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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土地系列之三:乱疙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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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21 17: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土地系列之三:乱疙瘩地


              汤如浩

  乱疙瘩地其实挺远的,有三四里地吧,还远在村子南边靠近黑山村和铁城子村的地方,是老四队的地界。到乱疙瘩地,必须顺着大涝池以南的旧路槽,一直向南走,经过老四队、老五队,也就是南庄子,爬上陡斜的大路坡,跨过坑坑洼洼的永(固)双(树寺)公路,沿着自南向北流向的义得渠沿再向南,一直走到义得渠坝房子跟前,才可以抵达,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不去的,除非特殊。

  这个特殊一般就是指给庄稼浇水。那时候,大队已经变成了村,生产队变成了组,组下面还有小组,我们还沿用以前的叫法,叫小队。浇水就是按照小队走的,一个小队有二三十户人家,春水和秋水因为没有庄稼的遮挡,似乎显得容易些,耗费的人力也就少,每家出一个壮劳力就可以了,看水口的看水口,负责浇地的负责浇地,有条不紊,一点儿不混乱。但捱到伏里水或者麦黄水,难度就加大了,尤其是干旱的年份,这水浇得上与否对庄稼很是重要,家家如此,组组如此,村村如此。自然,产生了偷水的事端。从义得渠坝房子水闸放水,水要流三四里地,而这一段是没有水渠的,水流必须经过年久失修的土沟迤逦而下,依次经过老五队、老四队、老三队,最后才是老二队和老一队,途中,随便哪个人开口放水简直易如反掌,所以我们老二队成了最大的受害者。有鉴于此,必须动用更多的人手,我这样的人也就派上了用场!

  我的任务当然是看水口,当然是晚上。白天我在上学,母亲可以去看,但到了晚上,母亲干着急也没有办法,黑灯瞎火,路途遥远,一个妇道人家去是极为不合适的。大哥自然的任务是上地浇水,父亲呆在县医院给二哥治疗难缠的肾脏炎已经有近一年了,弟弟还年幼,我的任务光荣而又艰巨。不过,小队里有个优惠的规定,看水要大带小,也就是说,一个重要的水口上,一般由两个人看管,如果一个是小孩子,其中另一个必须是大人。所以,捱上我家和别人家看水,别人都很是不愿意,嘴里嘟嘟囔囔说一些难听的话,原因是我家每次只能出且仅能出一个浇水的壮劳力,另一个机动的劳力,自然是孩子,只能分看水口的任务,而且所看的水口也是最远的,这是为了取得某种平衡,与我家搭档的人家就很是不情愿。我也很生气,很不以为然,放屁也能添风哩,我就不能看个水口子?下午放了学,匆匆忙忙吃上点干粮或者剩饭,穿上塞满干麦草的长筒雨靴,怀里揣着三接头手电筒,背上背着厚实沉重的毡袄,肩上扛着长把的铁锹,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听着人家絮絮的唠叨,从白话台出发,顺着大涝池以南的旧路槽,一直向南走,经过老四队、老五队,爬上陡斜的大路坡,跨过坑坑洼洼的永(固)双(树寺)公路,沿着义得渠沿再向南,一直走到义得渠坝房子跟前,再朝东走四五十米,这样,就到最远的水口了。

  乱疙瘩就在义得渠坝房子的东侧五六十米远的地方,乱疙瘩周围的地块就是乱疙瘩地,距离水口很近。我们到达水口的时候,时已黄昏。首先分头上上下下查看周围的情况,看看各个大小水口安然无恙,把铁锹插在水口显眼的地方,就无事可干了。夕阳西下,皑皑的雪山、荒芜的土丘、四周低矮的村庄都已远去,祁连山的暗影厚重起来,模糊起来,倾压下来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寂静幽邃的气息,来自北地的微风,也加强了速度和力度,带着些许的寒意微微袭来。田野一望无际,渐次幽暗起来,只有近处的麦穗在风中缓缓摇曳,黄绿色的叶片相互撞击、抚摸、呢喃,发出好听的飒飒声。油菜黑黝黝的绿,全部向东南方向倒伏,携带着即将成熟的臃肿,掺杂在其中的蓖麻杆高高耸立,如同油菜地里的巨人。青稞地只有零散的几块,长长的麦芒闪着银色的光芒,随着风势变幻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漩涡。义得渠畔的沙棘丛绵延数米,隐约悬挂着麦粒大小的红色果实,形成一道暗绿色的屏障,水沟就显得异常幽深、绵长,伴着哗哗的流水声,一直流淌到更为黑暗、遥远的地方去了。鸟鸣声声,虫声阵阵,萤火虫在四下飞旋,蛾子随萤火虫起落,时而,还可以听见田鼠窸窸窣窣穿过麦地里光溜溜的鼠道的声音。月亮上来了,幽蓝的天空一片澄澈,月光的清辉洒在田野,如一种铺天盖地的水流漫过来,人似乎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颠簸,心也为之颤动起来,发现,自己原来和自然是如此的迫近,近得唾手可得,于是,沉浸在一片虚空里,忘记了自己身处在何地。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头鹰的鸣叫,不禁打了个激灵,浑身也瑟缩起来,毕竟,乱疙瘩近在咫尺!

