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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岁月里的蛔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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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07-10-15 15: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岁月里的蛔虫

                                作者      一    了

  我们经常肚疼。


  我们将腹部称为肚子。肚子疼了,我们便跑回家,趴在炕沿上将肚子轻轻地硌。一会儿,待硌好了,便再和娃子们去疯去耍,或者提着荆篮儿到坡里去挖野菜。那些漫山遍野,开着或白或蓝小花的苦菜、曲曲菜,七根菜,秃头妮子菜,绿格生生的,可都是我们伺候肚子的好饭食。


   当然,也有在炕沿硌不好的时候。我们便只好去告诉母亲。我们说:“娘,人家肚疼。母亲正在灶间烟熏火燎地烀一锅猪食,母亲头都不抬:“你到炕沿上去趴一会儿。”我们一脸的苦丧:“趴哩,没价趴好。”母亲便说:“早不死的王八羔子。”母亲丝毫不察觉她这是在骂自己,一下撸掉头上的冒头布子,一边抽打衣上的黑灰,发丝里萦绕着袅袅的饮烟从灶屋走了出来。


  娘立在门口,一下吸足了力气,扬着嗓门儿喊:

 
  “秃子他爹哎——,你快回来看看哦,秃子又肚子疼了哎——”

  父亲是在南边绿郁郁的大山上劳动着的,他和队长及社员们一起,说不定是剜谷苗,还是在给冒了头的绿杆子高粱喂猪肥。娘的喊声,山听到了,山里的野雀子和老鹰听到了,爹便听到了。


  “听着哩——”雾嘟嘟的山里一个粗犷的声音远远地传回来。

  我现在清楚地记得父亲回家的情景,父亲的脸上油着白光光的汗,进门将锄头在门墙上一杵,就直奔院中的水缸去。父亲一手拿起葫芦水瓢,一手揭起秫秸的锅盖,头一扬,就将多半瓢清水咕咕倒进肚子里。然后用手抹一把溅到脖子外面的水,一边甩着卟卟的步子迈向屋里:


  “疼得怪厉害吗?”


  时隔多年,我一直以为是那些看不见的虫子给了我们亲切的父爱。父亲的手掌多么地宽大呀。父亲令我们在床上仰身八乍躺下来,用手一下撩开我们小小的衣裳,让我们露出有一些白,但漆满了黑灰的小肚皮。我们的小肚皮没有了平日的圆润与光滑,突然在什么地方冒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硬疙瘩。于是,父亲一边将一只手放在上面,一边自语着:“娘的,又有一个蛋疙瘩呢,又该给你们药虫子啦。”


  父亲就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宽大的手掌放在我们的肚皮上轻轻揉动起来。肚子开始还在疼,甚至显得更疼了些,但在父亲的轻轻揉动下,那块疙瘩便像一块石头渐渐地化作了一团泥,一下软和起来。我们的小腹一会儿便变成了一只小小的水袋,肚疼便彻底消失了。


  我记忆犹新的肚疼是上小学二年级的事情。有一天放学回家,吃一块娘早上烙下的玉米小饼,肚子便猝不及防剧痛起来。我一边叫着,一边在床上打滚,脸上的汗和泪到处都是。我的肚子里面似乎有一团火,又似乎有一把刀子在到处乱戳。我疼坏了,就折起身,双手抱住肚子,将身体弓一样弯着,把要命的肚子用力向上举;这样还是疼,便又将双脚高高举到墙上,将多半个身体贴在墙上挣扎。我没命地喊着娘,娘满脸惶惑,手足无措地站在炕前,我想起了爹那宽厚的巴掌,于是又去喊爹,我就在这样的期望中看到了绝望,后来疼昏了过去。后来,我醒了,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父亲一双柔慈的目光,——我是在父亲一双大巴掌的揉动下才醒过来的。


