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夜来风雨声

田瞳

　　一场小雨过后，空气湿漉漉的。
   
　　眼睛也湿漉漉的。泪珠儿失去了管束，一滴一滴掉下去。
   
　　夜静了。小院静了。她的身影在小院里孤孤单单。
   
　　想都不敢想。只在几秒钟之间，生活陡然揭开了另一个面目。
　　
　　偏偏叫她看见了。宁愿自己的眼睛瞎了，也不愿看见那样的一幕，那穿心的一幕！
   
　　她捂着眼睛跑出了屋门。院子里，一棵看着她长大的老杏树默默望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院，在县城的偏僻一角，一条小巷的深处。
   
　　偏僻得不能再偏僻了。

　　从她记事的时候起，这小院里就住着三家人：南屋郑家，北屋吴家，西屋是她的家。巷子里的邻居叫它“三家院”。

　　多少年过去了，三家院里没有换过人家。
   
　　也不是没有变化。郑柯的父母已离开人世，家里就留下郑柯。吴灵的老爹升了官，老两口搬到处边的楼房里去了，院里的房子留给了吴灵。当年的小孩子长成了大人，一代新人在原来的屋子里支撑着原来的门户。而她，方惠，虽是个女孩也没能飞出这个小院，从西屋走进北屋，成了吴灵的妻子。
   
　　离院门没几步，靠墙根站着那棵老杏树。一年一年，都是那老样。年年长出满枝随风摇摆的叶子，为小院点染一片绿意，可不知是何原因，多少年来没结过一颗杏子。
   
　　小院静静。
   
　　南屋窗口里边还有一束灯光。这会儿郑柯正坐在桌前熬夜，不知他又在写一篇什么样的小说？

　　春夏秋冬，夜夜都一样。深深的小巷里，那一束灯光最亮，亮在夜深人静时，亮在别人的睡梦晨。

　　她凝望着那灯光。

　　那灯光离她很远……

　　遥远的灯光。

　　遥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落屋湾。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落过？

　　她和郑柯落在那儿了。

　　在那儿，日日夜夜，都听见黑河的涛声。

　　那时候她十八岁。难忘的知青岁月。

　　队里派他们喂猪，她和他。村子西头有个大院子。大院里有两排猪舍和一间小土屋，郑柯就睡在那小土屋里。

　　郑柯带了许多书。她也是个书迷。每个晚上，在小土屋里的一盏小油灯下，都有一段美好的时光。

　　就是那一束在小土屋里闪烁的灯光。

　　也不是老看书。说话的时候比看书的时候还多。那时候有许多有趣的话题，随便说，总也说不完。

　　说的话都不重要。重要的话都没有说。

　　所以有时候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在灯影里静静地望着郑柯，总还隐隐希望他能说出几句别的什么。而他却从末说过。也许他心里是想说的吧？

　　所以有时候心里怪难受的。十八九岁是个奇妙的年龄。难受起来也奇妙。

　　不知不觉间，夜就深了，照例是郑柯先提醒她：“三星转过峡口了，该回去睡觉了。”于是两人都站起来，他送她回住处去。两个人并肩走着，穿过村巷，谁也不再说话。夜很静。不远处，黑河的涛声清晰传来。那涛声总在引人思索些什么。

　　她住在一户社员家里。到了那个门口，郑柯就默默站住。她走进院晨，关了大门，再过好大一会儿，才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轻轻响起，渐渐远去……

　　他们在落星湾听黑河的涛声，不觉有两个春秋。第三年，招工开始了，名额很少，而她有幸第一批回城。

　　那些天心里咋也不踏实。总觉得对不住郑柯。

　　“要不，这一批我先不走了吧？”她说。

　　“那是何必呢？”郑柯摇头，“能走就要走，你家里困难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不回去？”

　　临行那天，郑柯送她回城。

　　两人步行出了落星湾。

　　奇怪，就在那时刻，她忽然觉得身后好像有一件什么珍贵的东西丢掉了。是什么呢？一下又想不起来。

　　越往前走，心里越不安宁。不行，一定得回去看看。

　　“你在这儿稍等一下，我忘了一样东西。”

