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大楼脚下是荒野

田瞳

　　那地方，一边是耸立的高大楼房，一边是旷古的戈壁荒野。

　　楼房和荒野紧紧相连。有一道长长的围墙在戈壁滩上划出了一条鲜明的界线，这边和那边就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是秋天了。连日来，数不清有多少小四轮和手扶子，从四面八方急急忙忙向这里汇聚而来。那些如今已遍及四乡农村的小型机动车辆，来时一路上“突突突”欢叫着跑得飞快，一来到围墙跟前就猛一下惊呆，再也休想挪动一步了。有多少车辆在围墙外边拥拥挤挤排成了长长一大溜，有多少人在车上车下焦急地等待着。车和人，人和车，似乎在戈壁滩上扎下了营寨。

　　这……要等到哪时哪日啊？

　　一

　　古老的戈壁滩忽然被惊醒了！
   
　　近几年中，仿佛在眨眼之间，这片蛮荒的土地上迅速崛起了一幢幢各式各样的楼房。一转眼，就见一大片工厂的群落奇迹般地出现了：造纸厂、制板厂、化肥厂、农药厂、蕃茄制品厂……古老的戈壁滩被惊醒了。那些厂房里的各种机器整日整夜轰隆隆吼叫着，使沉寂了千百年的戈壁滩很不习惯地接受了这庞大无比的喧嚣声。

　　这片楼房群落的边沿，连着荒野的地方，是蕃茄制品厂的围墙。再看那墙外排成长溜的车上，全是一样的蓝色塑料筐子，筐里装的都是鲜红的西红柿。这就明白了，那聚集在围墙外边的大车小辆，自然是来这里出售西红柿的农民了。

　　等待。艰难的等待。没有两三天等待，进不了那道坚固的围墙。

　　都在眼巴巴地盼望着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这地方的山神土地。他的职责是专管验收西红柿。每当他出现时，手里便摇着一本印着表格的验质单。只要他高兴，朝哪辆车上看两眼，指指划划说几句，顺手撕给你一张纸，你的等待就算到头了，马上就可以发动机子，“突突突”开起来，直朝着那边的大门开去。验质单就是进门的通行证。然而，那一张通行证可不是好拿的。
   
　　凡是来到戈壁荒滩等待过一两天的人，都会知道那个管通行证的人姓李，因为他一脸粉刺疙瘩，便送了个外号“李疙瘩”。当然，在他面前时全叫李主任。

　　人们都在眼巴巴地盼着李疙瘩。只有李疙瘩出面了，才有一丝过关的希望。可这位大神一天露不了几回面，出来一回，也只验收三、五车，手往裤兜里一插，扭身就走了，任众人喊破喉咙，再也不回一下头。

　　剩下的只有等待。

　　人们除了等待，再无别的事干。这些一年到头勤苦惯了的农民，一下子被困在戈壁荒野上，心里急得冒火,手脚急得发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惶惶不安地转来转去，就像丢了什么而咋也找不回来一样。

　　寂寞的等待。等待的寂寞。

　　二

　　那是张二哥，已经苦等了两天一夜。而他的车离那个大门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两天相处，邻近车上的人们都互相认识了。前面车上那个人姓罗，看上去颇有几分精明，一副破锣嗓子，偏又爱吹大话，都叫他罗大吹。后面车上是一个女人，杏花村的，便叫她杏花嫂。不远处一辆车上，还有个特别活跃的小伙子，老是不停地跑来跑去打探消息，隔一会儿就跑回来报告一个情况，因为他姓马，人们便戏称为探马。

　　坐着没事干，就凑在一处谝闲话，打发无聊的光阴。

　　“喂，各位各位，情况不妙啦！” 探马又回来报告消息了。

　　众人一听“不妙”二字，全都把脸转向探马，齐问：啥情况啥情况？咋回事咋回事？

　　探马说：“我刚打听清楚，今天已经进去十七车了。”

　　“啥？”几个人一齐喊起来，“没见验收几车呀，咋就十七车啦？”

　　探马说：“人家开后门，你能看见？”

　　人人脸上都暗了下来。谁都知道，厂里一天只收二十车西红柿子，现在只剩三车了，还有什么希望呢？

　　“日他妈，看这样今天又验不上了!”

