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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中篇意识流小说[原创] 《我和黄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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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 22: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1 编辑 <br /><br />我和黄豆
  早上,每当第一辆拖拉机的“嗒嗒嗒”的欢叫声将我从沉梦中唤醒的那一瞬间,我总是得花费一番心思才能弄清楚自己所处的时空。
  我闭着慵倦的双眼静静地躺在床上。任凭外面鸟儿的鸣叫及机动车辆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任凭栀子花馥郁的馨香直撞鼻息;任凭温暖的阳光如母亲的手掌一样抚摸在我的脸上轻轻移动;我枯瘦的身躯依然一动不动地紧贴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任凭思维的灵鸟张开双翼循着梦痕漫游。
  ——这是一个十分神奇而美妙的梦,它曾无数次地重现在我黑暗的夜晚,常令我枯索的灵魂在孤寂的暗夜里短暂地感受到些许的慰藉。
  当它展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面对着一部意境优美的经典短片,一幅荡人心魄的优美画卷。而片(或画)中的主角却又好像就是我自己:
  ——黄昏时分,蓝盈盈的天空上飘动着镶着金边的彩云,穹庐一般地笼罩着地面上晚归的牧人,以及牧人周围一望无际的牧群——马,牛,羊,还有骆驼;那牧人好像是我,又好像是位未成年的孩童(我分明看见那是个酷俏于我的身影);他(她)被裹挟在牧群里和它们一起迈着悠闲散淡的脚步,披着夕阳撒下的暗红色的光晕,行走在辽阔的草原上,耳畔还不时传来若有若无的天籁声(我似乎感觉得到芳草的气息和天籁之声的清爽)……
  那梦带给我一种很放松,很释然,很舒坦的感觉;以至于在我醒来的那一瞬间,竟然消解了所有对生活的苛求和觊觎,淡化了对功名利禄的欲念;感觉在生命长河中,人生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而生活中的荣辱得失则更如过眼云烟。我联想到挂印而去的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李白;想到山林间、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想到佛家的“四大皆空”,道家的“天人合一”,“无为”“自然”;想到自己大半生的追求与奋斗的价值以及人生的要义……
  ——这样子想来想去,心中又有些茫然。于是,便又重温梦境。我不知道这梦境为什么老是重复出现,甚至一度认为梦中可能隐藏着某种喻示,抑或一种征兆。所以醒来后好长时间,我都凝然不动。
我仔细推敲每一个细节,试图用梦中的某个情节去开启通往“智慧”的闸门。为避免任何干扰,我关闭了通向外界的所有感官,将思维及意识深深地遁入时间的隧道。但我最终一无所获,一如过去每一次梦醒之后。
 记得心理学上曾经有过介绍:一位一直在本土生活的美国老妪,临终之时的谵语竟然是波兰语,后经有关专家认真调查研究发现,老妪幼年时期曾经有过短暂的在波兰生活的经历。弗洛伊德心理学说将此种现象谓之于潜意识。于是我想,那个多次出现在我梦中的画面,也可能归结于我的潜意识;就像我对秋天,对落日的黄昏的几近痴迷的喜爱一样。我确信,那么真切的画面和优美的意境,一定是取截于我过去生活的某个片段,抑或是心灵的某一时刻的闪念。
  然而,谜底最终却在不期然中揭开了。
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去郊游,路上我们只顾着迷恋风景,竟一时迷失了方向。我自告奋勇地前去打探。当我敲开一家老乡的门的时候,突然间,一只十分彪悍的大黑狗带着呼声蹿了出来。我浑身一震,但紧接着,眼前的一切,立时变得虚幻起来。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抖,在涌动,在冲破层层阻障,如同刚刚疏浚的小河,汩汩地,滔滔涌来: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太阳才刚刚躲进草垛的后面,一片洁白透明的月儿早已经挂上了澄碧的天空,清泠泠的,刚从水中捞出的一般;大地弥漫着淡紫色的雾气;天地相接处,树木、村落皆浸洇着胭脂色的天光。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涌现出一伙儿又一伙儿晚归的村民,他们悠闲、散淡、随意的步履和身姿被夕阳幻化成海市蜃楼般的剪影。——乡村的初夏的黄昏总是那么恬适和迷人,像一副色彩淡然,意境悠远的古画。而这幅画之所以如此深刻地镶嵌在我的记忆深处,则缘于我就是在这么一个景色迷人的黄昏怡然而自信地走进了一户村民的家门。
  那时的我刚刚高中毕业,正值想入非非的心理不稳定年龄时段,又加上经受过红彤彤的社会大熔炉的锤炼,在思想意识水平上几乎“纯粹”到不食人间烟火地步,用现代的话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十足的愤青。我原本满怀着激情和憧憬来到鲁东南——那个曾经发生过载入中国史册的战役的广阔天地里“作为”一番,不想身子骨不给自己争气,在经过了靠体力确实难以养活自己的实践证明以后,父亲只好出面,凭借关系让我在那儿做了位乡村教师。
  那是所村办小学。设有一、二、三,三个年级,所有课程均由包括我和校长(兼打铃人)在内的三位老师承担。学校坐落在村子的北面,离村子大约六七百米的距离,过去是村上一户地主家的祠堂;一片青砖黛瓦的房舍,虽然经过岁月的剥蚀显得有些颓败和破敝,常予人以怀古之幽思,但仍不失其高贵、恢宏、典雅气度,这在当时的村中,已经是最豪华的建筑。
  我的教室里坐着一、二两个年级三十七名学生。每天,当我站在他们面前,面对着一张张稚嫩的笑脸的时候,我感觉他们就像早晨初升的太阳,春天里的第一缕阳光,田地里正在拔节的庄稼。他们是那么纯真、圣洁,那么富有朝气和活力。面对着他们,我会不由地想起自己当年读书时的情景。我不知道,当年我的老师们对于我们是否也与我现在的感觉相同?记得有一次课堂上,斜眼老师在讲台上声嘶力竭地一再强调看黑板,看黑板!我见老师的目光指在别处,便仍旧明目张胆地继续着手中的连环画书,没想到斜眼老师杀气腾腾地走下讲台,然后飞起一脚,“说的就是你!”一声断喝如雷贯耳,我的桌子应声而倒下,桌上的东西也随着那只“飞脚”的落地而“花钿委地”。——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老师的眼睛的指向和他注视的目标之间还存在着一个角度。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对斜眼老师掉以轻心。
  而如今,我一站上讲台便豪情顿生,犹如安徒生笔下那位穿上有魔力的红舞鞋的女孩儿,感觉生命中似乎有燃烧不完的激情。
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教他们识字、念书、算算术,还有唱歌、画画。他们的一双双清澈纯真的眼睛跟着我流转,目光总是十分专注地聚焦在我的身上,令我时时感觉到一种热度和重量。我感觉自己每天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激励着,鼓舞着,推动着,浑身散发着生命的活力。然而我却又始终弄不明白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
  有一天,我站在讲台上正在教一年级的学生认识生字,忽然发现有几个靠窗户的学生心猿意马地向外张望。顺着他们的视线,我看到教室后面的那个窗户上有个圆圆的小脑袋,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正在聚精会神地向着黑板的方向凝望,干涩的双唇似乎还随着我教杆的起落和学生朗诵声浪的节奏翕动。
  这一定是个渴望读书的孩子。我想。但是,待我从讲台来到窗前时,窗外已经是一片空寂,映入我眼帘的只是阳光下正吐着脉脉热气的土地和土地上闪耀着的橙色光芒。
  我的目光越过窗外那群正在低空飞掠嬉戏的家燕,越过一泓碧波粼粼的池塘和那片曾经给过我许多启示和幻想的一望无垠的庄稼地。庄稼地的色彩一年四季随着季节的嬗变,嫩绿,鲜绿,深绿,泛黄,橙黄,金黄;然后再由黄而褐,由褐而绿地不停转换和轮回。绿的时候,像柯罗油画一样抒情,而黄了的时候,则又像梵?高的名画那样给人以震撼。
  眼下,那片庄稼地呈现着一派耀眼的金黄,那是即将成熟的麦子在微风中翻滚着麦浪。强烈的色差使我的目光很快在那片金黄的一边扑捉到了一抹绿色——那抹绿色恰似一座碧绿的草垛——牵引着我的视线,慢慢地移动在去往村子的方向。而草垛的下面,支撑着“草垛”向前移动的是两条与草垛的份量不成比例的趔趄的细腿。
  ——这是那个年代农村常见的镜头。不用猜测也会知道草垛的下面一定埋藏着个未成年的少女。因为在我短暂的插队生活经历中,亲眼目睹过她们的成长过程和她们劳作时的情景。
  她们在其父母心目中,好像是随意驱逐踢打的土坷垃。她们从七八岁开始,就冬天拾粪,夏天割草,春秋两季捡拾柴禾的忙活;整日里粪箕子贴在屁股上,小小的年纪就被套上生活的绳绊,帮助家长分担生活重负。而她们的哥哥或弟弟们的命运则与她们有着天壤之别。他们一生下来便是父母心中的宝贝,眼里的金蛋蛋,是整个家庭生活的重心,是被精心呵护的对象。因为他们的身上聚结着一个家庭传承香火,支撑门户的厚望。所以,他们大都被父母所娇宠,授予读书、接受教育的权利。正因为这种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的存在,在我所教授的三十七个学生中,男生几乎占到了五分之四的比例。
  我的目光被那抹绿色牵引着在漫无边际的旷野游离,思绪随着目光的游离而遐飞。这时,一阵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立马沸腾起来,与此同时,孩子们便小燕儿一样地簇拥在我的周围;从他们那唧唧喳喳、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得知,“草垛”下的女孩儿名叫黄豆,是我们班的一年级学生黄金胜的姐姐。
  也许是缘于我的这段特殊的生活经历之故,所以在多年后,当我读到诗人王小妮的《孩子们》的时候,眼前又立即涌现出她们又黑又瘦的身影——
  远处,有几个孩子躺着,
  割倒的蒿草成了枕头,
  他们数着飘动的云朵。
  忽然又跑来缠我讲讲“瞎话”
  规规矩矩地坐成一圈,
  像几尊小小的黑佛。
  我讲起跑得最快的火车,
  他们愣头愣脑地叫:
  “瞎扯,净瞎扯”
  他们呆呆地愣了一会,
  又嬉笑着去扛蒿草,
  咚咚地奔下了山坡。
  山坡上,
  打柴人踩出了路——
  像古老的黄色的带子飘着。
  小路上,
  几个走动的草垛,
  被一缕缕炊烟湮没……
  闭上酸涩的眼睛,心又在为这些“孩子们”疼痛,流血。我因那一段的亲身体验而对这首诗领悟得更加深刻。她们默默地承受着命运的安排,永远被排斥在“知识”“文明”的大门之外,不曾有过童年应有的娇憨、天真、稚趣、欢乐,不曾有过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与幻想。劳动让她们过早地成熟,使她们粗砺、朴拙、蒙昧、迟滞、愚钝、木讷……她们所谓的远大的理想或向往也许只是一根红头绳,一件新衣裳;或许再长大一些,嫁一户好人家,然后红红火火过日子,繁衍子息。沿着上一代人的生命的轨迹,重复和延续着母亲的人生之路懵懵懂懂地走完一生。
  ……
 