　　不等郑柯问什么，她就像一阵风，飞快向村子跑去。

　　一口气跑到村西头。眼前是猪场大院。好怪，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这个地方有她的什么东西呢？

　　她迈步进了院门，东瞅西看。天晓得寻找的是什么。就那样在大院里走了一遭。一步又一步，走过一个又一个猪圈，把那些大猪小猪看了一遍。而后，默默走进了那间小土屋。

　　心口突突一跳，忽地明白了：她丢掉的东西就在这里！

　　小屋呵小屋，这小屋里留有她的多少脚印？她在小屋里转了一遍又一遍。随后拿起扫把，扫了炕上又扫地下，满屋子扫得干干净净。似乎这样心里才安稳了一些。

　　走吧，难舍也要舍，难离也要离。

　　临出门，回过头去望了最后一眼。从今后，再也看不见这个小屋了。

　　郑柯还在路边等着，问她：“找到了吗？”

　　她脸颊一热，只说了声：“走吧。”

　　上路了，离村子越来越远。忽然又想起一件大事：“哎？我走了，队里派谁来和你一起喂猪呀？”

　　“不知道。随便谁吧。”

　　心口猛地一疼，像被谁敲了一锤子。
   
　　落星湾啊！……


　　忘不了落星湾。她回了城，耳际仍时时听见黑河的涛声。

　　可是妈妈……

　　三家院里，她家最困难。爸爸去世早，撇下她和幼小的弟弟，各样的难处都来了。她上学，她下乡，好不容易熬到招工回城，妈妈已累了一身的病。

　　妈妈的心意就是叫跟了吴灵。妈妈说吴家比郑家各方面条件都强得多。

　　好长时间拿不定主意。她心里想着她不能随了吴灵去。一个院里住着，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长大，谁想过要跟他当两口子？

　　小时候吴灵是不错。聪明活泼，在学校时就显露了绘画的特长。那时，吴灵的画，郑柯的文，方惠的字，他们班上的墙报全校拔尖。假若后来吴灵也能像郑柯一样下苦心，说不定能成为一个不错的画家。但他出了校门也告别了画笔。聪明都用到了别处。

　　吴灵没有下乡插队。不知是走了什么门路。比起郑柯和方惠，他算是占了大便宜，工作比他们好，工资比他们高，怎么也赶不上了。

　　这一点她就不服气，不公平呀！
     
　　妈妈也看出了女儿的心思，知道她的心里是郑柯，可郑柯还在乡下，哪年哪月才能盼回来呢？再说吴灵追得厉害。身前身后缠绕着，推不开甩不掉。

　　弄得她心乱如麻。
   
　　仿佛失去了什么。

　　最终还是做了吴家的媳妇。因为她原是一个平常的姑娘，不能出世脱俗。
   
　　世上的许多事原是说不大清的。

　　结果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虽然从小就在一起，可人是会变的。成了夫妻，才看清今日的吴灵已学会了这样那样的手腕，对人对己都失去了真诚。他怎能和这样的人共度一生？
   
　　两个人差得太远。
   
　　生活中碰到了各样的烦恼。
   
　　但也没有勇气分开。那不是容易的。又不是买了件衣服，说扔就扔。后来小女儿降生，就更不好说了。小女儿是姥姥的小宝贝，这会儿早跟着姥姥在西屋睡熟了。小女孩不会知道爸爸妈妈之间出了什么事，甜梦里只有欢笑不会有眼泪。

　　只有她眼含着泪珠，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
      
　　“啪！”一只杯子或是什么东西打掉了，声音特脆。

　　声音是从南屋传出来的。

　　吓了她一跳。眼睫毛一闪，南屋窗口的灯光消失了，一片黑暗。

　　“干啥呀你？”郑柯的声音，挺急。

　　“你干啥呀？”是郑柯媳妇的声音，挺横。

　　“开开灯，再有一页就写完了。”

　　“写完也是废品。白写！”

