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梅娘

尧耳

《梅娘》

尧耳

　　“你们中谁没有罪，便可以拿起石头砸她”
　　　　　　　　　　　　　　　——《圣经·新约》

　　“老板，一看你就是个好人，刚才在桥上看到你，我就觉得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你年轻，又不动手动脚。我刚才看你好像还有点脸红，没什么，别害羞，虽然我这里是乱了一点。看你的样子像个大学生，细皮嫩肉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刚才给我说的那个什么病？艾滋病？对，对，就是那个艾滋病，我以前的确还没听说过，听你说得那么严重，我以后注意点就是了。

　　“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种坏女人，你刚才在桥上看到的那几个，你别看她们穿得花哨，搽脂抹粉的，有几个下面都烂开花了。我不骗你，她们专门找那些民工，看到民工过来了，就拉他们去耍，她们还自己编顺口溜：一二一，一二一，莫怪幺妹不讲理。把那些民工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就带到树林里去做。我从不像她们那个样子，我都站在桥上，要过来的自己就会过来，我也不拉谁，也不唱顺口溜。不像她们又要用下面，又要用嘴，她们还要偷男人的钱。

　　“你不相信？真的偷钱，桥头树林边上那个戴眼镜的婆娘，我们都叫她‘眼镜’。前几天就是偷一个民工的钱，第二天就被警察抓走了，昨天才放出来。听他们说‘眼镜’是城东纺织厂的工人，前年下岗了出来做的。她那下面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可能已经得了你说的那个什么病，对，艾滋病，她现在都用嘴给男人吸出来，吸一个十五元。民警抓了几次，还帮她免费治过病，但是她也没其它钱可以赚，一放出来又和我们到桥上去站着了。

　　“我不干那些事，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要去动。有次来了个东北客人，长得又高又壮，说话粗声粗气，全身都是毛，像个猴子一样。他到我这里来过夜，端盆水想到外面去冲澡，就把他腰上那个钱包取下来丢到床上。他把衣服脱了，拿起钱包，想了一下又放下去。我就知道他不放心，那钱包鼓鼓的，估计有好几千块钱。我就对他说：大哥，你如果信得过我就放在这里，如果信不过就另外找地方过夜吧。他笑了一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把包放下出去冲澡去了。后来回来做了事，我就问他：大哥，桥上那么多女人，你怎么唯独看上我了呢？他说：我就觉得你这个人看起来善良，穿得又朴实，我相信你。他说了这些就望着我笑。我也觉得他这个人好，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你相信我我也不辜负你，你不相信我就不要来找我。他的钱包放在床头，一整晚都没有动过。第二天早上，我不想收他的钱，我要感谢他对我的这份信任，但他从钱包中抽了两张一百元的，硬塞给我之后才走的。后来我遇到很多男人，一个个吝啬得要命，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我再没遇上他这么好的人了。
　　
　　“其实我看你的年纪顶多二十出头，我叫你一声兄弟吧。我也是这么叫小张的，他就叫我梅姐。他的身就是我给他破的。说起来也是个缘分，他就在河对面那个建筑工地上班。平时他也跟着工地上的人来桥上逛，但他从来没有找过女人，‘眼镜’她们有几次硬把他往树林里拖他也没去，一张脸还羞得通红。我从来不去拉男人的，所以虽然看见过他几次，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后来有一天晚上，天气有点冷，我在桥上站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生意。就回来早早的睡下了。结果躺下没多久，就听到有人在敲门，我问是谁也没人回答，于是我就没理会。过一会儿门又响了，我又问了句，谁啊？那人轻声轻气的回答了声：过夜。我就起床把门打开，结果就是小张站在外面。

　　“我也没多想，就叫他进来，把门关了，我们就上床做，一做我就知道他还是个处男，处男我们第一次都要封红包，我就想早上收他一半的钱，收个三十五元就可以了。

　　“你知道的，处男精力旺得很。那一晚上折腾了五次，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穿了衣服站在门口，我实在是爬不起来了，就坐在床上伸手叫他给钱。他把全部口袋都掏了一遍，只掏出二十块钱。我一看就火了，张口就骂：小杂种没钱还来玩，回家玩你妈去吧。当时刘二他们就在外面打麻将，一听到是我的声音，马上就推门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先给了小张一巴掌，然后就把他往外面拖。几个人就在水池那边围着他打。小张抱着脑袋，一声不吭，倒是他们几个人的声音引来了彪哥。彪哥是这家旅馆的老板，他当时在楼上，站在阳台上问刘二出了什么事情。刘儿指着小张说：他妈的玩了女人不给钱。彪哥就下楼，走到小张面前蹲了下来，彪哥把他的脸抬起来，问他：你是不是没有钱？小张脸上流着血，咬着嘴唇，也看着彪哥。彪哥又问了一句：老子问你到底有没有钱。小张还是不回答，彪哥就生气了，一巴掌打过去，然后又是几巴掌。小张脸扭到一边，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彪哥就叫刘二去拿绳子来，把这个小杂种吊在门外那棵树上。