  然而这位女孩儿却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在那以后不久的一天上午,我正讲解着古诗《春晓》,突然间又看见那女孩儿正趴在窗户上向里面引颈探望。
  我立刻抄起课本,一边带领同学们大声吟咏,“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边走下讲台在教室里来回转悠,然后再冷不防来到女孩身边。
  小女孩乌黑的发辫上粘着草屑。她约摸七八岁的样子,身上穿着撒满棉花花儿的淡紫色棉布褂儿,肩膀上打着块灰色补丁,前胸和背部皆被汗渍印出不规则的图案。小女孩很清秀,两道又黑又浓又弯又长的眉毛和一双乌亮的大眼睛,令人会不禁想起印度(或阿拉伯)少女。大概我的近乎于急转弯的行动大大地出乎了她的预料,她显得惊恐万分,手足无措。她浑身瑟缩着,红着脸儿,两手不停地翻弄着自己的衣角。
  她说她叫黄豆,今年十一岁。当我问到她愿不愿意读书时,小女孩激动地把头点得若鸡啄细米一样。
  “那为什么不来呢?”
  “俺娘……”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来,大大的眼睛早已经被蒙上了一层雾水——那眼神是慌乱的?迷惘的?羞涩的?还是委屈的?哀怜的?求助的?渴盼的?……我至今已记不太清楚,也无法准确描绘,只记得在当时,就在我们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为之一震。而在事隔二十年以后,在我看到谢海龙先生为希望工程拍摄的“大眼睛”宣传画时,小女孩的眼睛又突然活灵活现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与宣传画的眼睛蒙太奇般的在我眼前更迭闪掠。
  小女孩的表现深深地感染了我,使我意识到自己所承担的社会职责。我虽无孔子布道天下的勇气和智慧,武训兴学的热情,但至少还有一颗关爱他人扶助弱小的仁爱之心。尤其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对于救助一个渴望读书的失学儿童则更应是一种天职,一种使命,更应责无旁贷。也许只需我稍稍伸出援助之手,便能影响乃至改变她们的人生命运。
  我内心深处好长一段时间都激荡着一股热流,眼前不断地涌现出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里的情景,我多么想像瓦尔瓦拉那样,走向她们,然后拉住她们一个个的手说:孩子们,你们要学会念书,写字,算算术。你们将要成为有智慧,有力量的人,我要使你们有理想;像瓦尔瓦拉那样,和她们一起朗诵:“挺起胸膛往前走,山川树木和沙洲……”
  我感觉这是一个乡村教师的最起码的责任。
  于是,在一个初夏的迷人的黄昏,我首先推开了黄豆家的门。
一条黑狗“呜!”的一声蹿了出来,我浑身一颤,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记忆这东西很奇怪,犹如夏夜的流萤,飘忽不定,却又时刻牵动着你的心力;有意追逐时不一定能捕捉得到,而不经意的一个相似的场景,一个细节,或者某一感觉上的灵魂的震颤,又会瞬息间将其连成一片。
  那黑狗围着我转来转去,伸着鼻子嘴巴在我身上嗅了又嗅,最终却没有下口。我嘘了一口气。但面对眼前的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我不免胆战心惊,不敢越雷池一步。尽管在来时的路上已经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
  恰在这不知所措的时刻,一个喑哑的恹恹的声音伴着晚风颤悠悠的吹向我的耳际,
  “你找谁呀?”
  循着声音,我看见院子里的石榴树底下坐着位正坦裸着胸怀给孩子喂奶的妇女。半新不旧的毛蓝色中式褂的大襟利利落落地剥到一边,露出刀刃一般暴突的胸肋和锁骨,予人以嶙峋之感;又细又长的脖颈顽强地支撑着重硕的头颅;粗砺、平实、黑中带黄的脸上似乎深藏着无尽的愁苦。她怀中正在吃奶的孩子,光着又黑又瘦的脊梁,犹如她的“克隆”体。直觉告诉我,她就是黄豆的母亲。当她知道了我的来意以后,十分愁苦地叹息着说:“唉!难呢。她弟弟已经去念了,她要是再去念——唉,不要说拿学费了。——家里加上她奶奶六口人,我常年关节不好不能下地,黄豆要顶半个劳力,帮她爸挣工分呢!——唉,念不起呀!”