　　碰上这样一个妻子。

　　不如意的婚姻。

　　郑柯是在方惠回城三年之后才招工进城的。在农村多呆了三年，成就了他的文学爱好。他回到城里便发表了两篇作品，名字印在文学刊物上，一时轰动了古老的县城。有一个漂亮姑娘黄明珠，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找上门来要拜作家为师。郑柯慌乱地说我还没写过几篇东西可不是什么作家，那姑娘却笑盈盈说别谦虚啦，你写的小说那么动人……她的脸蛋儿更动人。

　　后来三家院里的人都看明白了，黄明珠不是来当学生，而是来当恋人。漂亮姑娘如愿以偿，很快成了小院中的一员。

　　初进小院时情意缠绵。还会抄稿子，方格小字挺秀气。

　　岂知好景不长。郑柯连吃退稿，一年里才投中一两篇。

　　“咋会是这样？”那漂亮媳疑惑地望着她的夫君。

　　郑柯则很坦然：“我早说了我离作家还远着呢。”

　　那以后南屋里就失去了宁静。好在郑柯有耐性。他比媳妇大几岁，处处宽容着她，任随她叮叮当当。

　　一年两年三年，到今天，到今晚……只在几秒钟之间，生活陡然揭开了另一个面目。

　　是在她方惠面前揭开的。而此时郑柯还大梦未醒，只沉浸在他的小说境界中。

　　想都不敢想！

　　南屋里那位妻子还想大吵一场：“我瞎了眼，自己跳进了泥坑……凭我这样儿，什么样的男人找不上？”

　　听不下去了。她对着那个黑洞洞的屋门轻蔑地骂了一声：“不要脸！”

　　远处响起了雷声。阴云在空中飞过，说不定还要一场雨。

　　雨……


　　雨，沙沙沙……这是半个钟头前的一幕。

　　电视屏幕上，一幕爱情故事正在进行。

　　方惠没有看电视。她独自坐在灯前，读郑柯的一篇小说稿。那小说的题目令她心跳——《落星湾》。十年前的生活情景重现在眼前，仿佛是在昨天。

　　电视屏幕前的大沙发上，坐的是她的丈夫吴灵和郑柯的妻子黄明珠。

　　黄明珠每晚都来看电视，不看电视没事干。她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说，一晚上她说的话比电视里每一个角色说的都多。说着说着，把她家的事也拉扯上了，说她的家里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她家郑柯没一点本事……

　　吴灵哈哈大笑：“你的郑柯会写小说呀！”

　　“再别提他那个了！他那破小说，比不上你一个脚趾头……”
屋外，雨声紧一阵松一阵。雨点儿好像也落在人的心口上。

　　突然一片黑暗。停电了，小县城没个好电厂，停电的事常有。有时停几分钟，有时停一夜。

　　“咋搞的？”黄明珠一声叫，“刚看到好地方。”

　　“别急，一会儿就来电。”

　　屋里静了。雨声更真切了。

　　小说刚读了一半。字里行间有方惠的影子。她又回到了落星湾，忘了是在看小说，电停了好一阵，她才清醒过来，摸黑找着一支蜡烛。

　　火柴一亮，电灯也亮了。火柴和电灯同时放出光明。像开了个玩笑。太快了！来不及眨一下眼，光明就照出了沙发上的人影——两个人正好合成一个影子。

　　神奇的光明！无情的一瞬！借着黑暗抱在一起的一对儿再快也来不及分开。

　　他们惊慌，她更惊慌。

　　电视屏幕上跑出一群俏皮女孩，喊声笑声一片。她急忙转身，捂着眼睛跑出屋门。当然黄明珠也红着脸跑开了。

　　不敢想象，她在场时就能这样，她不在的时候呢？

　　再也不愿转身不愿退回一步。

　　雨也停了，不知在什么时候。

　　世上有多少家庭配错了对儿！她和吴灵，郑柯和黄明珠……

　　“方惠！”她忽然听见一个深沉的声音。这声音很陌生。是谁在叫她？

　　小院静静，并不见一个人影。

　　“孩子，你忘了我在这儿吗？是我看着你一年年长大的。”

　　她大为惊讶。啊，原来是老杏树在说话。

　　“老杏树？你怎么会说话呵？”

　　“呵呵，其实我早就对你说过很多了。只是你平时没顾得上听罢了。”