　　罗大吹嘴里骂一声，掏出烟盒子，又摸了一阵，火柴却没了，便给张二哥递过去一只烟，问有火吗？张二哥接过那支烟，掏出一个压扁了的火柴盒，垫在大腿上，笨拙地连划了三下，才算划着了。

　　“知道这么麻缠，我早就拔掉种麦子了。”张二哥抽了口烟，闷声闷气说。

　　“明年我说啥也不种柿子了。”罗大吹说，“要知道这样，我喂猪也不卖来”。

　　“哟，你多么精明的人尖儿，还舍得了？”杏花嫂迎上去挖苦了一句。

　　罗大吹却不在乎，嬉皮笑脸说：“有啥舍不得，我家里喂猪就喂的这个。开春时候乡上号召种柿子，我一下种了三亩。现在害下了，弄不上运单，一半都坏在地里，不喂猪干啥？”

　　“卖几趟了你？”

　　“才卖了三趟。”

　　“三趟了？”杏花嫂惊叫起来，“哎哟哎哟，三趟了，还说不卖来！咋又来了？还是你有本事，啥门路弄的运单？”

　　罗大吹鼻子一翘：“老农民能有啥门路？拿票子买的，三十块钱一张。”

　　杏花嫂又是一声惊讶：“才三十？真便宜！我们这张运单掏了五十元呢。”

　　“五十不算多。”罗大吹伸手向厂门口一指，“那边有的是运单，要卖六十呢。”

　　“真的吗？”旁边有个人插嘴问了一声。这时人们才注意到，问话的是个年轻的新面孔，还没见过。这年轻人推一辆自行车，车把上挂个挎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跟前的。

　　罗大吹说：“咋？你也想弄一张运单？”

　　那年轻人很有些惊奇地问：“你说一张运单要卖六十块钱？”

　　“不信？你去试试。”

　　推自行车的年轻人扭头向厂门口那边望去。

　　三

　　运单当然是不能卖钱的，运单不是商品。

　　但是，没有运单就不能交售西红柿。别看围墙外边挤了这么多车辆，没有两三天的等待别想开进大门。若是弄不上一张运单，你连来这儿挤一挤的资格也没有。

　　蕃茄制品厂是县上新建的地方企业，为地方农产品加工找出路，无疑是一件大好事。春天，县上给邻近工厂的几个乡下达任务，动员农民多种西红柿，为蕃茄制品厂提供充足的原料。种柿子卖钱，这也是农民脱贫致富的一条好路子。于是各村四周的耕地上出现一片艳红。

　　今年西红柿大丰收。

　　然而，交售柿子却成了农民的大难题。

　　厂方为做好收购工作，事先曾给各乡分发了运单和塑料筐。农民交售柿子凭运单，柿子一律装进统一的塑料筐里，一筐可装七十斤柿子，一车的定量为七十筐，大约在五千斤左右。就是说，一张运单可交售五千斤西红柿。运单和筐子由乡政府按比例分到各村社。按说，这样的准备工作是够周详的了，收购时当是井然有序，大可顺利进行。可是，事到临头，却远远不是那么回事了。原本好好的事情，莫名其妙就节外生枝，各个环节都出了毛病，处处有堵不住的漏洞。事实上，有许多种柿子的农户都没见到运单。农民急需的运单都通过不同渠道流进了各色各样的不种柿子的人手中。筐子的情况也大略如此。季节一到，柿子红了不等人，熟透了就落下去烂在地里。一季劳作，流了多少汗水，搭进了多少工本，眼看着遍地地柿子红透，真是心急如焚，各村各户简直展开了一场运单和筐子的大战。就听各村都有这样的事：有的弄到运单却没有筐子，有的有了筐子却搞不到运单。在这节骨眼儿上，不知从哪起的头，有人掏钱买来了运单。于是一股风传开，运单可以掏钱买到。