  黄豆的母亲一番有气无力的苦诉,令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我不禁顿生一丝稍纵即逝的困惑。我很踯躅。因为尽收眼底的一切已经给这段苦诉加上了注脚。
  院子里仅有的三间草房已经千疮百孔,矮矮的,摇摇欲坠的土坯围墙圈成的院落里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各种各样农具和炊具,所呈现出的破蔽、凄凉、沉闷、颓废虽与其他农家毫无二致,但是,当我真正地走近它,更深切的了解它,并且清醒的意识到它即将与我生活中的某人有关联的时候还是十分的惊讶。
  因为自打我懂事之日开始,思维的空间一直被那些田园诗人的佳词丽句填充、占据着,意识形态一直被无产阶级思想武装和统治;而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可能要归结于我的遗传基因,抑或是家庭氛围潜移默化的熏陶。
  那时,我因肝炎疾病不能参加学校的学工、学农活动而蛰伏在家,爸爸妈妈的书架便成了我精神的后花园。爸爸虽然同蹲牛棚的妈妈划清了界限,但妈妈的书籍却依然存放在爸爸妈妈共有的书架上,这也许同“艺术没有国界”那句话是一个道理。爸爸总是不时地提醒我“爱惜”“爱惜”,而且又总是不失时机的将我翻乱了的书籍整理好,再仔仔细细地码放在妈妈原来摆放的位置。在所有书籍中我最爱妈妈的古典文学,尤其王维、陶渊明、孟浩然、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等,因为我不仅从他们那里看到了一幅幅纯真、朴实、清新、淡然的画面,还真切感受到一颗颗既甚有节操又毫无伪饰的赤诚之心。我十分神往他们笔下的美丽画面和优美意境,终日里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冲出如同牢笼一般的家庭,远离市声盈耳的闹市,亲身体验那种“雉雊麦苗秀”“耳无车马喧”的田园生活。所以,在我高中即将毕业,学校动员我们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锻炼自己的时候,我没经爸爸妈妈知道而自作主张地跑到上山下乡办公室报了名。
  我离开家的那天,恰巧妈妈被从“五?七”干校解放回来。她知道我即将离开的消息先是一惊,然后是连连的叹息。按照当时每户有一个留城指标的政策,我应该理所当然地留在城里的父母身边的。
  妈妈一只手替我提着行囊,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小手不肯松开。欢送点的四周布满了高悬的“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等大红条幅,喧天的锣鼓声撼人心魄令人振奋。但热闹非凡的欢送气氛丝毫也没有减轻妈妈的伤感。她眼望着我和伙伴们披红戴花兴高采烈地爬上解放牌大卡车,红着眼圈儿说不出一句话来。爸爸在一旁皱着眉头说:“让她到那里去磨练磨练也好,整天价想入非非、不知天高地厚的。——省得再为她操心!”
  “你怎么能这样?她还是个孩子……她那么瘦弱……”妈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她泪眼婆娑地把脸转向我,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注意照顾好自己……”
  汽车开始在黑压压的一大片送行人群中徐徐启动,前行,我的心随着汽车轮胎转速的加快也渐渐地飞扬起来。
  然而在短暂的尝试了古道热肠、民风淳朴的新鲜感以后,生活便开始以严峻的面孔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变得非常脆弱,终日里心惊胆战,惶恐不安。我恐惧蚊虫叮咬的慢慢长夜,恐惧饥肠辘辘地在灼人的日头底下劳作的白天,更恐惧那种超体力的犹如被抽筋扒皮一样的劳动……
  “哎哎,这是叫他们来遭罪呀!”
  “唉,谁说不是呢?刚刚下学的学生,忽然弄到这里来,跟没爹没娘的孩子似的,多可怜!啧啧!”
  社员们私下里议论说。他们怜悯的目光立刻让我想起“苦海无涯”四个字,然而,我的户口已经被瓷瓷实实地安排在红旗公社向阳大队的二小队。这时候,我才想起爸爸曾经再三耳提面命过的,“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教导。
  当然,青年人总是富于理想和抱负,也不乏热情。当父亲托关系将我从劳动阵地转移到教育战线的时候,我对未来又充满了信心和向往。
  眼前黄豆家的境况与时令应有的春和景明万物争荣的景象实在相去甚远,更与亘古中外文人笔下的那种恬淡、自足、悠然、安闲的生活状态无法衔接和统一。人们常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而事实上,艺术萃取于生活,却又反过来粉饰生活,美化生活。
  黄豆那渴望读书的眼神还历历在目,可是眼下——该怎么办呢?我大脑里一阵混乱不堪,至此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其实不过是一个天真而又愚顽的蠢人,什么使命、什么人生抱负及理想,难道这一切仅仅是一种政治状态下衍生的臆想,一种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当它与生活现实发生冲撞的时候,终难逃脱灰飞烟灭的厄运吗?
  我茫然无助地望着眼前这位在苦难中挣扎的母亲,心里对自己此行目的不断地进行着“是”还是“否”的矛盾斗争,犹如哈姆雷特在“生存,还是毁灭”命题前的犹豫不决。
  她怀中的幼儿不时地将小嘴从乳头上拔下来,看看我,再看看他母亲,然后再一头扎进他母亲怀里继续吸吮。他们背后的石榴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满树绽放的石榴花在绿油油的叶丛中若簇簇熊熊燃烧的火苗,灼人眼眸;有一群细脚蜂子和几只白色蝴蝶在树上起起落落,与树下因备受生活摧残而日渐枯萎的生命形成鲜明对比。要像植物一样生活。我一时记不起这是哪位先哲的名言,但我确信世事万物中唯独人类活得最苦、最累。这大概是由于唯有我们人类有思想,善思考之故吧。
  一只花翎喜鹊“砉”的一声飞落在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乌黑漂亮的小脑袋不停的探出树叶的缝隙四下里张望,随着尾巴的上下翘动,发出清脆响亮的“喳、喳喳”的声音,开始了噪晚的鸣叫。它大概是在呼唤晚归的伴侣。寂寥的院落蓦地平添了一丝生气。暮色在不知不觉中降下帷幔。渐渐的,周遭的一切被笼罩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黄豆回来了,紧贴在屁股上的笨重宽大的粪箕子里面满盛着野菜。她进得大门就默默地放下与她差不多高的粪箕子,然后怯生生地向我和她妈妈这边走来。
  “小×,你可回来了!我还当你死在外边了呐!你眼瞎了?!看不见天已经黑了呀!啊?!你怎么不死呢!看我晚上不找小秫秸抽死你!”
  刚刚还令我心生怜悯之情,一副病怏怏神态的黄豆母亲,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另一副嘴脸。尖锐的叫骂声如同一只只带响的利箭穿进我的耳鼓,也穿进了我的胸膛。黄豆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她两腿僵硬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地望望我,又望望她母亲。
  “一下午了就弄了鸡蛋壳子那么一点,你看看够你自己追(吃)的吧?你还想追饭吧你!”
  “我割完草卖了又拔的。”
  幽暗中的黄豆,声音如同蚊子的哀鸣。她低垂着头颅,身体瑟缩着,像个犯下大错而等待着重责的小童养媳。
  “卖了多少斤?”
  “十八斤哩。”她有些讨好说。
  “嗯。——你还不快去切猪食喂猪,还死愣着那里干嘛?!等着我拿秫秸抽你是吧?啊?!”
  她母亲的话刚一落地,黄豆立刻像接到大赦令一样浑身舒展开来。她飞也似的从南墙根儿的青石台上取下菜刀和粘板,然后给猪准备食物。
  “讨债鬼,纯是个讨债鬼。唉!权是我前世冤孽,生了这么个蠢东西。哎哎……”黄豆母亲絮絮叨叨对我说。
  我心里一惊,恍然如梦方醒,却原来——
  霎时间,我感觉心头好像猛地被一种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我用手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脏,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对她说:“家里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其实全村里哪一个家庭都差不多一样的困难,原因在于我们不懂得科学种田,土地里的出产少,工分不值钱;如果我们还不能就此觉醒,不让下一代上学读书,掌握科学文化知识的话,就会永远这样下去,永远也走不出贫困。”
  “他弟弟不是已经念了嘛!黄豆是个妮子,大了是人家的人,识字又有什么用?再说了,学校也不在乎她一个。家里头又这样困难……”我立刻截住她的话茬说:“既然她弟弟黄金胜都念了,差她一个你们家就不困难了吗?黄豆将来无论在哪里,只要在这个世上活着都要吃饭的呀!我看还是你思想上重男轻女封建残余没有彻底肃清的原因吧!”由于激动,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而且不知不觉中带有些厉气。
  顿时,院子里寂静得能听得到掉根针的声音。我见她一时无话,又趁热打铁的从她本人经历谈起,又上纲上线到毛主席的关于“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等一系列教导和理论。最后,我意味深长总结说:“你总不至于希望你的女儿重走你的老路吧,更何况这样做的结果是在与毛主席他老人家唱对台戏呢?”不知道是因为她惧怕沾上反对毛主席的罪名还是确实意识到科学知识的重要,总之,她最终妥协说,她爸爸和生产队长一起去内蒙买牲口去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我长长的舒了口气。在黄豆家门口的猪圈旁边,我看到还在看着猪吃食的黄豆,于是,我拍了拍她肩膀,深深叹了口气,说我和同学们在学校等着他的到来。
  月儿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南天的树梢上,天地间弥漫着牛乳一样的雾气;空气中涌动着一股股清爽怡人的气息;房屋,树木,在灰白的底色上勾勒出黑色的轮廓。此刻的村落犹如丹青妙手的杰作。
  远远的,有狗的吠叫声传来,幽幽然的。我的脑海里蓦然闯进一句古诗——“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于是便又联想到了它的作者,那位“性本爱丘山”,号称五柳先生的陶渊明。想那任真放达,毕生执著于田园,并为之而几次辞官归里,躬耕自资,写出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归去来兮辞》、《归园田居》、《饮酒》等佳篇,令天下人心神往之的陶渊明,在其晚年穷困潦倒,“ 菽麦实所欠”“当暑厌寒衣”之时,可曾对自己当初的行径和追求悔恨过?
  金黄色的麦浪很快便被一块块赭褐色的土地所更替,田野里开始袒露出被劫掠的胸怀;广袤的土地被热烈的阳光镀上亮丽的暖色,放眼望去,寥廓的田野犹如高更笔下浓重色块;而那些纵横的,铺满野花野草的沟渠、小道穿插其中像是田地镶嵌的花边,又像是缠绕在田野里的彩带。这彩带从目光所及之处飘到我的脚下,将我和田地里正在忙碌的人群紧紧地连接到一块儿。金黄色色块里的人们挥舞着镰刀,在一片“唰唰”声中,麦子次第倒伏下去,袒露出赭褐色的土地和斑马线一样的麦茬;而赭褐色色块里的人们却在挥动着镐头播种玉米;与此同时,村头的打麦场上正碌碡辘辘。——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就连空中流动的风也凑热闹似的增加了热量。收、播和储三个不同劳动场面如同交响乐里的三个声部,和谐地交汇在一起组成一部气势辉煌的“三夏”交响曲。而指挥这部交响曲,且让“三夏”交响乐随风一起飘荡、飞扬的是大队的扩音喇叭。当然,在交响乐的播放过程中,里面有时还会时不时地夹杂着大队书记的那“社员同志注意了,社员同志注意了!……”的沙哑声音。
  这时候,学校为了配合“三夏会战”行动而全部放了农忙假。公社干部为了烘托和制造火热的劳动氛围,抽调我去“三夏会战指挥部”为“三夏会战”“鼓与呼”。
  为了完成好公社交给的任务,我每天背着“为人民服务”的黄帆布军用挎包到各个乡村的田间、地头,在劳动的人群中去收集典型材料。
  我站在地头上,目睹那些和我一道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青年们,个个被太阳炙烤和厉风打磨得脸膛红黑,肌肤粗糙,内心里不禁涌上一股酸楚。
  他们就像一面镜子一样矗立在我的面前。让我时刻感觉到,时间和劳动就像一种强氧化剂和熔剂。仅仅不到三年的时间,那些曾经和我一样雄心勃勃立志“扎根”“接受再教育”的年轻人已经和农民熔合成了一体,就像粥中的水和米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他们身上所固有的,并因之而被冠之于“知识青年”美名的光华和灵性却似乎已经消失殆尽。
  空气像窜动的火苗,成熟了的麦秆和锋利的镰刀在强烈的日光下闪耀着刺目的毫光。他们弯腰弓背地把头垂的很低,好像固守在各自跑道上进行百米冲刺似的,向前,向前,向前!“刷,刷,刷……”转眼间背后便树立起一堆堆黄橙橙的麦垛。
  个别熟识的看见我的到来,以淡淡的口吻揶揄道:“哟,领导下乡来了?”
  “啊啊,你们辛苦了。”我含含混混回答说。我理解他们内心的郁闷、苦涩、妒嫉、失衡……所以我对此只报之于宽容的微笑。
“喔,……不辛苦,伟大的列宁同志不是早就说过了‘劳动光荣’嘛?”