　　“是吗？那要怪我太粗心了。”

　　“不怪你，孩子，不能简单地怪你。因为各人都在匆匆忙忙地过自己的日子，匆匆忙忙……”

　　“匆匆忙忙！是呵，匆匆忙忙，一天一天，并没有回头看一看走过的脚印，也没有好好看看前边的路……”

　　“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不是你一人能驾驭得了的。”

　　“可是生活把苦果给了我一个人。”

　　“更不是了。苦果也有各种各样，树上的果子各不相同，看谁吃到哪一颗了。”

　　“我吃了一颗最苦的。”

　　“还有更苦的呢，要紧的是，尝到苦果，可要多嚼一嚼，嚼得多了，自会悟出许多。”

　　这时南边的屋门响了一下，门口出现了郑柯的身影。老杏树沉默了。

　　她看见郑柯向这边走了。可以想见，郑柯是为避免妻子的纠缠，来到院子里寻找安静。

　　“你？”意外看见她，郑柯有些惊奇，“怎么站在这儿呀！”

　　“你不是也出来吗？”

　　两人站在老杏树下一时相对无言。

　　耳边，似又听到了黑河的涛声……

　　她想，人生中的一些好机会是不是就是这样错过的呢？一年，两年，三年……人离开了，时间的沙尘渐渐掩埋了昔日的记忆。

　　下乡插队的那些年间，曾有不少男女青年在共同生活中演绎出了好多被写进小说的爱情插曲。但在陆续离开农村以后，大家分别走上不同的路，就像出林的鸟儿各自分飞。于是，知青点上的恋人们便风吹云散。但是她和郑柯又聚在了一起。因为她和他在同一个院里住着，南屋北屋，一开门就看见了。

　　郑柯在农村劳动了五年。他回城时，方惠已作了吴灵的新娘。

　　一转眼又是春秋几度。三家院里，南屋，北屋的差别越来越明显了。人不一样，路不一样，好多好多都不一样。

　　她望着郑柯，有多少话想对他说。然而，话到嘴边，只说出这样一句：“你……也尝到苦味了？”

　　郑柯说：“生活的路，多不平坦。”

　　“多不平坦！”她重复着，想起了老杏树的话：“而我们走起路来又总是匆匆忙忙……”

　　“是的，匆匆忙忙。可也不能全怪我们。”

　　“要是能回过身去重新走一次就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了。人生的路很长，可每个人只能走一次。不管多么曲折，也不会倒回去。人生路上要紧的是有所憧憬……”

　　风来了，摇动了老杏树的枝叶。

　　几滴清凉的雨点落在脸上。

　　“下雨了。”她仰起脸，望天上的云。

　　传来了雷声。

　　千万条雨线，挟着雷声落向大地。

　　小院淋在夜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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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对人生

学习，好文字．问好！

石块

好美的文学语言!

陌笛

简洁的文字，处处意境。田老师08快乐。

敬一兵

语言干净，文笔清晰，味道纯正，好文欣赏！

田瞳

最初由 陌笛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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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陌笛！终于还是回来了，好吗？祝你在新的一年里有新的快乐！

田瞳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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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敬斑竹关爱！

田瞳

谢谢笑对人生、石块阅读拙作，问好朋友！

脂砚

在田老师的小说中，始终流淌着散文的优美婉约，还有淡淡的，失落的美。

小说的风雨声，既是现实的风雨声，又是人生路上的风雨声，二者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互相映衬，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

精华支持！

南来之风

又读关于知青岁月的好文.我姐下过乡,去她哪玩过,对知青在农村的情况了解一些,所以看了觉得挺亲切.

田瞳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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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好评！新一年开始了，让我们携手为进一步繁荣太虚而努力！

跃农

　　用有磁力的语言，准确地揭示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结尾让人深思。

田瞳

最初由 南来之风 发表
又读关于知青岁月的好文.我姐下过乡,去她哪玩过,对知青在农村的情况了解一些,所以看了觉得挺亲切.

感谢你的共鸣.

田瞳

最初由 跃农 发表
　　用有磁力的语言，准确地揭示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结尾让人深思。

多谢阅评!

跃农

　　田主席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