　　运单就这样变成了商品，非常抢手的商品。

　　好多人拿着钱还不知道上哪儿去买。

　　有人掏钱就有人发财。什么人？哪些人？谁也说不清。传说倒是不少，有的说乡干部扣了运单，有的说村长做了手脚，也有的说厂里的头头脑脑都握有一部分运单……到底真情如何，可就说不准了，因为谁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来。但有一点是真的：确实有卖运单的人，确实有买到运单的农民。

　　看那边，厂门口，有个卖茶水的小摊，在那小摊上就有运单可买。

　　四

　　小摊卖茶水，兼卖烧饼，赚的全是卖柿子的农民的钱。摊主是个还算年轻的媳妇，颇有几分姿色，因为她头发上别着一朵粉红的花，农民们都叫她一枝花，她也笑嘻嘻地答应。

　　怪，这个卖烧饼茶水的一枝花是从哪儿来的运单呢？有人说她是某乡长的小姨子，有人说她跟厂里的一个什么头儿有瓜葛，这些说法当然都是传闻，靠不住的。但她手里有运单卖，这可是一点不假的。

　　在一枝花茶摊背后的工厂大门边，就贴有一张严禁倒卖运单的告示，明白写着：如有揭发者，奖励运单一张。但怪就怪在，始终也没见一个揭发者挺身而出，而一枝花的运单依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照卖不误。事情就到了这种份儿上。

　　“大嫂子——”一个推自行车的年轻人来到茶摊前。

　　“这边坐这边坐，”一枝花一见有人来，脸上立时春风荡漾，使出了招徕顾客的本事。“小兄弟，喝茶呀，还是吃烧饼？”

　　“茶也喝，烧饼也吃。”

　　一枝花细腰一扭，风摆柳似的，忙倒上一杯茶放在桌上，又揭开纸箱拿烧饼。

　　年轻人并不动手拿烧饼，也不端茶杯，两只眼只是望着女老板笑。

　　“咦，你这个人！”一枝花被闹得有点不自在了，也往自己身上瞅，“老望着我干吗？我身上有花呀？”

　　“你不就是一枝花大嫂吗？”

　　“噢，这呀！”一枝花一下子被逗笑了，“你这小兄弟，真有意思呀。”

　　年轻人说：“一枝花大嫂，我想求你办个事，行吗？”

　　“求我？哟，我能给你帮个啥忙呀？”

　　“我想买样东西。”

　　“买东西？”一枝花的黑眼珠嘟噜噜转了几圈，装作糊涂说：“你买啥？我只卖茶水烧饼。”

　　年轻人摇摇头：“大嫂跟我见外呀，那就不说了。”说罢，起身要走。

　　“哎，别走呀，坐下坐下。”一枝花赶忙一把拉住，“这么性急呀，你想买啥东西，还没说出来呢。”

　　“你不是说除了茶水烧饼，没别的卖吗？”

　　“我先听听你要啥东西呀，说不定我能帮你弄到呢。”

　　“我要运单。”

　　“哦，运单呀！”一枝花抿嘴一笑，“你要这东西干啥？看你模样儿，不像个种柿子的人呀。”

　　“怎么，大嫂还会看相？”

　　“嘻嘻，小兄弟真会说笑话。”一枝花绕了一大圈，看看差不多了，便上了路：“好吧，今天认识了你这个小兄弟 ，也算有缘分，我就帮你一回，只是，价儿不低呀。”

　　“多少？”

　　“八十。”

　　“八十？这么贵？”

　　“贵不贵我还没有了。不过……我可以给你找一张。”

　　“不能便宜点？”

　　“嘿，小兄弟，你不打问打问，现在这东西多紧张。再过两天，八十都难买上。”

　　年轻人摇摇头。

　　一枝花眼皮扑闪扑闪，忽一笑说：“好好好，谁叫咱俩认识了呢，我就害个心疼，少要两张，六十，我可一分钱没赚呀！”

　　“那就说定了。”年轻人站起了身，“你看的不错，我不是农村人，我是帮人弄的。你等着，我去叫人送钱来。”