  大人却吩咐将毡袄铺到乱疙瘩去!而且事前声明说,夜晚在野外歇息的时候,有个规矩,即“宁在古坟,不在古庙”。我不知道此话有何缘起,但是,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人家既然这么说,就有这么说的理由,我也不敢不从,于是,扛着厚厚的毡袄,揿亮手电筒,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心里突突的跳着,高一脚,低一脚向乱疙瘩走去。乱疙瘩,说透了就是一个坟滩,里面有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许多的古冢,有的塌陷成了一个幽深的洞窟,有的被雨淋风蚀得几乎没有形状,有的被人盗掘得只有一个大大的坑道,也有的坟堆累累,荒草萋萋,望之森然,占据很大的一片地盘,在夜晚的我看来,更显得阴森可怖,虚汗顿生。也曾经听说过有人在此地幸运地捡拾到过很多的铜钱,拿着在外地来的手持拨浪鼓摇个不停的货郎那里换回了泥制哨子、姑娘用的红头绳、木梳、箅子、彩线等等,受到了大人的连连的夸奖,但是此刻,我一点没有这样的奢望,我只是紧随着大人,一步不离他左右,唯恐有一只从哪个角落里伸出的手将我拉了去。夜晚来临了,大人吩咐我先睡觉,由他负责看管水口,感动之余,我只有默默地钻在毡袄深处,任凭呼呼的夜风从每一个缝隙里灌进来,我将自己蜷缩成幼儿的形状,身体紧紧地靠住大人,妄图抑制住自己剧烈的心跳,但只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的头脑里变换着各种鬼魅的样子,幻想着鬼魂逼近时我怎么应对,甚至极希望自己有道家的法术,呼云唤雨,念念有词,驱除一切鬼怪……一晚无事。当我醒来时,朝阳已经挂在天边,空气潮湿清新,鸟儿欢快飞舞,虫蚋依然歌唱,树木仍然碧绿,远方炊烟四起,一个个小村氲氤在厚厚的雾气里,若有若无,朦朦胧胧。近处,牛马喊叫,人影晃动,邓庄村和铁城子村的人们开始劳作了,有的打着呵欠拉着毛驴向田野走去,有的背着编织袋看样子去拔草,有的手推着架子车可能去运送脱泥坯的土料……坝房子的人在门口吐着白沫刷牙,招呼我们过去办交接手续——下一个队的队长规矩地站立在旁边——我们看水口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现在,当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已经确切的知道,乱疙瘩其实是个汉墓群,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它是和永固古城、八卦营汉墓一脉相承的,属于同一个时期。据史料记载,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春,骠骑将军霍去病率1万精锐骑兵,从陇西(今甘肃临洮)出发,渡黄河,过青海,穿祁连山,出扁都口,一举攻占匈奴驻守的单于城(永固城),杀折兰王,斩卢水王,俘获浑邪王的儿子和相国以下将军、都尉等要员,斩首8000余级,还俘获休屠王祭天金人。是年夏天,又乘胜追击,先后占领居延、张掖、单于城,斩首30200级,“扬武于乐得”。这两次打击,使匈奴在河西的实力消耗殆尽,余部纷纷逃出河西,发出了“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凄婉哀叹,从此,河西走廊正式归入汉朝版图。根据出土的部分随葬文物,文物工作者判断,这批墓葬均属于汉代,这么说来,两千多年前,这里就生活着汉族人的后裔,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是谁,他们因何而亡,他们是何种身份,他们的后代现在何处,他们属于哪个利益群体,均不得而知。

