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暴力事件

潘竞贤

暴力事件

　　2005年的冬天到了。过了这个冬天其实我就毕业了。我活到2005年的冬天，突然觉得有些不耐烦。我的朋友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们常说：“真没劲。”是的，生活好像一潭死水，我们将所有的努力投入其中，也没折腾出半点水花。

　　我们将窝挪到校外，租住在一个名叫“龙河花苑”的小区里。我不知道那样的小区有什么资格叫“花苑”。事实上，它是这座中等发达城市的贫民窟，藏污纳垢。它包容了我们，允许我们在它苍老的身躯里寻欢作乐。生命是有限的，所以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享乐中。我们痛饮酒，呐喊呼号，过日夜颠倒的日子，看上去好像生命力蓬勃，其实我们心里知道，自己是了无生机的一类人：好逸恶劳，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我们是旮旯里早已被风吹干的老鼠屎。

　　我们租住的是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房。房东住在楼下，是一对老头老太，一天的大不部分时间都贴在墙上晒太阳了。楼上有三间房，我们四个人挤一间。房间背阴，阳光照不进来，所以屋里总有股腐臭味。另有一间向阳的房间，暂时没有人租住，就成了我们的娱乐场所。夹在这两间房当中的那间住着一男一女。女的看上去二十出头，眉目端正，长得很标致。男的看上去更小些，十几岁的光景，是个白痴，整天只知道撇着脖子跟一条花狗玩儿。男的容长脸，轮廓已经分明，皮肤白皙，是个美少年，只是表情呆滞，没有正常人的神采。我常听房东老太嘀咕：“好端端个男伢，怎么会是个孬子。”

　　女的应该在服装厂上班，因为她的衣服晾在走廊上，其中有一件工作服，背上印着“某某服装厂”的字样。我们不知道她早上什么时候去上班的，因为我们每天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晚上她很晚才回来。我们在房间里打牌，觉得寡味，睡意袭上来。屋子里游走着一股阴冷的湿气，窗外响着呼呼的风声。我们常常在这时候听到窸窸窣窣的开门声。女的回来了。我们悄悄打开门，从门缝里偷看她，但除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白天，呆子有时候从屋里出来玩。呆子只和他的花狗玩。具体玩什么我们没有耐心去观察，只见呆子摇头晃脑的，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讲着什么，好像很开心。

　　我们围着呆子问他：“和你住一起的是谁？”

　　呆子回答：“阿姐，我和阿姐住。”

　　我们又问：“你阿姐好不好看？”

　　呆子说：“好看，阿姐好看。”

　　我们说：“你们晚上是不是睡一起？”

　　呆子点点头，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

　　走廊上晾着女人和呆子的衣服，女人的胸罩与呆子的一件外衣挂在同一个衣架上。我们指着衣服问呆子：“你是不是也像那件外套一样包着你阿姐睡觉？”

　　呆子不懂我们说什么，又摇头晃脑地和他的花狗玩了。我们哄笑一阵，也觉得索然。

　　傍晚的时候，夜色笼罩下来，住在这里的打工妹下班回来，她们衣着艳俗，路灯光映照下的身影显得很暧昧。我们趴在阳台上，冲漂亮的姑娘吹口哨。我知道，她们并不介意这样的调戏，相反，她们还会窃喜。但不知为什么，我们谁也不敢当面对呆子的阿姐做出轻薄之举。我想，也许是她实在太漂亮了，让人不敢有亵渎之心。

　　有一天，我们坐在走廊上玩吉他。我们唱着歌，说起了未来，天上飘着雪，纷纷扬扬的，周围弥漫着一种忧伤的气息。这时候呆子阿姐出现在走廊上，她悄悄地向我们移过来，好像不愿意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的坐姿很霸道，腿拦在走廊中间，看见她来了也不将腿缩回来，就像有意刁难她一样。我们看见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从“路障”上跨过去了。她的脸竟然都涨红了，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门，恨不得快点躲进屋里。我们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羞怯。