  父亲说:“是该给仨儿吃药药虫子啦。”我看到父亲的脸上竟浸满了泪花。



  当初父亲口中说的虫子,我们并不知道它就叫蛔虫,尽管他与我们的生死有很大关系,但我们却不能也极少去探究它。那时,我们三五个娃子在山里割兔草,拾柴火,剜野菜,一起用手扒出只有山羊角大的地瓜用火烧了吃,一起站着撒尿,或蹲着大便,那些长长白白的虫子便随着弯曲的粪便排下来,它们麦杆一样粗细,竹筷一样长短,两端尖翘,能够排下来的,大多是不小心走错了地方,或者已经死掉的。活着的总要挣扎一番,从粪便中艰难地爬出来,在地上蚯蚓一样扭动。我们用手摸起石块,气愤地喊:“砸屎虫子。”


  我们便是在砸屎虫子中长大的一代。


  砸屎虫子的经历,令已然过上现代文明生活的我们自愧和内疚。但自从一个名字叫做王朔的作家将高尚的北京人“你是我肚子里面的蛔虫”的口头禅热传之后,我便稍稍有一点自信地抬起了低垂的头颅:人家有知识的人就是幽默,竟可以将过去把我们置于死地的蛔虫比喻地那样俊巧可爱,——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无所不知,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无所不在。这们,平素里就喜欢著一些小文的我又有什么可以内疚的呢?


  蛔虫的确布满了我们的身体。


  疯玩了一天的我们夜里忽然醒了,被作业(作业并不太重)、兔草、灶柴、推碾、推磨、谩骂(母亲的婊子养的之类}折磨了一天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安静地休息?


  不,是虫子干扰了我们的睡眠。虫子们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与跋涉,顺着曲折的肠道来到了我们的屁股。它们钻过肌肉的韧带,通过一点点的努力,直到露出了脑袋。我们醒了,便用手在外面将它们用力捏住,鼓足勇气,一下拔出来,然后揭开被子一下甩到床下的地上。第二天早晨,再稍嫌厌恶地观看一下它们僵硬的尸体。


  我们上课,忽然有一个举手。老师说:“王爱凤同学有问题请回答。”


  王爱凤同学一下站起来,干呕一下,又咳嗽一声:“报、报告老、老师,嗓子眼里有一条虫子。”老师问:“用手捏得着吗?”王爱凤同学痛苦地闭一下眼睛:“还、还说不准。”老师便一下不耐烦地扔下教鞭,走下讲台三步两步来到近前,一手扳住王爱凤的后脑勺,让王爱凤张大嘴巴,将两条粗壮的手指伸进去,一用力拉出一条拃多长的虫子,啪,一下甩在墙角上:“继续一课:


  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同学们,董存瑞为什么要舍身炸碉堡呢?”


  虫子在墙脚挣扎。



  父母亲决定给我药虫子,是本村的二妮死了之后。二妮子黄头发,黄脸皮,黄眼睛,肚子奇大。她经常肚疼。我们一起去拾柴,她背着柴正走道儿,总会一下在道上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肚子,脸上全是汗:“莫若你们先走吧,我挤一会儿再走。”


  王二妮子死后,父亲不知从那里弄来一些白色的药片,母亲给我倒一碗白开水,将药片用指甲掐作几块,用掌倒进我的口里,然后向我的口中倒进一点水,灌下去。


  药是空腹吃的。一天的饥饿,带着浓重的药味,嗝气一个接着一个。同以往一样,小腹慢慢有一些痛,有一些硬硬的东西在脖子里面滚动,然后直到腹胀,大解。


  我,包括所有的娃子们用敌百虫药虫子的经历都很正常,要不然我们不都成了没长成就死去的二妮子?问题是我药虫子的这一天正赶上下东北的三叔回来了。三叔一个人十几岁时去闯关东,到现在已是有妻有子的人了,那个经常写信,由父亲在煤油灯下念出来,那个每一次在信中问询哥嫂并侄儿们好的三叔是什么样子呢?据说在全村数得着的漂亮婶子是什么样子呢?我的小小的几乎是双胞胎的弟弟和妹妹又是什么样子呢?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偷偷一个人跟在父亲的后面。但我走出了庄子,只尾随了父亲一小段路,就再也走不动了。就如女人要生产一样,我感到肚子一阵阵在抽紧,且有一阵阵胀疼传播开来。