  “嗳,这荣誉也不能我们独享呀,什么时候也得让那些领导干部们和我们一起光荣光荣呀!”
  “哎哎,我说,前边的已经把我们落的够远了。快点吧你!”他旁边的那位给他丢了个眼色说。他大概是怕我把牢骚捎到公社里去。我想。
  然而他们也并不全如我想象的那样。关于劳动,我事后曾在小毛头的日记里看见过这样的记述:
  生产队长分配给我们与当地青壮劳力一样多的劳动量。我们在被累得精疲力竭口干舌燥的时候,便开始一边捶着腰一边不停的向通往村中的田间小路张望。
  “看,茶来了!”
  人群中不知谁眼尖,高声喊了一句。大家便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起朝地头上眺望。远远的只看见一个黑点儿,渐渐的近了再近了;视野里便走进一个窈窕女子;看得清一前一后的两只大水桶了,而且随着她一溜烟似的小碎步,肩上的扁担颤悠悠的,两只奶子也随着颤悠悠的节奏在她衣襟的下面不停地跳跃,如同一对欢快乱蹦的小兔。
  我们急忙放下手中工具一起围了过去,一边喝茶休息一边说些生活中的笑话,或者时下见闻。
  有的时候,我们中会频频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比如:当时有的村庄刚刚通上电,电灯便自然而然的成了话题的焦点。有的说他儿子擦着火柴去点灯泡怎么也点不亮,一问村里的电工,原来灯泡不用火柴点,要用线拉,一拉就亮,再一拉就又灭;他儿子觉得奇怪就一口气拉了二百多下,然后再怎么拉那灯泡也不亮了,再一问村里的电工,说是灯泡给闪坏了。言者认认真真无丝毫幽默诙谐之意,而听者早已经笑破了肚子。有的则说他按好烟袋窝在灯泡上取火,结果吧嗒了老半天也没有引着。这时候,那些从城里来的年轻人便乘机插科打诨,“隔着玻璃呢,把灯泡打碎了就引着了!”紧接着又是一阵爆笑……
  没想到这位有着叶塞宁一样忧郁气质的大男孩儿也同样拥有着与叶塞宁一样的情怀。但是不管怎样,在艰苦劳动中,笑声冲淡了他们的疲劳,笑声鼓舞了他们的热情,笑声也充当了他们相互之间的凝塑剂和润滑剂。
  其实,诸如此类的笑话我也记了很多很多,它们至今还储存在我书柜的最底层的两大本日记里。只是我一直没有勇气打开过,即使在时隔二十多年的今天。因为我不敢揭开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以及铭心蚀骨的伤痛。
     从田间一回来,我便立即投入到闭门造车的过程。就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整个上肢佝偻在一张黑糊糊的已看不出底色的三抽屉桌上。其实很多时候我的内心对这项工作很厌倦和抵触,因为我怀疑按照公社秘书的“八股”要求炮制出来的这些大而无当,华而不实的东西在群众中的作用。但我还必须如法炮制下去,因为它是任务——公社书记在我刚刚被抽调过来和我谈话时就郑重交代过“这是一项严峻而光荣的任务!”。也许是怵于公社书记的这句话,我才最终坚持了下来,直到假期结束。
  通常,等到我的稿件通过了公社报道组的审查,我被告之可以回去休息了的时候,往往已经是月明星稀万物阒静的深夜。
  路上,我远远的看见了“知青点”的院墙上“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粉白大字。
  “知青点”坐落在村庄当中,门口有一条贯穿整个村庄的东西大路,向东穿过农贸市场,延伸至公社驻地附近与通往各乡村的道路汇聚。一溜六间红砖瓦房,中间被一睹两米多高的砖墙隔成两个院落。东边三间住着七名男知青,西边三间住着五名女知青;女知青的墙外便是厕所和食堂。这片建筑巍然于村子里简直是鹤立鸡群,令周围那些低矮草房尽显黯然、猥獕、龌龊;有许多人将此谓之于向阳大队的中南海,而我们则称它为爱丽舍宫。当我们第一次跨进这被桐油漆髹一新的原木大门时,带队的指导员蔡阿姨连连惊呼道:“哦,好!好!这‘知青点’比我原来去过的那几个强多了。!”其惊喜程度几近于阿姆斯特朗迈上月球第一步的时刻。
  “知青点”里空无一人,他们看电影还没有回来。我知道那是我前几天才在公社的小礼堂里看过的《决裂》,影片始终贯穿着与“又白又专”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彻底决裂的思想。里面有个抗大校长龙国正,他举起一位被推荐去大学读书的农妇的手,义正词严说:“有人说上大学要资格,什么资格?手上的老茧就是资格!”电影看完后,整部电影在我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这句台词。而且我还发现,好长一段时间,这句台词一直被公社领导高频率地转借在各种讲话和报告中,以至于几乎成为流行经典。这对我则无异于醍醐灌顶的一击——至此,我才懵懵懂懂地看出那些隐藏在立志“扎根”,积极劳动,以及种种争相表现的背后的文章。
  第二天早上,我在有线广播和大队扩音喇叭里的《东方红》乐曲中醒来。一首《东方红》之后,紧跟着便是播音员那甜美圆润的声音:来自“三夏”第一线的报道。什么全体干部与广大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什么生龙活虎争先恐后劳动场面热火朝天,什么彩旗如海歌声如潮……虽然它们一一出自我自己拙劣笔端,但仍不免被瘆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到地面。
  这时候,太阳已经蹿出地面一竿子多高,白刺刺的阳光好似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钢针,触到身上火辣辣的;在知了疯狂的聒噪中,我草草地洗着脸,耳朵却下意识地关注着知了鸣叫声以外的动静。
  出工的回来了,大门“吱呀”的一声被推开后,锄把便像电影里被缴的枪械,横七竖八地靠在门后的墙上。我知道她们眼下正给玉米除头遍草。这是个既拼体力又拼技能的农活,玉米地里有麦茬挡手,稍不留意就会伤掉玉米苗,所以,即使那些经过连年累月劳动,手上已经磨出厚厚老茧的熟手也不可避免地满手打起血泡。
  炽烈的太阳光下,她们干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和身上油腻腻的,活脱脱刚从旱地里钻出的泥鳅。我略带安慰性的招呼说:
  “回来了?!”
  除娟子还我以一束寒冷的目光以外,其余人只对我礼貌地咧了咧嘴,好像浑身连一丝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给剩下似的。她们默默地端起自己的洗漱用具,匆匆洗刷完毕,再默默地去伙房领饭。
  “这该死的孙老头!”娟子用力地将糖瓷饭碗往床头的柳条箱子上一掼,愤愤说:“要不是姑奶奶饿得眼睛都发绿了,我非把它扣到这老龟孙的头上不可!他奶奶的!”愤怒令她那张十分俊美的脸蛋瞬间扭曲,变形。娟子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两道又黑又长的眉毛高高挑起,像竖起的蛾子的触觉;薄薄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娟子是我们所有知青中家境最贫困艰难的一个。娟子的父亲在两派械斗中致残,至今还瘫痪在床上;母亲是一家国棉厂的挡车工,全家七口人全靠她一个人微薄的工资养活。娟子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按政策本应该留在城里,但她却把这唯一的招工指标让给了弟弟,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和我们一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看看娟子碗里的饭和菜,两只几乎神眼一样大的馒头大约只有我们的三分之二大小(大概是揉面时剩下的面头),下面是飘着几只菜叶的酱油汤,不管论质还是论量都要比其他人差了许多。然而我却不敢对此发表任何言论。因为我感到这事隐隐约约与我有关。我知道娟子一直都在恨我。
  自从我进学校当上民办教师,粉碎了她的教师梦以后,她处心积虑的计划以及为之而付出的情感纷纷付之于流水;她的境况也在每况愈下。她被分配的活儿最脏最累,而所得的报酬并不与其所付出的劳动成正比。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那天政治学习即将结束时,带队菜阿姨宣布了我将要去学校报到,成为一名乡村教师的消息。霎时间,男女知青钦羡的目光交织在我的身上,灼得我脸红心跳眼睛没有地方躲藏;我无意中一瞥,发现娟子脸色苍白,胸部急遽地起伏着,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闪烁。恰在这时娟子也发现了我,她鄙夷地剜了我一眼,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脚都几乎没沾到地上。晚上,娟子爬在床上大哭了一场,哭声悲切、痛彻,似一种绝望的哀鸣,令在场的无不动容。
  当时我以为娟子在感情上出现了问题,——那时候她正与大队书记的儿子玉山谈恋爱。事隔好久以后才知道,那天娟子跑出去找了大队书记,大队书记在未来儿媳妇面前扭捏了半天,最终还是在乌纱帽和未来儿媳妇之间选择了前者。并非因为他觉悟高,大义灭亲,而是他顶不住上头的压力,公社书记亲自点的,是崔副县长(也即我父亲的学生)亲自安排的。大队书记对儿子玉山和未来儿媳如是说。
  随着娟子的梦想的幻灭,她的所谓的“爱情”也中途夭折。
那位大队拖拉机手玉山倒也知趣,从那以后再也没在知青点露过面。然而他的母亲却不然,一见到知青点的人就挺起两座肉山一样的胸脯 ,鼻孔冲着上天直撇嘴,“哼,也该当俺们玉山有福气,这不,俺找了个‘铁姑娘’样的,要个头有个头,要力棒有力棒;模样不比谁差,五六百斤的小车,推起来还冒跑呢。嘿!……”
好像他们找的不是媳妇而是壮丁似的。
  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娟子,愧疚和自责一直在啮噬着我的心乃至灵魂,一如被啄的普罗米修斯(尽管这事发生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每每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儿,我的内心深处总免不了一阵酸齰。所以面对她的一次次无端发难,我一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直到有一天我在现实生活中发现,大家在挤同一个独木桥时,谁软弱就意味着灭亡这么一条真理,负重的心才得以释然。
  娟子并没有因为“老龟孙”的不公而影响到食欲,她三下五除二地将饭菜扒进肚里,又在碗里兑上白开水,将碗涮了涮,接着又扯着脖子一口气浇灌了下去。白色的搪瓷饭碗里甚至一颗油星子也不曾落下。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其实,又岂止爱情?在生存面前(也即生死存亡关头)包括尊严在内的任何事情都退到了第二位。
  吃完饭,她们扛起锄头继续下地。我则背起“为人民服务”黄帆布挎包去公社报道组接受新的一天的任务。
  这时候,太阳光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映在身上几乎要扒层皮似的,空气如窜动的火苗,脚下的土地如同刚刚出炉的铁水倾覆在地上;空气中不时有热烘烘的腐殖质的气味直冲鼻息。而众蝉的合唱也正掀起了高潮,鼓唱得几乎连树叶子也都流出了汗。我沿着门口的大路一路向东走去,路上频频遇到的三两行人都耷拉着脑袋,默默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干旱和炎热让一切有生命的物体失去了精神。路旁的野花野草都打了蔫儿,绺了叶儿,就连白杨树心形的叶子也都失去了往日的润泽,恹恹欲睡地垂挂在枝梢上,一动也不动。
  这些树是我刚来插队时栽下的。那时候,握在手里还只是烧火棍一般,我还曾经怀疑过能否成活呢,没想到转眼间出落得又粗又壮,叶茂枝繁。笔直的干如两列整齐的哨兵似的,一律挺拔地指向蓝天。记得当时栽种这些白杨树时我们每人分得二十个树坑,每个树坑都被用石灰粉划好了标记。按要求,沿着画好的石灰圈子深挖下去,每个圈子里要挖出一方左右的泥土,然后再给树坑里浇上水,等水耗下去放进树苗,最后埋上土,再用脚踩瓷实了。队长在把一大堆树苗子分给我们以后,很有鼓惑意味地看着我们说:“谁英雄谁好汉,拉出来练练就知道了!”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几个社员跟着一起起哄,“对!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我的手打起了血泡,殷红的鲜血斑斑点点的粘染在锨把上。我不服气的用手绢缠上手掌,但是仍然阻隔不了钻心的疼痛。
  太阳渐渐的向西移去。抬眼望去,我的前方还有一大溜石灰圈圈没有动土,而别人的坑里都已经灌上了水;他们坐在大路的一旁打牌的打牌,纳鞋底的纳鞋底,但心思却又不完全在打牌和纳鞋底上。他们不时的对着我的方向张望,呱呱唧唧,对我劳动的姿势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我心里又急又气。这时,小毛头提着铁锨走了过来,——他是我高中的同班,也是这伙栽树队伍中除我以外的唯一知青;顷刻间,压抑已久的强烈的自尊和羞耻感在我身上山崩地裂般地爆发出来。
  “滚!不用你管!”我怒吼道。止不住的泪水交织着汗水沿着我的两腮汩汩而下。
  显然我不是英雄,所以“练练”的结果是我被一个劳动日十工分的青年突击队淘汰出局。
  当然,时至今日,我一直没有向那几位社员求证过自己到底是马还是骡子。
  一串自行车的铃声从我的背后传来。我急忙靠向路的一边。不用回头也一定能猜测得到骑车人的身份。因为在当时计划经济时代,不仅手中无钱的老百姓无法拥有自行车,手中有钱但搞不到批条的富有者也同样无法拥有自行车;自行车大都是机关、部门给所属干部配备的专骥。其他人对这种现代交通工具可望而不可即,只能望车兴叹。
  果然不出所料。那骑车人原来是分管我们附近几个村庄的点长。点长来到我身边,一偏腿跳下自行车,姿态凌然说:
      
