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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芦苇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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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4 21: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临动身的前几天,她又梦见了那片芦苇。

  三年多了,她已经很少梦见故乡和故乡的一切,包括那片芦苇和那铺天盖地的芦苇花。她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却没想到它只是被一层层地裹了起来,稍一触动,就又鲜活生动,恍如犹在昨日。

  丈夫这几天的情绪低落了许多,话也少了起来,常常拿眼偷偷望她,待她知觉,他又慌忙移开了。往常她心情不好,不想说话时,他会温言细语地哄她,或做些小动作逗她开心。这几天他忘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想心事,或者默默地干家务,他也不声不响地帮她忙这忙那,或者点支烟,就坐在腾腾烟雾里一声不吭。孩子早被送去婆婆家了。她不想带孩子回去。她觉得带回孩子,就会有一个什么东西被击碎。他更不想她带孩子走,只不过不好开口说。现在她不带,他就觉得心里稍稍踏实一些。他自然也不会跟她回去。其实她向他说她想回家看看时,他就说过跟她一起回去。她听后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泪就无声地涌了出来。他慌了手脚,不住地赔小心,不住地问她为什么。直到提了十多个假设,他才明白她是想一个人回去,什么也不带,包括他、孩子,以及他给她买的那些衣物首饰。他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但他历来就是个将心事埋在心底的人,即使心里不快,也不会说出来。她也看了出来,说我回去又不是不回来了,三年多了,你还不放心?说完这话,连她自己也觉有些勉强,就强装笑脸对他一笑。

  于是就去给婆婆说,婆婆一听就变了脸,用土话叽哩呱啦对儿子说起来。她说得太快,她听得不大懂。三年多来,她一直在潜意识里抗拒这个地方的一切,也就不大用心去学它这难听的方言,到现在仍旧只能用半生不熟的土话与本地人交谈,说得很吃力。好在她本来就不怎么乐意去和他们接触,也就免了许多尴尬。

  丈夫在和婆婆分辩。同床共枕了几年,他的话她自然懂得多一些。她听出他在极力维护她,将这次回家说成是他自己的主意,叫她回去将户口和该办的手续办好带来。婆婆不信,他就说她回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所以一个人回去,快去快回。婆婆到底半信半疑依了,语气里透着以后你别后悔的意味。她看见丈夫嘴里说不会,转过身来眼角却湿润了。

  她就有些感动,晚上主动对丈夫温存起来。丈夫今晚有些反常,有些猴急,和衣就扑了上来,但动作没几下就伏在她身上不动了。她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动静,却感到胸前有点凉,就用手摸丈夫的脸,才发现他哭了,泪水湿了她胸前一大片。她问他怎么啦,丈夫不吭声。她说你不放心就不放我走嘛,反正我是你们家买来的。带着点不快和赌气。丈夫还是不言语,起身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三分之一,才说,我不愿意成天见你闷闷不乐。说完就闭了嘴,泪又流了出来。她起身为他擦拭,他一把抱住她,泪如泉涌。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就没有出言劝慰。只是看到一个大男人哭了起来,眼泪也流了出来。但她不是为面前的男人哭,或者说不完全是。她在为自己哭。在泪水里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以及那片芦苇林里的往事。

  在她眼里,丈夫其实还算是个男人,要不是长相差了点,长得又黑又瘦,个头又小;加上本地姑娘眼光多瞄上了那些通过各种途径出去了的青年,或许不会出两万块钱买下她来。在福州靠海的这片地方,许多人或偷渡或通过正常途径去了国外谋生,多在日本、美国、加拿大。公公在美国,六十年代出去的,后来在那里又成了家,不过没忘记每年寄一大笔钱回来给妻儿。所以他们家的境况不比其他人差。丈夫不像别的有外汇寄回来的人家的男人,不是打牌,就是进发廊洗头,整天不务正业。他自家种着几十亩果园,每年的收入也是一大笔。他本不想要美国的父亲的钱,但婆婆不准,说叫那没良心的出点钱算什么,还少了呢?公公在美国成家的消息传回来后,婆婆没再嫁,守着老屋和丈夫相依为命。把她买回来后,婆婆就拿出钱来修了这座洋楼,给他们俩夫妻住,自己住老屋。其实新房比老屋好得多,通风、采光、卫生条件明显要高出老屋,但婆婆就是不愿搬出来。

