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帽 子

杨先

　　新生马明到学校报到已是正式开校后第二天的晚饭时分，当他穿着厚底布鞋端着饭盒走进学校大餐厅时，大厅里顿时响起一阵口哨声。
　　
　　口哨声起初只有一声，但紧跟着便是铺天盖地的一片，而且此起彼伏，像是有人在指挥。口哨声脆生生的，很尖，直往他耳朵里钻。马明见几乎所有的师哥师弟师姐师妹们都放下饭盒踮起脚尖看自己，很纳闷，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时竟有点手足无措，后来辨清众人一片眼睛黑压压盯住他的头顶，才明白自己与众不同了点：戴了一顶帽子。他觉得这些人有些大惊小怪，他家乡那儿是男的谁不戴一顶帽子、是女的谁不顶一方头巾呢？那儿只要风一吹，那细细的沙尘随风扬起，不戴帽子不顶头巾一会儿准把脑袋弄成个沙子窝！

　　马明才不理会他们把自己当成个怪物欣赏呢，他打了一份红烧肉两个馒头，捡个靠窗儿座位坐下，埋头就吃。他想，猪肉这么烧还真香，怪不得毛主席老人家爱吃这。

　　马明回到宿舍，这时室友都在，他们也都望望他的头顶，明白刚才下餐厅里搞笑的竟然是自己的室友，都背过他偷偷地笑笑。马明因为才到校，铺都未打，来时室友们又都吃饭去了，这时便向他们做了自我介绍并上前一一握手问好。握到李超时，李超握住他的手，笑着说：“马老弟，我有句实心话，说出来可不要见怪——不要戴帽子了，戴上不合潮流！”马明很诧异地问：“怎么就合潮流了，怎么就不合潮流了？”李超不好回答这个问题，见他执迷不悟的模样，冲着旁边的室友们自嘲地笑笑。别的室友们也心领神会地报之一笑。马明觉得这些室友兼新同学们神经兮兮的，但也不多想，铺好床铺，将厚底布鞋脱了，洗了脚，将帽子挂在床头的衣帽架上，上床休息。坐了半日客车又一昼夜的火车，他确实累了，尽管室友们在南腔北调地神侃，很热闹，他还是很快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餐后，马明发现室友们都像急着去干什么，三三两两地先他离去，等他取好课本笔记本，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走在路上或者进到教室里，他依旧保持着昨天的轰动效应，大家窃窃地笑着他，怪怪地瞧着他，像是要把他那顶帽子笑掉瞧掉似的。

　　马明也不管这些，他对大学里的一切都感到满意：你看那些任课的教授们，一个个满腹经纶，讲课时评古论今广征博引口若悬河，让他听得满口生香；那图书馆，藏有上百万册书，单看一遍书目恐怕也是不容易的事呢！还有那绿茵茵的足球场，那用沥青、石灰、水泥混合铺成的篮球场、排球场，太阳一照，跑起来脚底下软绵绵的，又没有半点土星，才叫他兴奋！他平日里呆在教室里看书做作业，下午两节课下来就上篮球场打篮球；晚饭吃过，便去图书馆一直泡到熄灯时间。他也意识到室友们有意躲着他，尤其在室外，不和他一起走一起完。晚上躺在床上，他听着室友们用操着不同的口音谈家乡谈人生谈女同学时，他真羡慕他们的那一股热闹劲，但他不敢加入进去，唯恐坏了他们的兴致，他便想家乡，想那用白刺黄毛柴芨芨草固定下来的沙丘，想那弯弯曲曲上面结着又绵又甜沙枣的沙枣树，想那又清澈又凉爽的井水，想那满地的又沙又甜的大西瓜……