  “吃完饭了?”(那个年代打招呼的惯常用语)
  “哦,嗯……我去公社呢……郭点长。”我答非所问说。点长的礼贤下士实在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令我受宠若惊。
  点长长得很有些特色。不高不矮的个头儿,白白净净的面皮,宽阔的脑门儿上一双眼睛幽幽的,尖尖的下颌的中轴线远远地偏向脸的右边,整个脸盘俨然标点符号中一个大大的逗号;然而这并不影响他整体的美感。他唇红齿白,一副精明、干练而又温文尔雅的模样儿,气质中又有种军人的英武。这大概与他曾经有过的一段军旅生涯有关。
  听当地一位老乡说过,点长原本是陆军某部的一个师部通讯员,不知是因为才学出众还是摘花有术,赢得了师长的千金的芳心,逐而当上了师长的成龙快婿,二十四岁时就被提拔为营指导员。那时候,家乡的人们都展开想象的翅膀,热切的盼望着这样子一路提拔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他们村能赶得上韶山冲、浏阳河一样闻名。没想到点长并没有按照家乡人的想象去发展,而是在被提拔为指导员的第三年就携带着家小回转到故里。原因是他又觊觎上了营长夫人的美貌,并趁着营长出差的机会采取了行动。事情闹到了上级那里,气得他岳父一甩袖子把他发回了原籍。那位老乡最后还危言耸听说,要不是他岳父在那罩着,恐怕这时候还在监狱里蹲着呢。看,那时候,人们总是把那事儿看得很重。
  我见过点长的妻子,白皙细腻的肌肤,自然卷曲的乌发,举止谈吐中透着雍容和大度,虽然在村野田地里摸打滚爬了近二十年了,但仍不失大家闺秀风范,甚至岁月在她身上没留下一点沧桑痕迹。面对如此绝代佳人,点长还再三心二意得陇望蜀,这人也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点长笑吟吟的跟我打过招呼,然后又十分麻利的一偏腿上去,骑着自行车飞鸟儿一样淡出我的视线。霎时间,一句农民的顺口溜响起在我的耳畔:
  小黑驴
  不吃草
  驮着龟孙到处跑
  “赶集去呀,黄老师?”
  迎面走过来一位中年汉子。黑黑的面皮,枯干发黄的头发;身上皱皱巴巴的衣衫被汗水渍得斑斑驳驳,脚上的黄胶鞋打着好几个补丁。我迟疑的望着他,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俺是金盛他爹。他娘给俺说了——黄豆上学的事——让你费心哩,黄老师!”
  哦。我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那个整天价鼻涕拉拉老长,上嘴唇翻翻着像要大江截流似的小男孩和他姐姐黄豆的形象。其实,凭我对她姐弟二人的认识,感觉黄豆要远比她弟弟更有培养价值,只可惜,唉——
  对于这世俗社会中至今还依然十分盛行的陈腐思想和观念,以及那些冥顽不化封建意识,我只能无奈地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叹息。
我集中目力盯住他那干涩无神的大眼睛说:“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嘿嘿……”黄豆父亲不好意思地干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哪还用商量?都是为小孩好。……要不,等开学的时候我把她送去。”
  “那好吧。”我点了点头,“我可在学校等着了啊。”临别的时候我又强调说。
  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赶牲口的,担青菜的,扛农具的,推着独轮车车上装载着哼哼唧唧的小猪崽的……有的戴着草帽,有的顶着手巾,还有年轻爱漂亮的姑娘媳妇头顶上蒙一条美丽的花手帕的……但不管男女老少,一律都是慢悠悠、闲散的脚步。他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农贸市场。
  这一天恰是农贸市场逢集的日子。但是随着“打击投机倒把犯罪”和“割资本主义尾巴”之风的日劲,这里显然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兴隆,个体的小商小贩和手艺人不是被抓去“专政”就是金盆洗手“立地成佛”了。来市场卖东西的大都是手持盖着大队的红戳儿介绍信的“公家人”,当然他们卖的也都是公家的东西,即使是粮油、青菜、小猪崽……
  远远的我看见前方有一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围成一圈,似乎在围观着什么。透过攒动的人头缝隙,我看到里边有个戴红袖箍的管理人员在和谁争执着什么。只见那“红袖箍”一边扯着箢梁拼命地往后拽,一边大声嚷嚷着:
  “走!跟我到公社去!看你小小的年纪,没想到竟会搞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咧!”
  “红袖箍”脸上的青筋条条暴起,一对鼠目几欲挣脱眼眶的束缚。小女孩两手死死抓着箢子不放,一边哭喊着,
  “不!……不是的!这……这个是俺从地里一穗一穗捡的,俺娘给搓好了让俺卖了交学费的!”
  在相互争执中,金黄色的麦粒撒了一地。
  “哎,这不是黄豆吗?”
  我急忙挤进人群,一个箭步步跨过去从“红袖箍”手里夺过箢梁,说:
  “这麦子我要了!”
  黄豆看见是我,眼泪立刻像决堤的小河。
  “你,你……搞破坏!”“红袖箍”吐沫星子迸老远,张牙舞爪指着我说。
  我冷冷一笑,“哼,搞破坏的人有——但不是我!”
  这时,围观者中便有人一起哄哄,“是呀,有的人在利用‘运动’打家劫舍!”“对啊,在假公济私呢!”“……其实是中饱私囊啊!”……在众人的一片高声议论中,“红袖箍”的气焰立刻消去了大半,他边向身后的人群中退去,边底气不足但又心犹不甘地指指戳戳,
  “好……你……你等着瞧!看我不叫民兵来把你们抓到公社去!”
  “放心吧,我在公社等着你。”我冷冷说。因为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早已让我对凡此种种的把戏司空见惯,“红袖箍”之类只不过是狐假虎威乘风兴浪的小混混,用句老百姓常说的实在话,叫做样门口(阴沟)里的泥鳅——翻不了船。
  “红袖箍”灰溜溜的夹着尾巴逃走了。众围观者接着一哄而散。我将撒在地上的麦子统统捡回到箢子里后才意识到自己捡了个烫手的山芋,眼看着公社考勤点名的时间即刻就要到了,眼前的东西该怎么处理呢?卖了?恐怕一时找不到买主;带到公社去,又成何体统?
  小黄豆一直愣愣怔怔看着我发呆,可能是由于受到惊吓,或者刚才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令她一时还回不过神来。我茫然四顾,一边心急火燎自言自语说:“怎么办?怎么办呢?”
  话音刚落,有一位老人凑上前来。我心里怦然一动。这是一张十分亲切,而且让人一见就难以忘记的典型的中国老人的脸。朦朦胧胧中,我似乎感觉到在这张脸上叠化着我的一些亲人的某些特征:瘦削、黑黄,温厚、朴实,布满皱纹,像刚刚犁耕过的黑土地,每条犁沟一样的皱纹里渗露出忧郁和疲惫;一如多年后我在北京求学时,和同学们一起在中国美术馆里看到的罗中立的油画《父亲》。
  老人佝偻着身子,悄声对我说:“大姐,看样儿你是吃公家饭的,不如——把这粮食卖给俺吧。”两只如同枯井一样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散发出恳切的光芒。那情形就差冲我涕泗汪然,曰“君将哀而生之乎?”了。我把脸转向黄豆,问:“行吗?”黄豆又将头点的如鸡啄碎米一样。老人激动得嘴和腮帮子一起抖动起来,“哎哎,那敢情好,那敢情好!”他转眼瞅瞅四周,见四下里无人,便急忙从灰不溜秋的白汗布褂儿下面扯出个白布口袋来……
  黄豆终于来学校上学了。那是在暑假后的第一天,黄豆在她爸爸带领下来到了学校。依然是那件撒满棉花花儿的淡紫色棉布褂儿,下身是泛了白的蓝士林布裤子;乌黑发亮的发辫,身上挂着个半新不旧的碎花布的书包,
  “黄老师,黄豆我给你送来了。”黄豆父亲老远打招呼说,不等我开口,就急忙拉过黄豆的手臂朝我面前推,“去吧。晌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别忘了给猪捎把草!”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肩上的粪箕子交给黄豆,然后拉开架势就要离开。我急忙拦住他说:
  “给她取好学名了吗?叫什么?”
  “嗳,女孩儿家还什么学名不学名的,有个名字叫就行了——还是叫黄豆吧。”他话音还没有落,人就已匆匆地走出了学校的大门。
  我的眼前立刻又闪现出那双蒙上一层雾水,充满可盼之情的大眼睛。我拉过黄豆那又瘦又弱的小手把她送进教室,语重心长鼓励她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向阳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也是我们这个教室里的第四十二位同学。今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老师都会想办法帮助你的。”
  我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一如既往的扮演瓦尔瓦拉的角色。
但是,自打我为公社搞过“三夏会战”材料以后,公社那边便开始不时抓我的公差。给文艺汇演编台词,替公社领导搞调研材料,写大批判文章等等。每每这样,我在学校的课程只好临时交由三年级的宋老师(有时由校长)替代。
  这天,我又被叫去公社写批判材料。接待我的是新提拔上来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他一见到我就立刻热情洋溢地伸出手来,
  “嗬!黄晓燕同志,原来是你呀!?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你是……”我有些不明就里。
  “咳,说来真不好意思,那天在集市上……哎,不说它了,不说它了。”
  他示意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而就在我坐下的同时,我终于想起了他那句“不打不相识”的根由,原来他就是那个要把我抓到公社里去的“红袖箍”。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想不到我自己竟自投罗网来了。
  “看我还没等民兵去抓就自己送上门来了。陈主任打算怎样处置我呀?”我讪笑说。
  “哈哈……哪里话!哪里话!”“红袖箍”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脸上的几只麻点儿被扯成了各种不规则的图形。他抽出一支烟点上,然后重重地喷了口烟圈儿,接着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对我说:
  “这次抽你过来,是让你写一篇发言稿子,过几天开全公社批判大会时用。”他弹掉一截烟灰,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稿纸出来,稿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给,这是关于李敬坤拉拢腐蚀知识青年,破坏知识青年下乡的罪行材料,你回去仔细看看——要是你还能提供新的证据——更好,到时候,你登台用现身说法发言,会更有说服力。”
  “我!?”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刹那间,好像从云端掉将下来一下子沉到了海底。拒绝是断然不能的。按照当时“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的政令,拂却领导之意愿就等于背叛,就是反动。可是……焦虑和恐惧像两条毒蛇纠结在我心里,我一阵眩晕,眼前所有的景物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包括“红袖箍”在内,此刻,他的两片雪紫的嘴唇还在不停的翕动,但声音却是那么的遥远和虚渺:
  “公社领导看你是块材料,有意把你培养成公社的‘一支笔’,打算送你到大学里去深造。这样吧,你回去写好批判稿以后,再写个申请报告,然后一齐把它们交到我这里……”
  “哦,去哪个大学?什么时候?”沉浮中,我好容易发现一枝救命的稻草。
  “这些还没最后确定,关键看你这次的表现。”他上身微微向后仰去,后背和双臂紧贴在藤椅的靠背上,两只子弹一样的眼睛斜睨着我,“我看……你还是先仔细看看这材料,等写好了大批判稿子再说吧!”他又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却原来,那不过是“红羞箍”自拟的诱饵。
  我的眼睛落在了“红袖箍”给我的稿纸上,追逐那上面密密麻麻如黑蚁般四处游动的文字。我眼花缭乱。心怦怦的乱跳,胸口窒息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冷汗渐渐地湿透了我的衣裳。
  “你还有什么问题要说吗?”
  “哦,我?……”我从虚幻中醒悟过来,错愕地望着眼前这位我曾一度认为是“阴沟的泥鳅”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他阴鸷而寒冷的目光在我脸上探寻了片刻,最后两束光柱定位在我的眼睛上,郑重说:
  “那好,要是你没什么意见,就先回去吧。”他站起身来,“别忘了尽快把那稿子写好交过来,到时候,你要亲自发言的。”他最后强调说。
  我不知道自己最终是怎样离开的公社。只感觉脑袋木木的,里面一直在“嗡嗡”作响。思维一片混乱。刚才稿纸上的那些游蚁一样的文字,纷纷聚合成一头头怪兽向我发起猛烈进攻,而记忆中关于李敬坤的事迹的片断以及与己相关的一切细节也纷纷在脑海中浮现。
  李敬坤是向阳大队二小队的社员。他出身于地主家庭,家离知青点只隔着一条胡同。他有文化,对人又热心,曾给过我们这些远离父母的年轻人许多的照料和恩惠。我第一次认识并了解他是在那次栽白杨树的时候,当时,我感到那种与生俱来的自尊和自信顷刻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东西撞的粉碎,心里立时生发出一种幻灭和绝望;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泪,涕泗横飞;全然忘记了摇摇欲坠的夕阳和夕阳下那一大堆等待着我去成全生命的树苗。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结结实实的落在了我的手臂上。——是一位俊俏的大嫂,