  走的那天,她去婆婆家看了儿子。两岁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正玩积木。她没有进去,只在窗外站了十几分钟。她怕一进去就走不了。对儿子,她的心里时常如一锅煮沸的开水,翻翻腾腾不知啥滋味。儿子那可爱的模样给了她巨大的幸福,却又时时让她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去,想起那朦朦胧胧的梦以及或许永远都无法圆梦的绝望。

  她果真什么都没带。除了身上的衣服,包里装的就是五年前她在深圳打工时的衣服。连耳环她也换下了丈夫买的那对高档的,戴上了自己在深圳买的那对四百多元的金耳环。丈夫买了许多东西,多是一些高档衣物、烟酒、补品,她不要。丈夫就掏出一万块钱,说要不你多带点钱吧。她耷拉下眼皮,不接。丈夫低声说,你真的不回来了?话里带着哭音,和不可挽回的绝望。她想了想,就收下了。那阵她突然有种恐惧感,怕丈夫见她如此,又反悔了,不放她走。其实过后她想起来,才明白他答应了的事,就不大可能食言,尤其对她。只不过她怕,在欣喜占据了大半心灵的那一阵,她怕它转瞬即逝。

  上车后她就换回了在深圳时的衣服,脱下的衣服想了一想,才没扔掉,收进了旅行箱里。那只皮箱也是在深圳买的,三年前的每个春节回家,她都带了它回去。

  往家乡方向疾驰而去的列车拉近了她和那片芦苇的距离。记忆之海里潮水消褪后,它如被潮水淹没的礁石,清晰地显露出来,坚硬而顽强。

  那条河流到村前的平原,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河水在平原上冲积出一个大大的河湾。河湾的浅水区里就是那茂密的芦苇,将整个河湾三面围了起来。每到开花时节,朵朵雪白的花就随风飞散,满天里飘来飘去。一眼望去,那花如片片雪花,御风飞翔。她就常常沉浸在那满天飘散的芦苇花里。洗衣服的时候,她端了一大盆衣服来到河湾,拨开芦苇,找到洗衣石板,将衣服泡好,就抱了膝头,坐在另一块石板上静静地想心事。四周异常静谧,只有河水缓缓流过的声音,和着水鸟的鸣叫。

  这河湾也是村里男人们洗澡的地方。洗澡的男人们顽皮得像十来岁的小孩,常常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潜泳到洗衣石前,猛地钻出,带了一头一脸的水珠,冲着洗衣的女人笑。洗衣的女人常常给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如果是开得玩笑的同辈人,还会给拉下水来,一身的衣服就水淋淋的了。

  这些大多是十几年的事,现在已经很少了,因为害怕女人们生气。这几年给拉下水来的洗衣人,都是一些有了意中人或婆家的女子,给自己的那一位拉了下来。很少给吓着,因为双方早就约好了的,替换的衣服也带了来,不会有满身湿漉漉地跑回家换衣的尴尬。出其不意给拉下来的,也只有惊喜,没有怒骂。

  想着想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心中隐隐地有了渴望,渴望哪一天也给一位青年男子拉下水来,给他抱着腰肢,在水里半浮半沉地游着。想到这些,她的脸就一阵阵地发烫,直烧到耳根子。就心虚地扭头回望,幸好无人。她摇摇头,似乎想甩掉这羞人答答的念头。

  抱着她耍水的青年男人,她想到最多的是贵生。那天她洗衣累了,站起来捶腰,看着蓝天白云下的白色芦苇,唱了起来:

  一座座的山岭岭一道道的崖

  一辈辈的先人哟一代代的娃

  哥哥哟你莫把花掐

  妹妹今年十七八

  贵生不知怎地从水里钻了出来,直望着她笑:哟,想哥哥了。她的脸红了,贵生盯着她看呆了。看着贵生那流着水珠的健硕身子,她忽然想贵生这时要是拉她下去,她一定不会骂他。贵生却傻傻地踩着水,在水里立着,不敢上前。她忽然生气了,跑上岸拣了几块泥巴,直往贵生身上砸:挨刀子的,偷听人家唱歌儿。贵生慌忙扎进水里跑了。

  以后她就常常想起那一幕,却又常常强迫自己不去想。她有些恨贵生。

  以后就去了深圳。娘说,英儿,你十六岁了,该出去打工了。她就出来了。其实她自己早就想出来。看着村里的姑娘们过年时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回来,谈着些她不知道的新鲜事,她的心早就飞出去了。

