罪了！他为了一个柳叶，一辈子没有找女人。他就是毁在他的这个痴上了。

　　弦爷年轻的时候就看上了大黄山最漂亮的姑娘柳叶。他就用他动听的歌声向柳叶传递他的爱慕之情。柳叶的歌儿也不拉下，唱出来能和弦爷扯个平手。只是因为柳叶是个姑娘家，不能象弦爷那样想唱就唱。所以柳叶的歌听过的人没有几个。说是弦爷听过一回她唱的《送情郎》，就被迷住了，发誓要把柳叶追到手。就用自己的歌，一遍一遍地唱。唱着唱着，终于打动了柳叶的芳心。柳叶叫弦爷请人到她家提亲。弦爷就请了人去了。可柳九爷发了话，要他年底赶上一匹骡子一头牛，柳叶就是他的。弦爷二话没说，就进南山当了沙娃。年底大雪封了山，弦爷走了三回没有走出来。等到第二年雪化山开赶回来，柳叶已经成了周枪手的媳妇。

　　周枪手进山打猎发了财，他先用一张银狐皮子讨得柳叶后妈的欢心，又用了一架鹿茸和三个麝香泡子对付转了柳九爷，加上弦爷年底又没有回来，柳九爷就把柳叶强拉硬扯地嫁给了周枪手。

　　说是弦爷从南山回来的那天，就站在芦草沟的南梁上，望着沟对岸周枪手家住的鞍桥山唱了一个下午。有一曲谁都记得：

　　南山跟子里挖金子，
　　受了没受过的罪了。，
　　累死累活都为了你，
　　你可么丢下我走了！

　　天上的云彩哈翻滚呢，
　　石头么上下一点雨呢，
　　今日个回家哈没有你，
　　没你我的精神么短哩。

　　那天夜里弦爷就喝醉了。他弹着三弦在自己的屋里唱了一夜。《出门人》、《拉骆驼》、《下四川》、《小寡妇上坟》什么的，全都唱了。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来听，胜过唱大戏。屋子里，院子里都站满了人。听着听着人们就落了泪。弦爷也是泪流满面。第二天弦爷就背着三弦又去了南山。

　　说是柳叶一直不和周枪手同床，气得枪手暴跳如雷，可又舍不得在柳叶身上下手。周枪手的老子大骂儿子没出息。说是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你想咋骑就咋骑。舍不得还算了不成。难道一家三条光棍就这样守着女人断了后！就和傻子老大把柳叶脱光了，按在炕上叫老二弄，周枪手就把柳叶弄了。柳叶寻死觅活地闹了几天，最终也没有死成。从此以后，傻老大的任务就是看好柳叶，别让她跑了或死了。

　　有一年的秋上，周枪手进山打猎，遇上了一架大鹿，一枪没打在要害处，来不及放第二枪，就被大鹿一头挑下山崖，跌断了双腿。后来虽然治得能自己送掉风火了，但却永远再不能进山，男人的命根也被毁了，三十岁的柳叶就守了活寡。

　　一天夜里，弦爷失魂落魄地跑回来。说是南山挖金子的沙娃被马家队伍抓了兵，逼着在祁连山里打红军。一回，弦爷为马连长唱了一曲《送情人》，马连长一高兴就让他做了自己马夫。跟随前后，为他弹唱取乐。一天夜里，马连长喝醉了酒，弦爷乘人不备，偷了一匹马，连夜逃出了军营，出了扁都口，把马打了几鞭，向西放跑了，他向东北一口气跑了六十里，从大黄山南麓上了山，又在松树林子里转悠了几天，才试探着跑回来。

　　他知道周枪手废了，就去了一趟鞍桥山，想看看这个自己当年的情敌，也想告诉柳叶他其实并不恨她，都怪自己命不好。可是他还没有进周家的院子，在庄门外就被周家的傻子老大拿一把铁叉赶下了山坡。从此弦爷就收了全村人家的羊进了里山，很少出来。说是一怕马家队伍找上来，二怕看见柳叶。

　　就在这一年的腊月，周枪手死掉了。柳叶的肚子却一直没有鼓起来过。老枪手不甘心，就在把二儿子埋了的那天夜里，老枪手决定让傻子老大继承周家传宗接代的使命，柳叶就又成了傻子的老婆。

　　村里人把周枪手死掉的消息送进里山，弦爷的心就激动起来。等弦爷回到村里，才知道柳叶被傻大伯子守了。三十晚上弦爷喝醉了酒，又唱了一个晚上。这一回没有弹三弦，可是比上一回还投入。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那曲《浪光棍》：