　　一次，他正这么美滋滋想的时候，上铺的欧阳甫突然问他家住哪里，他颇为激动，用颤抖着的声音回答说是古浪。李超不知道古浪在什么地方，突然问：“古浪在哪个省？”他在要回答，欧阳甫了解一点，介绍说：“红军西路军血战河西你知道吧？仅在古浪就伤亡了两千多人呢！古浪是个山城，对吧？”欧阳甫翻身把头面向马明，让马明证实他的说法。李超突然恶恶地笑起来：“穷山恶水出刁民嘛！”马明一听李超如此说话，又气又急，可他一时又找不出应对的词儿来，羞出一脑门儿的汗。后来静下心，记起爷爷说过那是马步芳带的骑兵干的，可马步芳却不是古浪人；再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即便当时古浪的民团参与了，也不能说古浪人都是刁民呀！李超咋能这样摘葫芦带骚秧地笼统说话呢？等他想清楚，可李超他们已经打起鼾声，他有话给谁说去？他胸口憋憋的。

　　不多久，系里举行篮球赛，让各级各班认真准备。李超是班长，就组织本班各宿舍之间先打几场，了解了解后挑出技术好的再组成班队集训。马明他们宿舍也由李超挂帅组了一队，定人选时马明在图书馆里，李超要欧阳甫参加，欧阳甫说：“我以前摸都没多摸过篮球。我看那个马明不错，人高马大的，还经常泡在篮球场上，让他上准行！”李超笑起来：“你说那个‘帽子’呀？我也想让他上，可是他那顶帽子……恐怕倒观众的胃口，他上场人们不喝倒彩才怪！”室友们觉得他分析得实际说得更幽默，都笑起来。欧阳甫想想，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

　　马明宿舍的一场比赛在是在一天中午进行的，马明也没休息，提了一个暖壶两只茶杯赶去助威。他见李超、欧阳甫等室友在场上拿了球毫无组织毫无章法地乱投乱扔，急得在场外团团转。他知道李超他们瞧不起他，提醒也是白提醒，只能发干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宿舍的积分直线上升。

　　上半场结束了，室友们过来喝水，马明觉得非得给他们提个醒，不然自己也难辞其咎，于是鼓足勇气委婉地说：“我们队打得挺好，只是配合少了些，跑动穿插……”李超本来在场上因投不上半个球窝了一肚子的火，正没处发，现在见这戴帽子的马明也敢指手画脚，就把手中的球扔向马明，脸一直红到脖根，把气撒向马明道：“你能行得很？想上还不让你上呢！”马明见球蹦向自己，手一伸按住球，和他争起来：“我怎么就不能上场？你认为你是谁？如果我想上你能挡得了我？”欧阳甫他们见状，围过来隔在他俩的中间，压低声音说：“不要吵了好不好？丢人得很！”马明想想觉得也是，便不再说话，可他心里很生气，李超凭什么要拿球砸他？凭什么要砸他！

　　下半场开始了，马明很想上，可是没有人提起他。欧阳甫望望他，只是无奈地笑笑。欧阳甫可不愿意让李超他们不高兴。

　　马明认为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可从那天起，李超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路上碰见，马明想张嘴打招呼，李超却旁若无人似的神兮兮地走他的阳关道；宿舍里遇见，李超总是先礼貌地让开；晚上有时候宿舍里谈论时事或者对班里的某个同学评头论足，本来谈得正起劲，只要马明插嘴，他就能马上把嘴合上，把被子蒙到头上就睡，也不顾被子里还有一双臭烘烘的大脚。而每到此时，宿舍里其他人好像也没了兴致，敷衍上几句，就说太晚了，关灯睡觉吧。马明也能觉察出这些并不细微的变化来，他想你李超拿球砸人还砸出神气了！他有时还为李超这么帅气的小伙子却这么小家子气而感到可惜。他也不生气，书上说生气是拿别人的过错跟自己过不去，他认为这话正是说给自己听的至理名言。

　　马明更愿意把自己泡在图书馆里一本又一本地看书，置身于书中所描绘的世界中，高兴他觉得高兴的事，忧伤他所忧伤的事。有时看书的当儿里，他也会呆呆地想上一阵他家乡的同伴们，他们经常一块儿嘻嘻哈哈打闹得天昏地暗，其间吵嘴打架之事不免发生，不过骂完打完没半天，遇见了，占上风的拿手推推帽沿儿，不好意思地朝着对方笑笑，两人便又玩在一起了……这时，马明便下意识地抬起手，很爱惜地摸摸帽沿儿。