  “歇会儿吧!磨刀不误砍柴功,就算人不累,这锨也该歇会儿了。”大嫂说着,另一只手递上来一条干净的湿毛巾,“剩下那些就让你大哥他们收拾吧。”我这才发现那边正帮我挖树坑的小猫头和被称乎为“大哥”的高大魁伟的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便是大嫂的丈夫李敬坤。
  晚上,我随着大嫂来到他们家,大嫂一边用盐水给我擦洗手伤,一边心疼说:“哎!你看看,这细皮嫩肉的,哪吃过这种苦呃!”
  “嗐,这简直是让他们来活受罪呐!唉,十七八岁的学生,能做什么呢?”李敬坤一边搭讪着一边翻箱倒柜找包手的纱布。
  屋当门的八仙桌上摆放着一盆盛开的栀子花,朵朵洁白的花儿均匀地散布在一蓬伞状的浓碧里,馥郁的芳香在房间内横溢、弥漫。昏黄灯光辉映下,这里充满了温馨,充盈着亲切的家的气息和温暖。这一切立刻勾起了我对家,对父母亲的深深思念。我的眼睛酸涩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是自我下乡以来的第一次想家,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品尝思念的味道……
  我很晚才回到知青点。一个人站在墙院外面默默地对着天上那轮皎洁冷月痴痴凝望,遐想,它是除了那只樟木箱子以外至今还伴随着我的另一件与省城有关的物品,此时此刻,它却成了我和父母之间唯一连接的纽带……我的眼泪又一次涌出了眼眶……
  夜里,我梦见自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妈妈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我的面颊,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我悄悄地溜进书房,打开一只只古色古香的紫檀书柜。一摞摞、一排排、一捆捆、一卷卷,精装的、平装的、线装的,逐一翻检、查找。冥冥中,感觉这里面隐藏着诸多人生命题。但是我一无所获。所有的书籍里都是模糊不清无法辨认的字符。我不免急躁起来,慌乱中碰掉了放在橱子上的一件石膏制品(那个年代家家供奉的),这时,“咔嚓”一声巨响,我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哦,落雨了。轰轰隆隆的雷声犹如一驾驾马车奔腾在青石板铺就的十里长街。我惊魂未安地扯了扯被子,让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我们知青点上如我一样受过李敬坤一家照拂的还有很多很多,平素里劳动的时候,有谁进度慢赶不上趟了,李敬坤便给接接趟子;有谁感冒、伤风了,那大嫂便送来一碗滚烫的姜汤或者是热气腾腾的鸡蛋汤面。——大家的心里热乎乎的,无助的飘零中,从他们那里感受到一份绵绵亲情和家的温暖。我们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到他们家去串门儿。他们家藏有许多书籍,“四书”“五经”、《古文观止》、《三国演义》、《红楼梦》、《封神演义》……在那个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一样匮乏的年代,这些书籍是填补我们苍白和空虚的唯一精神食粮。尤其是农闲时的夜晚,我们有时候为了躲避千篇一律的枯燥的政治学习便到他们家去神聊,姜尚、曹操、诸葛亮,建安七子、曹雪芹,司空图、徐文长之类的海侃一通。除我以外,同去的常常还有小毛头、强子等几个热爱读书的知青。如果说热爱我们祖国五千年灿烂文明也是一种罪过的话,那么为什么去充当揭发李敬坤“罪行”的傀儡独独是我?而这逼我在刀刃上舞蹈的幕后指挥会不会就是“红袖箍”呢?在我不长的人生阅历中,直接和间接的人生经验告诉过我,但凡搞阴谋诡计的人都善于声东击西、欲擒故纵的诈术,无怪乎“红袖箍”一见到我便一惊一乍的“原来是你呀”,实际上,他或许早已摸清了我的底细,一直寻找着机会报集市上的一剑之仇呢。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发觉自己被牢牢地束缚在自作的茧里,既苦不堪言,又无可奈何。我又一次想起了爸爸说过的那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话。拿破仑因为发动战争而被放逐加勒比海的圣赫勒拿岛终了余生,俄狄普斯王为担弑父娶母之责刺目流放,可是,我又错在了哪里?面对如此困境,我该如何是好,又有什么力量和能力去与之抗衡,改变眼前的一切呢?
  我又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惶惑。
  在“红袖箍”给李敬坤罗列的罪状上,那些中国文学史上的精华统统都被归入了“牛鬼蛇神”和“毒草”,这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不仅满腹的“牛鬼蛇神”和“毒草”,而且还有外国的“精神鸦片”,而且,她还把“毒草”和“鸦片”一起传播给了她的学生们,所以要被隔离审查,住进了五?七干校。——我终于明白,在那特殊年代,那些古今中外的名著、典籍纷纷都是塞壬女妖的歌,而为了确保我们社会主义国家这条大船顺利驶抵共产主义彼岸,我们必须要像奥德修斯那样,对航船上所有的成员进行以蜡封耳的封锁。
  我迈着沉重的双腿一路思索着回到学校。然而又一个另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教室里像炸了营的一样,一些学生捂着鼻子到处乱窜,嘴里嚷嚷着“臭!”、“臭!”;却原来,黄豆把她刚刚断了奶的小弟弟藏在了自己的水泥台(当课桌用)底下,自己只顾着聚精会神听校长讲全国大好形势,没留神她弟弟将一泡屎尿蹍了一地。
  “我这里是学校,是培养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的地方!不是给人家看孩子的幼儿园!我干了二十多年教育工作了,还真没遇到过这种亊呢,这也太不把老师和学校当回事了!”校长一发现我,立刻迎头痛击。显然他对我放纵学生的做法很不满意。他已经打发黄豆回家去了,但仍然怒不可遏,余气不消,
  “你去问问她家长,能上就上,不能上赶紧退学!——简直是开玩笑。真是岂有此理。”
  我又急又恼,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为了能让黄豆到学校读书,我几次三番登临她家门槛,对她父母进行斗智斗勇的游说;黄豆更是付出了双倍的艰辛——她每天早上要完成生产队分配的割草任务后才能来学校,而放学以后,又要喂猪、看孩子、下坡拾柴禾……
  令我惊讶的是,口口声声自己干了二十多年教育工作的校长在如此微不足道的问题面前没能表现出一个教育工作者应有的风范。我的脑海里又悄然涌现出黄豆渴望读书时的情景。如果照此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其结果无疑将黄豆重新推出学校的大门,推向原来的生活轨道,我所有的努力将全功尽弃,付之东流——那我岂扮演了推石上山的西西弗的角色?不,人无不忍之心,无善恶之心非人也。遇亊唯唯诺诺,等闲视之,本来就不是我的本性和处亊风格。一个坚定的信念迅速从我心底升出。
  我思虑片刻,给校长说:“您是有着二十多年教龄的前辈,又是学校领导,我知道您的境界一定比我高的多。我想,您肯定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渴望读书的孩子离开学校是吧?”
  校长微微的点了点头,眯缝起一对老花眼,那样子既像是瞄着我又似乎是注视着空中某一虚幻画面,双唇绷成了一条向下弯曲的弧线。一脸的天降大任于斯的庄严。我迅速从门后的水泥台上提起一把绿色铁皮暖瓶。热气腾腾的开水倒进校长的杯子,发出私语般的欢唱。与此同时,校长那张冰霜一样苍老的脸,随着这欢唱的声音的传出,开始有些微的解冻。
  “你要是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他双手抱住桌子上的杯子,淡淡说。
  “我在想,”我把暖瓶放回原处,再转身回到原来位置,若有所思说,“黄豆还有个弟弟在我们班的二年级,已经九岁了。如果我们能把一、二两个年级的上课时间分成上午和下午进行,黄豆姐弟俩能够轮流在家照看孩子,那么,她弟弟就不用被带到学校来了。这样,既避免了黄豆失学,又解决了他们家看孩子的问题。您看……”
  “时间倒好办。问题的关键是:首先你全天上课太辛苦,再一个,那黄守本和他老婆未必舍得使唤黄金胜。”
  我心里涌上一丝温暖,立即信誓旦旦表示,“只要时间上您给支持,其它的不用您费心,一切交给我好了。”
  校长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抬腕一看,下课的时间到了,他慌忙站起身来,拿起打铃的铁锤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我听到了“铛——铛——”的敲铃声。
  乡野季节的变换既明朗又利索,一阵青云流过,天空淅淅索索地落下雨来,然后再风卷残云。阳光、空气、地里的庄稼以及地上的植被,甚至于脚下的土地便纷纷开始向世人警示,自然时令轮转到了下一个季节。
  这时的风开始有了质感,有了硬度,有了威力,有了种金属的锋利。风中,叶儿辞别枝头,在空中打着旋儿,做出要挣脱什么的姿态;它向往蓝天白云,向往自由飞翔,想像鸟儿一样溶进天宇的怀抱,然而终究逃脱不掉大地对它的控制,从空中骤然降落下来,然后再积聚力量梦想着下一次飞翔。直至化为尘土。所谓的落叶归根,也许只是一种无奈之举。
  人生亦然。
  在差不多同一时刻,当我再一次走向黄豆家门的时候,距第一次,自然时令仅仅相隔半个轮回,然而自然景物和内心的感触却有着很大的不同。铅灰色的天空上飘荡着几朵青云,四野经过西风的凋敝,尽显着初冬的简约、寂寥和苍茫;田野里一马平川,罕见牲畜和人迹,田地里的麦苗儿却以碧尽天涯的勇气将兀立原野上的村庄和我脚下的土地连接在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湿湿的、润润的、脉脉的,象征着生命和活力的绿。想当初,我第一次发现这片一望无垠的绿色时,曾欣奋和激动得透不过气来,脑海中立刻幻化出自己身跨骏马在这片绿色上驰骋飞跃的情景;后来,这片绿越来越深厚、浓重,渐渐的,它的上面荡起了绿色波涛,犹如微风中的大海,再后来绿色的波涛变成了金色的波浪,这时候我便来到这片簇拥在金色麦浪中的学校,如金海泛舟的渔樵。有时,在烈日后的黄昏,我独自站在学校大门口土地的边缘,任阵阵轻风拂面而过;目极之处麦梢被渐次压弯,起伏的麦浪潮涌般从远方寥廓田野悄声细语地翻滚到我的足下,与此同时,一股股带着酽酽麦香的温微微的气息和着麦浪的节奏扑入胸怀;我屏住呼吸,望着滚滚麦浪之上薄如丝缕的云霞发呆,心底下发出轻轻感叹,Oh, how beautiful!不知不觉中,眼睛里涌出两行泪来。
  记得有一天途经这里,看到玉米阵容整齐地立在这片开阔的田野上,宛若阵容整齐而威严的秦始皇兵马俑,目极之处满眼的浓浓的、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绿,而浓绿的上面是太阳洒下的万道金光和轻纱似的雾霭——那是种能荡涤人间尘垢和凡俗,净化人的灵魂,滋养人的性灵的自然之色。我一时竟被震撼得吐不出气来。然而当我心情激动地将自己真实感受描述给我的那些“足蒸薯土气,背灼炎天光”的同伴们时,招来的却是狐疑而惊异的目光,好像是他们在面对一位痴癫疯狂的精神病患者。“哟,有这么神奇?”他们不无讥讽地淡淡说。我这才恍然明白,终日里超负荷的劳作和艰辛的生活早已经磨钝了他们的触觉,麻木了他们神经,在他们眼里,我的所有感动和震撼只是虚张声势,神经过敏,矫揉造作,我夸大其词虚张声势所描绘的,实际上仅仅是一块长着玉米的庄稼地,秋种夏播,与其它土地毫无二致……
  然而如今沉郁、颓废的心绪使我置身其间却有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感。尽管呈现在这片土地上的自然之美曾无数次的在我心中激起过种种情怀。
  但不管怎样这片土地曾经真真切切地感染过我。那无边无际、荡人心魄的绿时至今日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若广阔的草原,又似万顷碧波,以至在我梦醒时分竟一度疑是自己过度迷恋斯特劳施多瑙河之曲,抑或无限神往自由散淡的游牧生活所致。
  可是眼下这些稚弱的生命却瑟缩着,在肃杀的寒冬中挣扎。寒风一阵又一阵地旋聚起地面的尘沙和枯叶铺头盖脸的砸向它们,也扑打在茕茕孑立于荒郊野外的我的身上,寒冷穿透我的肌肤迅速钻入骨髓和心脏,我激凌凌的打了个冷颤,猛然间想起了叶赛宁的几句诗:
  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被寒气袭过的心,如今不会再激越地跳荡……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
  黄豆家门口围拢着一大堆人。一位中年妇女一手叉腰一手飞舞,紫底儿碎花的小棉袄将身上的肥肉绷得一条一条的,活脱脱一把活动的茶壶。原来,黄豆的弟弟黄金胜在和一群小伙伴玩耍时,不小心打破了一个叫做石玉柱的小朋友的头,偏偏这孩子的父母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护犊子货,而且,若是伤到的是他们四个女儿中的任何一个也倒罢了,偏偏玉柱这孩子又是他们石家传承香火的独苗苗,平日里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是时刻牵扯着他爹娘周身神经的心头肉。这下子黄金胜的娄子可就捅大了,无异于拿一把钢刀插到了玉柱他爹娘的心尖儿上。玉柱的爹娘拉上玉柱就到黄豆家去讨说法,遭千刀剐的,背万年时的,早晚要遭报应断子绝孙的……
  玉柱他娘拍手打掌,一蹿一跳的,脚跟子离地二尺来高;那撩人的胸脯便随着这一蹿一跳而一张一弛的晃荡。玉柱的爹不甘心玉柱他娘占了先,独自抢了头彩,两手的食指轮番指向大门的上空,胳臂挥的轮圆,“有种的,你给我出来!……” 黄豆家门口立刻涌来了一大群看客。黄豆的父母这辈子哪里经历过这种阵势?又是磕头又是作揖,低声下气的赔不是。但玉柱的父母仍然不依不饶,“叫你那小祖宗出来,看我不砸断他的褪!”……