  后来她对自己来到南方一直说不准是对还是错。南方给了她一种全新的生活,却也将她所有的梦都葬送了。

  深圳的生活无疑是新鲜的。光是瞧瞧那宽阔平坦的马路,雨天不湿鞋,晴天不沾泥;以及洗澡的方便,什么时候想洗了就可以洗,不必像在家时忙乎半天,还得叫爹、哥他们躲了出去才可以洗,就足以让她喜欢得不得了。有了这两件,她真愿意在这座城市生活一辈子。当然还有这里的男子。比起贵生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里的男子说话办事的神态、动作、语气,看起来就有……气质——许久过后她才学会这个词——让她瞧着心里舒坦,贵生学也学不来。短短的几个月,贵生的模样就在她的心里逐渐模糊,只剩下一个大体的轮廓了。取而代之的是身边的那些男人。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间三百余人的工厂的主管。看样子他的年纪也不大,顶多二十六七岁,可全厂三百余号男男女女全得听他的。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否则就卷铺盖走人。大家工资的高低也操在他手里。制衣厂的工资多是计件制,工价由主管来定。她就亲眼看见好几个女工哭哭啼啼地进主管的办公室,说工价太低了,工资没多少,然后满脸羞红地出来,不哭不闹了。

  主管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戴一付金边眼镜,一身西装永远笔挺,熨得没一丝皱褶,是女工友们口里常说的那种“有型”的男人。可他就一样不好:他的单身宿舍里出出进进的女人老是在换,厂里厂外的都有,总没个准儿。她认识的就不下五六个。带她出来的表姐将她介绍进厂时就警告过她,说那主管很坏,进厂后埋头做自己的事,小心别招惹着他,也别让他给招惹上了。至于到底怎么个坏法,表姐却红了脸不肯说,她也不敢再追问下去。

  后来就晓得了主管就坏在这里。她知道这样的男人很坏,从小,娘、婶、姨、姑等长辈就告诉她这种男人最可恨。她也就觉得这种男人是最可恨,至于原因,她却想得不大明白。
表姐也说这种男人最可恨。不但可恨,而且该死。可提到主管该恨时,却不是“仇恨”的那种恨,而是那种包含了复杂内容的欲弃不舍的恨意。她想起自己偶然见到几次的表姐追随巡查车间的主管背影的目光,似乎就有些明白了。

  直到一位很要好的工友和她合睡一个被窝,半夜咬耳朵告诉她表姐以前也是进出主管宿舍的常客,她才彻底明白表姐的恨了。工友说,哎,如果主管找上你,你会不会……。       
  她立刻说,不会。工友追问:真的?他那么帅,又威风,工资又高。她还是说不会,语气却没那么坚决了。多年后和丈夫第一夜同房时,在撕心的疼痛里,她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主管。她隐隐地觉得要是压在自己身上的是主管,也许没这么痛。在随之而来的令她感到羞耻的快感里,她一遍遍地将身上动作着的男人想象成主管。事后,她为此羞愧了许多天。
有一天她忽然不再认为和主管来往的那些女子很贱。那是在得知表姐也是她们中的一个之后。她不知道看法的改变是否与此有关,但和主管突然对她关照起来却是大有关系的。主管的关照不仅令她的工资高了许多,也让她感觉到一个成熟男人的柔情、体贴。那一阵她有种真想倚靠在他身上的酥软。也就在那一阵她蓦地明白,为什么一些平时和陌生男人说话都羞答答的女工甘愿为他献出一切,在明知他朝三暮四时仍是如此,如表姐。原来是环境决定的,这间工厂有三百余人,却只有三十多个男工,看上去顺眼的更没有几个,除却已婚或有女友的,单身的更少。举目望去,看见的全是如自己一般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子。上班时间长,很少有时间接触外面,出去都是匆匆忙忙,买点东西或看望朋友、亲人。梳洗时看着镜子里如花的容颜一天天凋谢,如烈日下摊晒的豆荚,自己都能听见那“噼噼啪啪”炸响的声音,心里就酸酸的。于是就想抓住那飞逝而去的尾巴,就顾不上计较,赌上一把。

  她正是鲜花怒放的年纪,听不见凋谢的声音。但却看见了越来越暴烈的太阳,它能将花晒蔫、晒死。表姐却没让她也赌上一把。她说表妹你肯定也会输的,尽管你比我年轻漂亮,这个男人现在谁也拴不住他,只有等他没钱没权了,年纪老了,女人才能完全拥有他。可你能等吗,到那时你又有现在这样喜欢他吗?