  我急急寻一块地瓜地蹲下,希望自己的这一排便过程尽快结束。所以憋足了力气,捏紧了拳头。但是同往常一样,这同样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虫子们在死时抱作了一团。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看到眼前一黑,下身似乎完全被撕开了,有血淅淅流下来,直到听到“卟嗵”一声,猛然有一团东西一下砸在地下时,才活过来般地喘出一口气。它们有两只拳头那么大,虽然死了,但却无比地健壮,通体透出一种柔红而坚韧的白色。


  六十年代出生的我们,一共生产了多少这样的虫子呢?我们不知道,后来,我在一篇文章里面写道:

  与生俱来的蛔虫

  是我们永恒的敌人

  童年的痛苦与欢乐

  都是你匀赋予的过程......


  用青菜养育了蛔虫的我们,都没有长好自己的身体,我们五短身材,脑袋扁大,都九月怀胎般的有了孕妇一样薄光的肚皮。肚皮是生命的根部,是生命的源头,因为那些旺盛的虫子,所以只靠南瓜野菜生长的我们,便非常之贫穷,生活似乎不外乎这样:贫困滋生丑陋,富裕诞生美丽。现在的青年人变得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他们什么也不为,只是因为生活美了,只是因为肚子里面再没有了蛔虫。


  而那时的我们,就是连可能与蛔虫一起杀死的敌百虫也非常之少。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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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5 21:51 | 只看该作者
先占一个沙发,然后再慢慢地品读。问好!!!
3#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6 08:3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何永飞 发表
先占一个沙发,然后再慢慢地品读。问好!!!
哈哈,何兄兴雅.
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6 08:4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一了 发表
哈哈,何兄兴雅.
这篇写得还是粗了.
5#
发表于 2007-10-16 09:04 | 只看该作者
视点别致~~
6#
发表于 2007-10-16 11:15 | 只看该作者
触目惊心的文字!让人读来心疼。作者却像在写别人的故事似的,行文从容淡定。散文化的笔法,通过写虫子写一段岁月,以及岁月里的苦难。又让人想到生活中的虫子,这虫子其实是无所不在的。。。。

精华作品!

另,“   饮烟”当为“炊烟”。
7#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6 15:46 | 只看该作者
[QUOTE]最初由 脂砚 发表
触目惊心的文字!让人读来心疼。作者却像在写别人的故事似的,行文从容淡定。散文化的笔法,通过写虫子写一段岁月,以及岁月里的苦难。又让人想到生活中的虫子,这虫子其实是无所不在的。。。。

精华作品!

另...
[/QUOTE"]满口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我说过,你可以忘掉生活,但不可以忘记童年,不可以忘掉自己的父亲.我在怀念自己的父亲,不知他在地下可好?他那只阻止我腹疼的手掌尚在那里?
8#
发表于 2007-10-16 22:43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触目惊心的文字!让人读来心疼。作者却像在写别人的故事似的,行文从容淡定。散文化的笔法,通过写虫子写一段岁月,以及岁月里的苦难。又让人想到生活中的虫子,这虫子其实是无所不在的。。。。

精华作品!

另...
9#
发表于 2007-10-17 13:03 | 只看该作者
一把辛酸泪!以小见大,从那人们常常所不屑提及的蛔虫漫漫说起,思绪上下翩联,折射出好些人生感悟来……
10#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8 08:3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牟兴海 发表
一把辛酸泪!以小见大,从那人们常常所不屑提及的蛔虫漫漫说起,思绪上下翩联,折射出好些人生感悟来……
牟兄说得是.
11#
发表于 2007-10-19 11:08 | 只看该作者
久不见,问好一了。
12#
发表于 2007-10-19 11:12 | 只看该作者
题目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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