　　所以当呆子阿姐第一次将男人带回家的时候，我们惊讶极了。她有男朋友了。我们心生醋意。更让人心痛的是：男人一点也不配她。当男人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发现男人有些老，起码也有三十岁了，脸很粗糙。身上穿的是西装，脚上却穿着一双黄鞋。我的心像被刀绞了一下。

　　几天之后，我无意中发现又有一个男人从呆子房间出来，而且明显和上次不是同一个人。我大惑不解。这时候正好看见呆子在阳台和他的狗玩，就走上前去问他：“知道和你阿姐在一起的是什么人吗？”呆子翻着白眼，对我不理不睬。我又急又气，摇着呆子肩膀说：“喂，问你呢！”呆子撇了一下身子，口水从嘴角滴到衣服上，他直愣愣地瞪了我半天，又低下头玩狗了。我一巴掌甩在呆子背上，只听见“啪”的一声，我自己也没想到下手会这么重。呆子张嘴大哭起来，满嘴都是口水。我像做贼一样偷偷跑掉了。

　　后来又好几次看到不同的男人进出呆子的房间，我们终于按捺不住了。有人猜测说：“呆子阿姐是鸡。”我们都不愿意相信。我们需要进行实地求证。

　　终于有一天，我们站在阳台远远地看见呆子阿姐领着一个男人回来了。我们躲进空房，空房的西墙有道门是通向呆子房间的。门是木板做的，隔音效果比墙差多了。我们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声，沉闷的关门声。呆子好像从房间里出来里，因为从走廊传来狗的叫声和呆子含糊不清的嘀咕声。我们屏住呼吸，继续聆听屋里的动静，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低沉的呻吟声和木板床晃动时发出的“吱吱”声。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苦涩的滋味，好像心里珍藏已久的东西被玷污了，打碎了，毁灭了。有人低声骂道：“这么贱，还要装圣洁。”

　　这时候，呆子和他的狗来到空房。呆子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只瞪着白眼望我们。他的花狗却比他聪明，知道我们在偷听女主人的秘密。花狗露出忠诚的本性，呲着牙冲我们叫。我们绕过这只畜生，走出空房。我们本打算回到房间的，如果这时候花狗知道适可而止，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但是花狗冲出房门，冲我们狂吠不已。这时候有人不耐烦地说了一声：“找死啊。”

　　我路过呆子的房间时，看见紧闭的房门，突然有一种被嘲弄被侮辱的感觉。我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这扇门上。这时候花狗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它的主人在一旁沉默，而它却在乱发言。有人突然拿起地上的酒瓶砸向那只不识时务的畜生：“打死它。”我们一哄而上，雨点般的酒瓶落下来，有的砸在地上，碎成了满河星。有的砸在狗身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是酒瓶和骨头撞击出来的声音，是死亡的声音，听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狗的大半个身子伏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呻吟——它求饶了，但我们不打算放过它，它被逼到了墙角，已经无路可退。我们发了疯一样地砸着酒瓶，要置它于死地，嘴里还骂道：“贱货，贱货。”终于，它被一个致命的酒瓶打中头部，倒在了地上，嘴角渗出殷红的血。

　　我们杀死了一条狗，没过一会儿，它的女主人开门为它收尸了。她悄悄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伸出颤抖的双手抱起这场暴力事件的受害者。她又走到呆子身旁，用肘安慰只知道哭的弟弟。她站起身来，悄悄从我们身边走过，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后来我们纷纷毕业，离开了租住地。我一直不能忘记呆子阿姐那张眼里噙满泪水的脸，时至今日，我慢慢读懂了藏在这张脸背后的隐忍和酸楚。还有那只被我们打死的狗，它成了我的心病，无法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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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竞贤

谢谢两位斑竹认真的评论，田斑竹觉得缺少点什么，我想可能是主题挖掘的不深，细节刻画还不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