　　这时，忽听那边一片声起，好多人争相围过去。原来是验质员来验收柿子了。

　　五

　　天色阴暗。围墙里边的机器咚咚咚咚咚喧嚣一阵子，放出一股浓黑的废烟，而后在天空弥漫开来，使得阴暗的天色更加沉闷。

　　验质员李疙瘩驾临了。手里摇着一本验质单，高视阔步，仿佛一尊普渡众生的大神来到了人间。

　　马上有数只手拿着烟卷争着往前递，烟棒子几乎戳到了李疙瘩脸上。

　　“不抽，不抽，靠后站靠后站！”李疙瘩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气。

　　别人往两边退，罗大吹却往中间挤，抢占了最有利的位置，连喊几声“李主任”，不容别的人插上嘴，就抢着先说：“李主任，这回咋也挨着我了，我等了四天啦。”边说边把一张运单递了上去。他那张运单是折迭着的，碰在验质员手上，让李疙瘩感觉到纸里边硬梆梆的。上一回他用的就是这个办法。

　　李疙瘩果然接住了这张运单，看也没看就装进了口袋，问：“哪一车是你的？”

　　罗大吹马上说：“就那车，你看多好的柿子。我交过几车了，全是一等。”

　　李疙瘩向车上瞅了一眼，二话没说，随即撕下一张验质单，仍给罗大吹：“开进去吧。”

　　罗大吹顿时乐得眉开眼笑，好像一下子比别人高了出了一个脑袋，跳上四轮子，突突突开起来，一溜烟跑了。

　　接下来轮到张二哥的车。张二哥知道，罗大吹的运单里夹着一张票子。这是罗大吹的一个绝招，果然灵验。张二哥也如法炮制，也在运单里加了一张。头一回做这号事，心里直发虚，总像有人在背后指戳什么。

　　李疙瘩也接了张二哥的运单。可是无奈，刚才他接过罗大吹的运单时，看也没看一眼，这回接住张二哥的运单，却当众把它展开了。可叹，一张二十元的票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了真容，真是图穷而匕现。

　　“你这是干什么？存心要拉我们犯错误！”李疙瘩做出十分惊讶的样子，把那张票子扔了回去。

　　一阵哄笑声中，那一张钞票在张二哥胸口上碰了一下又掉在地上。张二哥一时脸似火烧，真是无地自容，不知道怎样捡起自己的钱。

　　李疙瘩这时候就仿佛一个大义灭亲的英雄，脑袋一甩转身就走。

　　“哎呀，你咋走呀，该验我的啦！”杏花嫂一下急了，追着喊。

　　“今天不收了。”李疙瘩吼一声，头也不回，径自扬长而去。
完了，完了，又得在戈壁滩上守一夜了。农民们一片怨声，纷纷叫骂。张二哥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双手抱住头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喷着粗气。杏花嫂为他抱不平，不解地说：“咦，怪啦，姓罗的给他夹一张票子，他看也不看就接住了。张二哥也一样给他送，狗日的咋一下就翻脸了呢？”探马在这方面见识多些，说：“这你就不懂了，李疙瘩这家伙滑着呢，当着众人的面，做事不能太露眼儿，他收下一个，再拉上一个垫背的，显得他是个好人。”

　　“吓，瞧瞧这些驴日的！”人们骂着，无不咬牙切齿。

　　这时，推自行车的年轻人出现了。

　　六

　　那年轻人已经在旁边站了好大一阵子。刚才李疙瘩验柿子那一幕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事后有人回忆起，好像还看见他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什么。

　　“大嫂，”年轻人走到杏花嫂面前，说：“麻烦你替我办件事，行不行？”

　　“行啊，办啥事，你说吧。”杏花嫂很是爽快。

　　“请你帮我去买一张运单，那边小茶摊，价钱搞好了。”年轻人说着掏出票子递过去。

　　杏花嫂吃惊地说：“六十块呀？我的妈呀，一车柿子也就卖个三四百块，六十块先喂狗了。”张二哥听了这话，远远望着那个卖茶的女人，一种愤愤的情绪不觉在心头升起：他娘的，这是啥事呀？咱农民风吹日晒，弓腰佝背，起早贪黑地干了一个大夏天，好不容易熬出个收成，临到头，却为这该死的运单，好多柿子都烂在地里。这个小娼妇倒好，闲坐着在那里，不用出一丝力气，卖出一张运单就抵上我们二分地的收入！