  她没吭声,心里却有些不服气,隐隐觉得到那时谁也说不准。表姐说过这番话后,就让她转了厂,去了邻镇的一间制衣厂。表姐没和她一起去,她舍不得那份工作,她说等她去的那间厂招组长了,她就来应聘,那时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她却没有等到表姐来,就给拐跑了。

  骗他的女人四十来岁,是个福建人。那女人的骗术其实并不高明,说带她转厂,就将她拐跑了。她以为自己十八岁了,不必再听表姐在耳边絮絮叨叨。因此和她邻座的那个女车工说有间厂的工资比这儿高,问她去不去时,她一口就答应了。她没有去问表姐,她觉得没有必要去问表姐。直到那操福建口音的中年女人露出凶相时,她才后悔起来,死命地大哭大闹,想跳下她们乘坐的中巴车。那女人拿出一瓶可喷出雾状气体的东西朝她按下了压把,她就昏了过去。那次被抢被骗的共有七八个人。她醒来时,人口贩子已卖掉三个。她长得最漂亮,福建山区的穷苦人家出不起价钱,于是就被卖到福州郊区来了,这里的人有钱一些。她已给他们折磨连害怕都忘了,只有麻木。他们死命地打她,喂她那些吃下去除了男人什么也不想的药。“结婚”那天,那些人守在“洞房”外边,过了一夜才走。

  她的心就在自己被凌辱时死了。她像一具木偶,每天机械地吃饭、睡觉,所有的家务活儿都由那个她该称作“婆婆”的老女人和该叫做“丈夫”的男人包了。婆婆费劲儿地用半通不通的普通话威胁她:要不是她家花两万块买下来,她早被卖到发廊里做“鸡”了。她知道这是真的。人口贩子带着最后剩下的她寻找买主时就说过。要是再没人出得起价钱,就带她去做鸡,不能几千块钱让人拣了便宜。

  除了自己是被卖到这里这一点外,其它方面倒也找不出恨它的理由。这里有和深圳一样的平坦的马路,方便的卫浴条件。这一家子什么都有,男人对她也好,一古脑儿将几十万元的存折给她看了,后来又叫她保管——当然是在生了孩子以后。再后又允许她打电话回家给父母报平安,还寄回了五千块钱。最重要的是,她明白深圳永远不会属于她,而她却可以拥有和深圳差不了多少的这座城市的户口,尽管这获得给了她深深的耻辱和疼痛。

  她感到遗憾的是不知道那帮人口贩子里是不是有人给吃了花生米儿。在得知公安抓住了他们,要来她家寻找她时,丈夫将她送去了一位远房亲戚家。她没有反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听了丈夫的,她知道公安找到她后她就能回家了——带着儿子去了。公安见不到人,就作罢了。她也就不知道那帮人里是不是有人给枪毙了。她恨透了那帮人。

  走进家门,爹正在堂屋里修理农具,见到一身打扮宛如从前的女儿,颤了声唤在厨房里做饭的娘出来。娘见到她,揉了揉眼,仿佛不相信,再看了看,就把她搂在怀里。娘儿俩抱头痛哭起来。

  家里一切如昔,就连那破烂的老瓦房也是老样子,仿佛几年的时光停留住了,不曾流走。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她悲上心来,又大哭了一场。左邻右舍也赶了来,见了她却没了几年前的自然和亲热,拘谨地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搭讪了几句,就走了。她没带回礼物,就连远行人回家必不可少的用来哄小孩子的糖块也没买。她在印象中那满天飞扬的芦花里忘了这一切。她只想如几年前那样,并不曾出过远门,静静地不惹人注意。仿佛她没有离开过,也就谈不上回来。

  娘却有些尴尬,为女儿的缺少礼数,却不好说什么。她自去房里掏出家里做好的皮蛋,给那些眼睁睁地望着女儿的小孩子每人塞了一颗。孩子们拿了皮蛋,就散去了。

  晚上娘儿俩睡在一张床上。娘先问她怎样被骗的。她抽抽答答地说了,许多地方却没说,她害怕提起。她边哭边说,直哭了个够。娘也陪着她流泪,边哭边骂那该死的人贩子。骂着骂着,娘就问起她夫家的情况来。问她丈夫长得怎么样,对她好不好,家里有多少间房,存款多少,这次回来为什么不送她,怎么连点礼物都不买,走时给了她多少钱?