  这时候,黄豆回来了。她拱着背,背着满粪箕子的柴禾疑疑惑惑地来到家门,显然她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人群中让出了一条道。
  黄豆母亲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了黄豆,立刻咆哮着扑了过来,“小×,你死哪里去了,不看好你兄弟?!啊?!我单问你死哪里去了?!……”黄豆的脸上立即响起了巴掌的撞击声。紧接着黄豆又被踹倒在她背来的柴禾上。
  黄豆父亲跺着脚赶上一步,咬牙切齿道:“贼羔子你!……不好好看着你兄弟……我今天要不砸死你……哼!——权是我前世冤孽,不该有你这讨债鬼!……”手指头点得黄豆的头皮啪啪响。
  眼前突然发生的情景大大地超出了玉柱父母的意料,他们错愕而迷惑地张着嘴巴,表情僵硬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众人绊住黄豆母亲的手脚,从柴禾堆上拉起黄豆。我本以为一场闹剧到此就要收场,不料想这时黄豆父亲又转身从门后头抄出了扁担,“我砸死你这贼羔子!……”随着这一声吼叫那扁担带着“呼呼”的声响飞向了黄豆……
  我眼睛一黑,身体立即瘫软下去。待我从惊魂中回过神来,却发现玉柱的父母早已经偃旗息鼓,铩羽而归。而黄豆也不知了去向。黄豆门口只剩下几位余兴未尽的看客在看黄豆父母的表演,“小×妮子,你反正不能一直死在外头!……”“只要你贼羔子家来,我非弄死你不行!”……女高音和男高音相谐相呼,如一对配合默契的男女二重唱搭档。
  天色渐渐的暗淡下去,一些房舍的上空已经开始冒出缕缕炊烟,而有的门窗开始泄出昏黄的灯光。西北风似乎更猛烈了,那些落尽了树叶的枯枝划着天空发出鬼哭一般尖锐的嚎叫,一阵紧似一阵,阵阵如鞭策在我身上。我的心在抽搐,在疼痛,在流血。我为下落不明的黄豆的生命安全担心,视野里纷乱地充斥着黄豆那怯生生的抑郁的大眼睛和瘦弱的身影。毕竟黄豆也是他们经过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啊,为什么同一样的生命,不能够得到同一样的尊重?是什么导致的她与他弟弟之间的差异呢?
  我想起我小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意外地听到爸爸妈妈的争吵,“我是想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形成一种健全的人格和性格……”妈妈高声道。那是我记忆中爸爸妈妈的唯一一次吵架,发生在第一次被红卫兵抄家之后。而这唯一的一次战火却因我的暴风骤雨般的闯入而熄灭。后来,妈妈去了五?七干校,爸爸和妈妈划清了界限。但我却从爸爸那里源源不断的感受到来自亲情、母爱的温暖。尽管那时候我还不能够十分懂得什么是人格与性格。
  而一直生活在健全的家庭中的黄豆又将如何呢?所发生在她身上的等等一切会不会在她心灵深处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呢?
  晚上,大家又雷打不动的固守在知青点里“精神朝圣”。这是我们自插队以来农闲时每晚必修的功课。灯光下,蔡阿姨戴着老花眼镜沙哑着声音为我们宣读“反击右倾翻案风”及揭发批判“王、张、江、姚”反党集团滔天罪行材料,大队书记任主持,中间穿插着点长的总结和政治形势报告。所有的男女知青和社会青年济济一堂,逼仄的空间里烟雾缭绕,沸反盈天。点长不时地站起身来“安静点,安静点……”
  我心绪纷乱如麻。批判会,“红袖箍”,李敬坤以及黄豆——白天所发生的一切纷纷走马灯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搅得我心神不宁,狂躁不安。于是,我悄悄地溜了出去。
  我默默穿过条条幽暗村巷,想探听一下关于黄豆的消息。然而村子里的房舍大都已闭门合户,整个村庄似乎进入了沉睡状态;无际的黑暗中有寂寞的风从空旷的原野上刮来,呜呜咽咽的,如怨妇在坟头上哭泣。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寒冷、孤独和绝望,像一只负重而一时又找不到家门的孤蚁。难道这就是父亲当年预言过的,我要为之负责的,我的选择(也即行为)的结果?我的头颅像灌铅一样的沉重,心头如压着块巨石。风不停地掀起我的头发,芒刺般的寒冷扎进我渐趋麻木的肌肤。抬头遥望寒星寥落的天空,而寒星无语,漆黑天幕下,树木的枝桠在作无奈悲鸣。
  突然间,有一黑影在向我迅速飘来,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那黑影便蝙蝠一样扑到我的背上,拦腰裹住我的双臂。我本能的反抗,挣脱,发现那是张扭曲得令人恐怖的狰狞面孔,鼻子、嘴巴咝咝地喷射着火苗,两眼放射出如野狼一般绿色的毫光。刹那间,我如梦方醒地忽然意识到,也许早年那些纯真幻想和深深凝结于心的田园情节,将要与带走依莎多拉?邓肯的生命的红围巾一样带走我的灵魂。我奋力的抗争,挣扎,而搏斗的结果是我的身体被猛烈地摔到一棵粗壮的大槐树的树干上又“嘭!”的一声弹了回来,然后一脚踏空,身体向后仰去,后脑勺重重地砸在一块坚硬的石头棱上,紧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我一觉醒来,已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太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我的脸上直挺挺地立着一个尘埃的光柱,亮亮的,暖暖的,犹骤雨初晴的那一瞬。这时有人惊喜道:“她醒了。十六床醒了!……”接着一阵噼哩扑通的脚步声响,几个白大褂团团地围在了我的周围。
  我学习发音,学习说话,学习站立,学习行走……像一个不足三岁的孩童。当我恢复了意识,从众人中认出母亲,并轻轻的呼唤一声“妈妈”的时候,母亲竟激动得一把把我搂进了怀里,泪水和泪水交汇在一起,几乎凝成了一条小河……在母亲帮助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认出回家的路,费了很大的劲才恢复了记忆。
  几年后,当我作为一位老大学生在环境优雅校园里,夹杂在一群白发日隆和黑发如云的求知者中,拼命地去弥补蹉跎岁月中浪掷的一切时,不禁为这滑稽场面和滑稽之举发出自嘲的冷笑。我们中许多人在忙着写信、约会,拼命地抓住自己青春的尾巴,寻找情感的归宿;而我幽闭荒芜的内心却再也挤不进一丝叫做“爱情”的阳光。年华与经历的错位。我为自己的幼稚和不谙世事付出了惨重代价,按父亲“因必果”之理论,是我对自己的行为应负的责任。然而发生在本该接受教育的年龄没有接受教育,而本该释放能量的时候却又去拼命的积聚能量这样错位的责任又该由谁来承担呢?
  在一个秋风飒爽,落叶飘零的季节,我随单位红色旅行团再一次来到这块我阔别了二十多年的英雄土地。如今在这里,所有与抗战贴上边的地方都成了红色旅游景点,而与景点紧密相连,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传说中又找不出任何可以牵强附会的东西的地方则是绿色生态旅游胜地。在即将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我对自己作过了种种猜测和想象,那种风景旧曾谙的似曾相识,那种记忆中的,如今仍常常闯进梦境的图像,会不会引发起怀旧之绪的澎湃,激荡?大概人总爱给热切期盼的东西赋予许多幻想,而当你真的走近它面对着它的时候才会发现亊实的本相其实也不过如此。面对着我为之挥洒过泪水和汗水的熟悉的土地,我的内心里(却出乎意料地)多的是一分平静,少的是一分亲切。
  记忆里的学校、池塘还有古朴温暖的草屋,以及被戏称为爱丽舍宫的知青点统统都杳无踪迹。街道两旁是林立的高楼和火柴盒一样罗列着的民房。高亢或低沉的流行乐不时地冲击着耳鼓。我凭着记忆寻找到当年的学校的位置,那里已是一片坦荡的麦地,稚嫩的麦苗儿在轻风中挥舞着手臂为我送来脉脉清爽气息。难道岁月这块橡皮早已把生命的踪迹擦拭殆尽,还是我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问题?我的眼泪悄悄的流淌下来。恰在这时,狂风骤起,卷起地面尘沙劈头盖脸向我打来……
  哦,土地——如果土地能有记忆,她应该还记得二十八年前的那伙年轻人:他们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他们在她的面前流过眼泪,在她的身上洒过汗水;在他们的黄金时代,他们把人生的追求和梦想,把人生最美好的情感深深的根植在这里。如果土地也有思想,当年那位在这里抒发过抱负和理想的活泼天机的少女如今又伫立在她的面前,会不会也生发出如我一样的沧桑之痛呢?
  在村头的一家菜园子上我遇到了位老太太,当我向她打听起李敬坤黄豆等人时,老人家十分茫然地盯了我半晌,最后又摇了摇头。然后补充说:
  “这里是俺闺女家,我来没几年,对这里还不熟悉。”大概是她为没能回答我的提问心怀歉意。我很冒昧地追问了一句,
  “哦,那你儿子呢?按照咱们农村‘养儿防老’的一贯说法,你好像应该在他那儿呀!”可能因为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老人立刻神色黯然地深深叹了口气,灰色浑浊的眼珠上顿时蒙上了一层迷雾。那核桃一样沟壑纵横的脸和在风中凌乱的灰发突然间令我想起了黄豆的母亲,如果她还在,也许应该是这副模样了吧!
  不久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题为《往事悠悠》的随笔文章,当看到作者的署名是黄豆时不由的眼睛猛然一亮。文章叙述的大都是作者童年时代的往事。开首对故乡自然之美的描写犹如一幅色彩淡然的油画跃然纸上,接下来便是她少年时代村中的一些乡规陋习的描述:贫穷、落后、愚昧,极端的男尊女卑行径和思想。她便是这种思想和行径的受害者。她说:在那个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温暖和爱的家庭里,在她成长岁月中,她的精神完全靠幻想来支撑。父母在对她与弟弟间所表现的亲爱程度的反差使她曾一度怀疑自己的身世,她幻想并盼望着有朝一日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那样找到自己的亲人。就是这种幻想和盼望支撑着她熬过了一天又一天。文中还提到了一个有理想有追求有激情有才华而又给予过她许多帮助和启迪的年轻女教师,以及因猥亵这位女教师而被判为“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罪”入狱十七年的公社干部……沉郁之气贯穿文章的始终。我的心海掀起巨大波澜——为那亦真亦幻似梦非梦的记忆得到了印证,更为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一个瘦小的身影渐渐的浮现在我的眼前,大大的充满渴望之情的眼睛久久的注视着我。我情不自禁的在心里呐喊,哦,黄豆,暌违了二十八年,你现在一切还好吗?
  父亲得知我去过那个地方眼神里立刻掠过一丝慌乱,其时,父亲已经七十多岁,满头的银发犹如高山上的冰雪一样逼视着我的眼眸,它令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一位教授古典美学的气质高雅的女人,如果她至今还活着,此刻应该是什么样子呢?记得十年前,在她即将离开我们的弥留之际还一直拉着我的手迟迟不肯松开。母亲生前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要坚强,要勇敢地去面对生活中的挫折。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还不忘叮嘱我,“原谅你爸爸,那时候是为了不让你受到伤害,所以才和我……其实,那也是我……我……”我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含着眼泪告诉母亲说:“妈妈,我爱你们!”
  母亲善良、细腻、精致,古典美学的熏陶使她的一切都散发着美韵。这点似乎与同是从事高等教育工作的父亲不尽相同。父亲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阐释者和传播者,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生活中无论遇到怎样复杂的问题,他都能以自己的英明主见力挽狂澜。父亲向来都是简洁、果断,高屋建瓴;在他知道我刚刚去过我曾立志扎根那儿一辈子的地方后,颤动着他那松弛多皱的嘴唇神情庄重(抑或严肃)说,过去属于死亡,未来才属于自己;生活就应该满怀希望地去迎接崭新的明天,拥抱明天。……
  这话有些警言策句的味道。这若是在十年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通常以不容置辩的口吻发表完言论后便立即埋头于手中砖头块一样厚重的哲学书籍里。而今天则不然。因为今天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位老人,爱唠叨几乎是他们这些老人的特征和通病,即使桑提亚哥式的硬汉的父亲也不能例外。父亲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我没太在意,因为我还一直沉浸在对此行的反刍之中,试图追补出更多无可追溯的青春岁月里的内容。我想到了卑微弱小而又命运多舛的黄豆,想到如他生存的土地一样朴实、坦荡、真诚、亲和的李敬坤,想到不甘命运安排和摆布的娟子以及阴险狡诈的“红袖箍”……最后我又想到了我自己,我发现,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人,在整个生命长河和社会洪流中是那么的微弱,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而以如此微弱渺小微不足道的力量去改变和拯救什么,那简直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未免有点唐吉?诃德的讽刺意味,有着揪着自己的头发跳出地球的傻气。我的嘴角又一次卷起自嘲的冷笑。