　　杏花嫂已向小茶摊走去了。年轻人从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边。

　　这边，卖柿子的农民对那个年轻人起了好奇心。哎，这年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呀？看模样，他肯定不是卖柿子的人。可他对卖柿子的事又特别热心，跟好多人打听过，还往小本子上记。现在又请别人去替他买运单，他为什么不自己去买？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呢？

　　杏花嫂已经到了茶摊前。

　　“喝茶呀大嫂？”女老板一枝花对顾客一律十二分热情。

　　杏花嫂直截了当说：“我不喝茶，我买运单。”

　　“要运单？八十元一张，你要几张？”

　　“你有多少张？”

　　“哟，大嫂口气不小呀。别问我有多少，你有多少柿子，我保证你卖光就是了。”

　　“你的本事真大。”杏花嫂反讥说，恨不得上去扇她几下。
　　
　　“我一张也不买，我是替人办事。价钱不是说好了吗？这是钱。”

　　“噢，你说的是刚才那个小兄弟呀，不错不错，我是看他脸白，优惠了个批发价。”一枝花笑容可掬，从怀里掏出一张运单。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个亮光一闪，同时就听“咔嚓”一声响。

　　一枝花不知出了什么事，扭头一看，意外看见一架照相机正对着她。哎呀，不好，这不正是那个要买运单的年轻人吗？

　　“哎哎哎，你这是干啥？”一枝花吓得一声惊叫，脸色都变了。

　　年轻人从容一笑：“不干啥，留个纪念。”

　　“留的啥纪念？”一枝花顿时急了，“我不卖了，不卖了，给我的运单。”

　　“晚了，一枝花大嫂！你卖运单的证据已经装在这里边，想取也取不掉了。”

　　“哦，这这……”一枝花一时急得无话可说，“你是谁？你是干啥的？”

　　“这个，不需要向你汇报吧。”年轻人收起相机，装进挎包，风趣的说：“我花了六十元买下这一张照片，代价够贵的呀。”

　　一枝花已知是惹下了祸，忙不迭地把钱塞回年轻人的口袋，可怜巴巴的说：“小兄弟小兄弟，你的钱你还装上，我不要你的钱还不行吗？这运单又不是我的，我挣俩小钱也不容易，小兄弟你留个面子，千万别……”

　　“那你说说吧，运单是哪来的？”

　　“哎呀我的小兄弟，你就饶了我吧，打死我也不敢说，我一个女人家……”一枝花连声告饶，差点儿就要磕头了，“好啦小兄弟，这张运单我送给你了，你就把那照片给了我吧。”

　　年轻人把运单收好，稳稳地说：“谢谢一枝花大嫂的美意。其实我要这运单也没用，也算留个纪念吧。不过，这照片可取不出来了。过上几天，你会在报纸上看见你的像片。”

　　“哦你……”

　　“再见了一枝花大嫂！”

　　七

　　在这个地方，像这样开心的事还是头一回碰到，今天可算出了一口气。

　　卖柿子的农民纷纷围住了拿照相机的年轻人，猜出这个人必有来头。众人好一阵兴奋，你一言他一语，话匣子一齐打开了：

　　“同志，你是来调查情况的吧？你都看见了，咱农民种了几棵柿子，可叫坑害苦了！”

　　“在这鬼地方熬了两三天验收不掉，下一步到厂子里过磅还有你受的气。你要不把那个过磅的女人巴结好，再好的柿子也是三等。”

　　“嘿，说啥哩，卖一车柿子，就跟过五关一样，哪一关都不好过。谁把守哪一关，都有谁的绝招。”