  岁月如流水,飘忽之间,浇水的事件过去也已经二十年多了,但恍如昨天。如今,我也远离稼穑多年,对类似浇水的农事渐渐生疏了,每次回家,尤其是每次夏天回家,我看到浇水干农活的,基本是老年人和孩子,过去的事情就会又一次涌上心头,一幕又一幕地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映现。是啊,多少年之后,当人们为了某一种利益,纷纷涌入了高楼鳞次栉比的城市,类似乱疙瘩的无主荒坟是不是更多呢,是不是也会乱疙瘩一样,丢掉墓主人的籍贯、姓名、身份,在荒凉的土丘之下,在无际的荒草之中,塌陷、荒芜、毁坏,成为历史的遗忘者,让途经的路人心生惶恐,心生惊悸,心生不安,心生更多更多的感慨和叹惋?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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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21 18:13 | 只看该作者
如浩朋友的这个系列文章写得质感厚实,气势恢弘,好文继续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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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21 18:1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敬一兵 发表
如浩朋友的这个系列文章写得质感厚实,气势恢弘,好文继续欣赏!

感谢敬版第一时间的阅评鼓励,您一直以来的鼓励指点是我的动力,再次致意感谢和问候。祝您元宵节愉快!
4#
发表于 2008-2-21 19:38 | 只看该作者
纵横交错的笔法,表达准确,厚实,欣赏。
5#
发表于 2008-2-21 20:17 | 只看该作者
兄弟,好文章。啥时到世纪嘉园去请教,我没治了!



问好!
6#
发表于 2008-2-21 21:45 | 只看该作者
美文,好文,也有过看水的经历。没有如浩先生写的精彩,结尾的沉思和发问发人深省!学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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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22 01:30 | 只看该作者
文章对于看水口的描写,我是深有感触的。那个时候,我也就七、八岁的年纪吧,夜晚是最喜欢跟在大人后面去看水的。这是好奇行为。而看水人的职责就是负责巡视垄沟,防止垄沟跑水或挖开或堵上,引领水流顺序灌溉田畦。虽然责任不是重大,但也不可慵懒、敷衍,不能懈怠、塞责。其实这段经历是非常难忘的,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河堤上、稻田埂上不时的有灯影晃亮着,看水的人碰面了总要认真的拉呱一阵子,还有那怀有心事的农人纵情地吟唱着只有自己能听得懂的歌诀,这声音有些幽婉,有些迷离,有些黯然,那些个年纪大点的农人马上就会高声戏谑着:“大晚上的,你鬼叫街(俗语念gai)啊!”往事总是在我们记忆的肺腑里执拗的留存着一点滋味,给我们予甜美的忆念,它牵挂着我们一生的时光。你的关于土地系列的散文是获得了乡村生活经验的支持吧,才会如此深挚,如此深厚,如此平易。如此平静!
8#
发表于 2008-2-22 07:43 | 只看该作者
读了朋友的系列文字,让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那是我们的乡村独有的往事,绵延在我心头!
9#
发表于 2008-2-22 08:48 | 只看该作者
继续欣赏你的土地系列!问好.
10#
发表于 2008-2-22 09:09 | 只看该作者
问好如好!
有一种神秘气息。厚实。
11#
 楼主| 发表于 2008-2-22 14:0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黑龙江小龙女 发表
纵横交错的笔法,表达准确,厚实,欣赏。

谢谢斑斑一贯鼓励,遥祝快乐!
12#
 楼主| 发表于 2008-2-22 14:0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吕永红 发表
兄弟,好文章。啥时到世纪嘉园去请教,我没治了!



问好!

永红一贯谦虚有加,让如浩汗颜哪。谢谢阅评,问好!
13#
 楼主| 发表于 2008-2-22 14:1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于文华 发表
美文,好文,也有过看水的经历。没有如浩先生写的精彩,结尾的沉思和发问发人深省!学习,问好!

谢谢文华阅评,童年少年的记忆,可能格外清晰些,请多批评。遥祝快乐!
14#
 楼主| 发表于 2008-2-22 14:15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杜永生 发表
文章对于看水口的描写,我是深有感触的。那个时候,我也就七、八岁的年纪吧,夜晚是最喜欢跟在大人后面去看水的。这是好奇行为。而看水人的职责就是负责巡视垄沟,防止垄沟跑水或挖开或堵上,引领水流顺序灌溉田畦。...

是啊,那些年,那些事,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悄然涌入脑际,如同一段又一段清晰的镜像,轮番上映。我想,这得益于我门快乐而又贫贱的乡村岁月吧,毕竟,这也是一份财富。谢谢永生兄一贯的鼓励支持,致以真切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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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22 14:16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舒晴 发表
读了朋友的系列文字,让我想起了许多的往事,那是我们的乡村独有的往事,绵延在我心头!

谢谢您的阅评鼓励,乡村,一首永远不会被遗忘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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