  她不哭了,只怔住了,不做声。娘问了一遍,见她不答,就叹了口气,说,睡罢,英儿,坐那么远的车,怕也累了。说完翻了个身,似乎打算睡了。到底没睡,又翻了个身回来,说,英儿,娘晓得你心里的苦楚,可女人家,命呐,就象菜籽,撒在哪儿就是哪儿了。这话在家时她常听娘说起过。娘又说,眼看你弟也一天天大了,房子又这么破,今后谁给他说婆娘,原指望你出去挣几年钱的,哪晓得……。

  她还是不做声,心中那番悲苦却顿时消了,换了一股气恼。那悲苦却又时时翻了上来,冲撞着气恼。悲苦中就夹了气恼,气恼中又掺了悲苦,二者纠缠在一起。她昏昏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她就去了河湾。那芦苇正开着花,白茫茫的一片,一阵风吹来,便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满天都是,然后才星星点点落下地。那块洗衣的石板还在,石上的洗衣人却不是她了。她认得那是邻家二嫂的女儿,才十六七岁,正在一边洗衣一边哼着歌儿。那调儿是“妹妹今年十七八”的,这支歌儿谁都会唱。洗衣的女孩听得身后有人,回头见了是她,怯怯地叫声:英姑。她笑笑,说你洗衣服啊。女孩儿点点头。她看见她身边的石板上放了一包什么东西,似乎是干衣服。她就想这姑娘怕是约了人在这儿吧?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得赶快离开这里了。

  昨天她就知道了贵生也去了深圳,据说也混上了个什么主管。那是乡邻们顺嘴说出来的,说这娃娃有出息了,她就想贵生做上了主管,不会比她那间厂的主管差多少罢?

  她想她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好好地喜欢上一个人,也没被一个人好好地喜欢上,就结束了女孩生涯,为人妻为人母了。主管不算,贵生也不算,他们只是她少女五彩斑斓的梦里的一个影儿,还没有成形,还没有让她体会到那份消魂蚀骨的滋味。

  这次回家来,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块洗衣石上,再回味一下那曾经令她脸红心跳的胡思乱想,再梦想一回有个年轻的男人拉她下水,抱着她的腰在水里半浮半沉地游着。但这一切显然不可能了。村里的人都知道她有了丈夫了,有了孩子,而且她“嫁”的那地方还很富裕,许多人就在那里打工。那片芦苇还在,那块洗衣石也还在,但她无论如何也坐不上去了。

  她一个人跑到芦苇丛里,躲起来哭了个痛快,就去镇上给福州的“家”打电话,说她要回去。丈夫在那头激动得许久没做声,她知道他哭了。在她面前,这个憨厚木讷的男人总是爱哭。她忽然心中一动,想那个能让她消魂蚀骨的男人会不会是他呢。难道爱情竟是如此的么?

  但她的确是那个令他消魂蚀骨的女人了。她叹了口气,慢慢地放下了电话。

  回福州时,她将一万块钱全留给了母亲。娘欢喜得很,直说傻女子,带这么多钱回来也不早说。她没说什么,就在晨风中辞了爹和娘。

  那芦苇花在晨风里漫天飞扬,一阵歌声传了出来:

  一座座的山岭岭一道道的崖

  一辈辈的先人哟一代代的娃

  哥哥哟你莫把花掐

  妹妹今年十七八

  她想,是谁家的女子,这么早就洗衣服了!这满天飘扬的芦苇花,今生怕难再见几回了?

  一低头,一颗泪珠滚了出来,砸在脚下的尘土里,瞬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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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5 13:19 | 只看该作者
真爱的到来竟是这样的苦涩哦!
排版有点乱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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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5 13:28 | 只看该作者
爱?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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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7-6 12:01 | 只看该作者
故乡来的,不是楼主!你也是来自故乡的?欢迎到故乡--巴山蜀水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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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7-7 14:28 | 只看该作者
本人即是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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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7 15:50 | 只看该作者
心理活动细致。
芦花与民歌相映成趣,给平实的题材增添了鲜活的气息。
巴山蜀水有芦花吗?我怎么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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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7-9 14:15 | 只看该作者
呵呵,当然有芦花,不过现在很少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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