　　农民们纷纷抱怨，像这个样子下去，种地还有什么意思？有人就算起帐来：种二亩柿子，从种到收，出力流汗就不说了，只说买种子，买地膜，买化肥农药，交水费……三下五除二，到头来还能落几个？就这，想卖柿子还这么难……

　　年轻人飞快地往小本子上记着。等众人稍静下来，他不禁愤愤地说：“这些坑害农民的事，你们怎么不向上边反映呢？”

　　“反映？你还卖柿子不卖了？”有几张嘴同时说起来，“前几天王家堡的人告到县上，结果呢？屁用没顶，反惹了一身骚。”

　　“怎么回事？”

　　“人家验得更严了！只要有王家堡的人来卖柿子， 别想验上。害得没办法，一筐柿子五块钱都卖给二道贩子了。”

　　年轻人的笔又飞快写起来。人们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写了这些有什么用，但人人都猜想那些字可能对农民是好处的。

　　果然不错。那年轻人骑自行车走后，探马很快就探明底细，对大家说：“你们知道吗？刚才那人是个记者。”

　　有人问： “记者是多大的官？”

　　探马瞪了问话的人一眼：“你咋啥也不知道！记者不是官，他把调查到的事写出来，能登报纸，能上电视，什么坏事都能揭露出来。厉害不厉害？”

　　张二哥说：“这一回，这坑害农民的事也能登到报纸上了？”

　　探马挥了一下手，似乎很有把握地说：“等着吧！”

　　八

　　暮色降临，一天的光阴就这样在等待中过去了。柿子没卖掉，注定又要在戈壁滩上熬过一个漫长的秋夜了。

　　天也变了，风一阵紧追一阵，满天满地被搅得一片混沌，不一时，轰隆隆一阵雷动，阴暗的天幕上呼啦啦扯出了一道闪电。要下雨了！人们赶忙喊叫着拾掇东西，惶惶寻找着避雨的地方。

　　大雨很快就来到了。天空像被雷电炸开了口子，铜钱大的雨点劈哩啪啦敲打下来，戈壁滩上转眼间一片洇湿，一天的喧嚣顿被大雨浇灭了。那些装满了蓝色塑料筐的车辆，以无比旷达的姿态接受这大雨的洗礼，而车的主人们，全钻到车底下避雨去了。

　　天完全黑了，戈壁滩上黑沉沉一片，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张二哥躺在车底下，啃了一块干饼子，又吃了两个柿子，压了压饥饿，就不想动弹了。实际上车底下也没多大的动弹余地，若不小心，一动弹就会碰到铁器上。

　　“张二哥，张二哥！”旁边那辆拖拉机下边有杏花嫂喊叫着。
张二哥答应一声，问有啥事。杏花嫂说：“我这儿都湿了，想到你车底下避避雨。”张二哥一听，这咋行呀？车底下就这么一小块地方，夜又黑，一男一女挤在一处，像啥！

　　“张二哥，行不行呀”杏花嫂又喊着问。

　　唉，是呀，咋能忍心看着她泡在水里呢？

　　张二哥知道，杏花嫂的男人害病住了院，眼见得柿子熟透了，急得没法子，她只好把娃儿扔在家里，自己来押车卖柿子。戈壁滩上这么多卖柿子的人里边，就她一个女人。唉，难啊！张二哥再也顾不上别的了，便说：“你过来吧。”

　　杏花嫂猫着腰踩着雨水过来了。张二哥慌忙从车底下钻出来，把地方让给她。杏花嫂一见急了：“你咋出来了？把地方腾给我倒叫你淋雨，不行不行。都到这个地步上了，还讲究个啥呀？”

　　张二哥迟疑了一下，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又钻进车下。

　　雨没完没了的下着。夜黑的似涂了墨汁。秋夜的寒气也像受了什么昭示般的从地底下逼了上来。戈壁滩上的天气就这么日鬼，白天把人晒个半死，夜里又把人冻个半死，张二哥把一件羊皮袄铺在地上，匀出半边让给杏花嫂。那件羊皮袄在戈壁滩上的这个秋夜里温暖着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车底下就那一块狭窄的地方，两个人只能挤在一起。张二哥几乎嗅着了女人头发了散发出来的气息。他心里极力阻止自己去嗅那气息，便背过身去，想很快睡着，却又怎么也入不了梦乡。他不觉想到了家，想到了满地红透了的柿子……