　　其实，马明也想过把帽子扔掉不戴，他怕孤独，他想交好多好多朋友。可有两次他决心不戴帽子上了早操时，竟每次都让他得了重感冒，害得他每次都得在床上躺四、五天打几瓶吊针，这种事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他好多年没有吃过一片药了。而他得病期间，很少有人真正关心过他，仿佛他应该得这样的病，李超还有点幸灾乐祸。于是马明还是戴上帽子。他得自己关心自己。他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马明的日子磕磕绊绊不好过，但日子却不因为难过就不过了。期中考试很快就考完了，公布出成绩，马明是全班第二，欧阳甫第四，李超则到了第十七名。系里要求各班评选出五名优秀学生，准备发奖学金。李超暗地里在一些成绩很低没希望拿奖学金的同学中间活动，许诺如若拿了奖学金，定要来之于民用之于民。随后的班会课上，李超主持评选，全班不记名投票，每人只投一票。统计下来，李超得票最多。马明只得了三票，其中一票还是他自己投给自己的。

　　同学们见李超评上了，纷纷叫嚷着要他请客。李超显得踌躇满志精神焕发，在讲台上双手抱拳，叫道：“多谢哥们姐们抬举！今天晚上在‘老地方’歌舞厅，大家喝点什么，肯不肯赏个脸？”同学们一听，便在下面兴奋地鼓掌叫好。

　　就在这时，马明站起身来。他拍了几下巴掌，示意大家静下来。同学们见这戴帽子的同学第一次要求在班里正式亮相，都转过脸来瞧新鲜。马明见大家静下来，便对李超说：“今晚我就不去了吧！一是我没有投你的票，别的原因不说了，你瞧瞧，你的桌子上现在还留有你抄下的夹带；二是你也不希望我去，我是个戴帽子的人，去了会让你丢人现眼；三是今晚我还有事……”到这儿，马明环视了一眼大家继续说：“刚才谁投了我的票？今天晚上，在‘红房子’茶座，有一杯清茶什么的等着你。”

　　在众人的一片愕然中，马明脱下帽子，习惯性地弹了弹，又端端正正地戴好，也不管教室里李超的表情丰富不丰富，离开座位，拎了一只篮球，到操场上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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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随着意思吹

很舒适的铺陈与设计.只是隐隐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田瞳

运笔自然，从容舒缓，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展现出人格的力量。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情节看似平淡却有张力，结尾一笔更是颇有意味。精华作品！

李发 玉

小说表达得很完美，也给读者留有思索的空白，“帽子”涉及的世事颇具内涵，其中意味令人值得咂摸！

脂砚

一顶象征性格的的帽子，一顶几乎要妥协的帽子。

最后，是“马明脱下帽子，习惯性地弹了弹，又端端正正地戴好，”仍是一个自己。绝不妥协。

人活什么？活那点儿也许微不足道的性格。有时候，甚至是一种坚持。

写到这个层面，作者好笔力！

精华作品！

杨先

多谢版主及文友们的精彩点评，问好！

程相崧

小说的人物鲜活，语言有味道。
对许多生活场景把握得恰到好处。
精华！

潘竞贤

文章是好文，点评也精彩
问好作者

杨先

多谢程版主及潘兄的关注与精彩点评，问好！

如来

实实在在的小说！

朱莲花

活在别人的氛围中很容易，但活在自己的氛围中并影响了别人的人才是强者，才能活出自己的精气神！为马明心安理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的活法喝彩，也为作者老到的文笔刻画出如此鲜明的人物叫好！

丘有麻

要开会,先留个脚印

敬一兵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运笔自然，从容舒缓，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展现出人格的力量。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情节看似平淡却有张力，结尾一笔更是颇有意味。精华作品！

小说写得好，评点也到位，一并欣赏！

杨先

多谢诸位的精彩点评，问好！

李发 玉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一顶象征性格的的帽子，一顶几乎要妥协的帽子。

最后，是“马明脱下帽子，习惯性地弹了弹，又端端正正地戴好，”仍是一个自己。绝不妥协。

人活什么？活那点儿也许微不足道的性格。有时候，甚至是一种坚持。
...

脂砚版主点评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