2#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 22:0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1 编辑 <br /><br />第一次尝试意识流手法。费时大半年总算捣饬出来了。
真诚希望各位评家留下批评意见!

3#
 楼主| 发表于 2005-10-1 22:1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1 编辑 <br /><br />第一次尝试意识流手法。费时大半年总算捣饬出来了。
真诚希望各位评家留下批评意见!

4#
发表于 2005-10-1 22:4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1 编辑 <br /><br />我一直喜欢读乔伊斯(爱尔兰)所写的意识流小说《尤利西斯》。今又读到朋友的这篇意识流小说,很高兴。感觉如果再把超越时间和历史,微妙独特的风格,内向性,内心自我,以及看似无意义的巨幅全景和隐喻的语言等等强化处理一下,效果就更理想了。

5#
发表于 2005-10-1 23:2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1 编辑 <br /><br />帮你移到“中长篇小说区”。

6#
发表于 2005-10-2 07:2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1 编辑 <br /><br />改日拜读。名字我就很喜欢。节日快乐!

7#
 楼主| 发表于 2005-10-4 23:0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1 编辑 <br /><br />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我一直喜欢读乔伊斯(爱尔兰)所写的意识流小说《尤利西斯》。今又读到朋友的这篇意识流小说,很高兴。感觉如果再把超越时间和历史,微妙独特的风格,内向性,内心自我,以及看似无意义的巨幅全景和隐喻的语言等等强化...

谢谢左斑竹的留言和指点!
最近读了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可能有些受他的影响。
根据斑竹的指点将对现存的不足进一步学习和研究。
谢谢!

8#
 楼主| 发表于 2005-10-4 23:1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1 编辑 <br /><br />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改日拜读。名字我就很喜欢。节日快乐!

谢谢陌斑的关注!喜欢你的小说,在向你学习呢。
问好!

9#
发表于 2005-10-9 18:2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1 编辑 <br /><br />写得不错啊

10#
 楼主| 发表于 2005-10-9 22:3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1 编辑 <br /><br />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写得不错啊

谢谢木屋斑竹的关注和鼓励!
问好!

11#
发表于 2005-10-20 06:2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1 编辑 <br /><br />那个年月那里的人,使得生活变得飘渺无主。小说读完,沉浸在茫然无措的悲哀。黄豆虽然用语不多,但凄凉的命运不减,足以让人心疼。
问好楼主,因为时间少,才看。写得真好。可见你看的书多和你的博学。

12#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00:1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那个年月那里的人,使得生活变得飘渺无主。小说读完,沉浸在茫然无措的悲哀。黄豆虽然用语不多,但凄凉的命运不减,足以让人心疼。

问好楼主,因为时间少,才看。写得真好。可见你看的书多和你的博学。


中国虽然经过了五四运动、文化革命,但几千年封建文化余毒还在残害着女性,每每想起,不寒而栗。尤其在农村。

感谢陌斑对拙文的关注,感谢留言鼓励。
问好陌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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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8 15:21 | 只看该作者
这几天休假,念起你了。你的这篇文章让人深刻。问候你。
14#
发表于 2009-4-3 15:43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 牧歌 的帖子

作品较长,先顶。容慢慢拜读。问好这位作家。请多交流,多指导!
15#
发表于 2009-4-3 16:2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蒙正和 于 2009-4-3 15:43 发表
作品较长,先顶。容慢慢拜读。问好这位作家。请多交流,多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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