　　“呜呜……呜……”旁边的杏花嫂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张二哥忙转过身问：“咋了你？你哭啥？”

　　杏花嫂抽泣着，越哭越伤心，一边泣涕涟涟地说：“我……我命好苦啊！男人病在医院里，家里再没个人操心，娃儿们撂在家，吃喝都没人管，我又困在这里回不去……一想心里就……呜呜……”

　　张二哥跟着连连叹气：“唉，农民这个命，都一样难呐！”

　　“哇——呱呱呱——”南边不远的沙窝里忽然响起几声惨烈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听说那怪叫是鬼在叫，好多人都听见过。所以卖柿子的农民们就流传着这样的口歌：“白天吃的是风沙，夜里跟鬼打交道！”

　　漫漫雨夜，凄凄雨夜，深暗似千万年前化不开的混沌状态。

　　九

　　天还是亮了。

　　雨在天亮前停住，云散天开。戈壁滩上，坑坑洼洼里积满了雨水，在晨光里一片明亮。那些野生的草，围着厂房的树，经历了一场雨洗，仿佛长出了许多新鲜来。

　　戈壁滩上又活跃起来了，人们陆续从车底下爬出来，用最难听的话咒骂着老天，又开始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盼望这新的一天里能把柿子顺顺利利卖掉，早些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自己家。

　　远处又有车辆突突突叫着向这边开来。戈壁滩上拥挤的大小车辆，还在不断增加，沿着围墙排开了长长的一溜。

　　这就是那个地方，一边是耸立的高大楼房，一边是旷古的戈壁荒野。

　　大楼脚下是荒野！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牟兴海

沙发欣赏田版的文章！真实细腻再现了农收中黑暗的一幕！人物刻画得深刻，意味也浓！学习，问好1

程相崧

　　关心民生疾苦，展示非凡笔力，看到一片不同寻常的戈壁，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触动。
　　精华！

敬一兵

一篇质感厚实的小说，味道纯正，漂亮！

脂砚

一篇极具现实意义的力作，散文化的笔法，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却给读者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精华支持！

刘梅花

田主席元旦快乐！您的小说越来越精彩，语言的运用也是越来越独到，佩服，支持！我近来没写东西，看了几本书，我想沉淀一下再读些书补充一下营养再写。昨天贴了篇《青白盐》读后感，谢谢您过去指正。以后请老师多多指教！

田瞳

最初由 牟兴海 发表
沙发欣赏田版的文章！真实细腻再现了农收中黑暗的一幕！人物刻画得深刻，意味也浓！学习，问好1

谢你在第一时间阅评!

田瞳

最初由 程相崧 发表
　　关心民生疾苦，展示非凡笔力，看到一片不同寻常的戈壁，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触动。
　　精华！

谢谢相崧，元旦快乐！

田瞳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一篇质感厚实的小说，味道纯正，漂亮！

敬老师过誉。元旦快乐！

田瞳

最初由 脂砚 发表
一篇极具现实意义的力作，散文化的笔法，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却给读者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精华支持！

遥祝节日快乐！

田瞳

最初由 刘梅花 发表
田主席元旦快乐！您的小说越来越精彩，语言的运用也是越来越独到，佩服，支持！我近来没写东西，看了几本书，我想沉淀一下再读些书补充一下营养再写。昨天贴了篇《青白盐》读后感，谢谢您过去指正。以后请老师多多指...

梅花节日快乐！

跃农

　　祝田主席节日快乐！读你的小说，收获多多。

李祥林

问好田老师,05年别后一晃三年,你的小说和散文倒是经常见到.祝新年新象!

汤如浩

学习大作。恭祝田版主元旦快乐，心想事成，佳作多多！

王强

读完田老师的小说，心情特别沉重。农民的无奈，有时作者的无奈。大楼依旧是大楼，荒野依旧是荒野，也许发生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