　　正月里的光棍锣鼓敲，
　　光棍汉的日子太难熬。。
　　人家过年是全家福，
　　光棍汉守的是冷锅灶。。

　　五月里的光棍五端阳，
　　杨柳枝儿插门上。
　　人家蒸糕包粽子，
　　光棍汉喝的是拌面汤。。

　　七月里的光棍七月七，
　　天上的牛郎会织女。
　　神仙都有个团圆日，
　　光棍汉我守的空房子。

　　八月里的光棍月儿圆，
　　西瓜月饼谢农田。
　　人家的月儿圆又圆，
　　光棍汉的月儿缺半边。

　　十二月的光棍一年整，
　　光棍汉的心里有一个人。
　　她不嫌我的房子小，
　　也不嫌我家里头穷。

　　可惜光棍汉没缘分，
　　老天爷不成全有情人。
　　喝酒消愁愁更愁，
　　小曲儿越唱心越疼。

　　一曲终了，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从此，《浪光棍》就成了当时大黄山最流行的歌。

　　几年以后，我调到文化局工作。我立刻想到要去一趟大黄山。一是想看看弦爷，听听他和柳叶婶婶最后的结果，二是想把那些优美的民歌写下来。

　　可惜的是我晚来了一步，弦爷在一个月前去世了，他只活了五十九岁。

　　听村里人说，老枪手早就死了，他最终也没有看到为他周家接续香火的后人。不久，周家的傻子老大也死了，不知道是谁的原因，总之，柳叶的肚子几十年来一直是瘪的。周家的三个男人相继死去，谁都认为柳叶婶婶可以自作主张把自己嫁给为她终身不娶的弦爷了。弦爷也觉得等了一辈子总算有了结果，他就连跑了三趟鞍桥山，可是都没有叫开柳叶婶婶的门，回来就病倒再没有起来。

　　弦爷就埋在芦草沟南梁的草坡上。站在那儿，沟对面鞍桥山周家圈就看得清清楚楚。

　　我买了一些祭品和冥币，独自去弦爷的坟上。顺着我和弦爷放羊时走过的小路，上了山坡，再转过一个山嘴，就看到了一座新坟。令我意外的是有一个瘦弱的老妇人，跪在坟头烧纸。一绺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零。我走到跟前，认出是柳叶婶婶。柳叶婶婶已经认不出我了，她惊讶地望着我。我说我就是福娃子。柳叶婶婶想起来了，她用惊喜的眼神看着我，你还记得给你弦爷来烧纸，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我就告诉了她我此次来的目的。没想到弦爷这么快就没了，他那一肚子的民歌可惜没有流传下来。最后也没有和您走到一起，孤独了一辈子，又孤孤零零地走了。真是让人心酸！
我跪在弦爷的新坟前，烧了纸钱，奠了祭品。柳叶婶婶就站在一边伤心地流泪。临了，我扶柳叶婶婶坐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试探着问她，弦爷去了好几趟，您怎么不不给他开门呢，弦爷终身不娶，就是为了等您，您怎么忍心拒绝呢？您难道不喜欢他吗？

　　柳叶婶婶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我没脸见他。我这个被牲口糟践的人，怎么能污抹了他冰雪一样的清白呢。我是个不干不净的人，连我自己都恶心自己。我不能见他，不能！宁让他孤独地去了，我也不能。命啊，孩子。怪都怪我们的命不好，生在了那样的年代。你们现在多好啊，婚姻自由，比啥都强！柳叶婶婶望着弦爷的坟说，一辈子人就这样完了，下辈子吧，下辈子吧！

　　柳叶婶婶说，你弦爷唱了一辈子歌儿，全大黄山没有一个能比上的。我就是听着他的歌儿，才熬到了今天，那歌儿给我长精神呢。现如今他走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歌了。可是孩子，他唱过的歌全在我的心里呢。难得你有这分心情，老婶婶就全都唱给你吧。你能把弦爷的歌儿传下去，就是对他最好的念想。

　　我打开袖珍录音机，柳叶婶婶就低低的，一首一首地唱。每唱完一首，就无不深情地回忆当时弦爷唱这首曲儿的情景。就这样，柳叶婶婶对着录音机整整唱了三天。虽然声音很低，却很清晰，也很投入。唱着唱着，就情不自禁低落了泪。她说，对着你这个小匣匣，就好像对着你弦爷呢。

　　就在我回来把这些民歌整理完，准备出版的时候，柳叶婶婶去世了。

　　我上山参加了柳叶婶婶的葬礼。按照柳叶婶婶的遗愿，她就埋在芦草沟北梁上一块草地里，和弦爷的坟隔沟相望。

　　安葬柳叶婶婶的那一天，放的全是我录制的柳叶婶婶唱的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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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

没有排好啊，请在段首空两格，段与段之间空行。

田瞳

写一个民间艺人感人的爱情悲剧，小说一唱三叹，悲凄娩转，又穿插了优美的民歌，有鲜明的地方特色。新作者初来太虚，精华鼓励！

叶柄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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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严重支持!

洪水河畔

祝贺精华！

丁香笑雨

让人动容的故事!
问好!

胡杨

好优美的山歌，好动人的故事。作者能不能再发几首民歌看看啊？

怡兰若雾___A

那山,那人,那歌,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