　　“小张被扒光了衣服，双手被捆着吊在树上，他踮起脚，摇摇晃晃的支在地上。先是彪哥打了一巴掌又踹了几脚。然后彪哥就走了。刘二他们打了几下，又去打麻将，不耐烦了又过来打几下。当时是十一月了吧，几个姐妹都在商量回家过年的事了。小张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嘴也冷得打战。他又是个倔脾气，打死了也不说话。

　　“我想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万一闹出人命自己也要惹麻烦。我就去向彪哥求情，我说：彪哥，看他年纪小，这次就放了他。彪哥见我说话了，就给了我个面子。叫刘二几个把他放下来，又把衣服拿来让他穿上，接着叫了几个认识他的人给抬回工地去了。临走时彪哥还骂着：狗日的小杂种敢来白嫖，你他妈的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

　　“后来有一个多月时间，我都没看到小张。问了几个认识他的人，说是在工地上躺了几天就让家里人给接回去了。后来天气越来越冷了，生意少了很多。就连到桥上来逛的人都没几个。夏天的时候好多人都到桥上来，栏杆上趴满了人。他们也不找我们，只是看，看我们和那些男人说价钱，说好了一起走回去，过一会儿又出来站着。有的女人爱和他们开玩笑，拉那些熟客。我不爱，我就站在树林边等人过来找我。我不像那些小女孩挣钱拿来乱用，我只是想存点钱够家里用就行了。

　　“有天晚上，人特别少，到了九点多又开始下雨。雨不大，开始还没发觉，只是觉得冷。后来一摸头发，全是湿的，我赶紧回来把头发擦干，然后把衣服挂起来晾干。正准备躺下来睡觉，就听到敲门的声音，我拉开灯，问了声是谁，外面不说话，我起来把门打开，呵呵，你都猜到了，就是小张。

　　“开始他不好意思，不敢进来，我怕他被雨淋久了生病，就把他拉进来，我问他有什么事。他悉悉索索的掏了几张钱出来，低着头说：还给你的。我看他头发都淋湿了，就拿毛巾把他的头发擦干，擦着擦着我就叹了一口气。我拉他到床边坐下，对他说：你太倔了，掘得跟头牛一样。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久。小张说他爸就是在对面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的。他跟着舅舅过来办后事，然后他就留下来打工了。家里妹妹在读书，母亲身体不好，就只有他出来挣点钱交学费。今年他妹妹毕业了，在县城找了个工作，虽然钱不多，但起码可以自食其力了。

　　“他存够了四万块钱，去年在家里有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双方都看过，也都比较满意，女方家答应结了婚可以拿出三万块钱盖房子。加上他这四万块差不多就够了。再过两天他就准备回家结婚盖房子。等事情忙完他把老婆带出来，他打工，他老婆就帮工人们煮饭办伙食。

　　“我给小张说：大姐认你这个兄弟，以后想做了就到大姐这里来，给多给少无所谓，大姐没别的忙可以帮，只要你不嫌弃大姐，我也高兴有你这个兄弟。那天我们做了几次，他不像第一次那么莽撞了，后来做完了他趴在我的胸膛上就睡着了。早上起来的时候，我没有收他的钱。他说：谢谢你，梅姐。我说：大姐祝兄弟你以后都过得平平安安。他就走了。后来小张就再也没来过。有几次，我看到他从桥上走过去，旁边跟着一个女人，我想应该就是他的老婆吧。我看了他几眼，没有招呼他。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招呼他会害了他。他也看了我几眼，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我看得出来，他还是记得我这个大姐的。

　　“说起来，我跟小张一样，都是苦命人。不是家里缺钱，他也不会跑出来打工，我也不会出来做这个。别人都说女人挣钱容易，两腿一张钱就来。要不是被逼得没办法，谁又愿意被人指指点点呢？我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出来做事，也是在这里。那个男人走了过后，我躺在床上，拿着那个男人给的钱，想着想着就哭起来了，那眼泪直往枕头上流，擦都擦不干。我想一会儿又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又想一会儿。把一个枕头淋得透湿。第二天我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的芦苇和河水，还有站在河堤上的三妹。她也不大说话，跟我一样都是站着等男人过来。河堤边那丛芦苇长得很长，人走进去只看得到一个头。那天，她穿了个短袖的连衣裙，手臂和腿都露在外面，她站在河堤上一直看下面的河水，两只手就在手臂上脖子上抓蚊子。我看着看着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开始还只是流眼泪，后来又想起家里的事情，觉得上天真是不公平，就越哭越厉害。蹲在地上呜呜的哭起来。旁边几个姐妹还以为我身体不舒服，只有大姐知道我是干嘛。她用手理顺我的头发，说：都是女人，认命吧。

　　“我们一共五姐妹，是结拜的，性格很合得来。大家都出来做，彼此也好有个照应。隔壁就是我的大姐，还有三个姐妹住在对面楼上。大姐昨晚接了个客人，太会折腾了，可能手脚又重，不像兄弟你那么彬彬有理的。我在这边听到都有些担心了。结果大姐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起床，她男人一直在照顾她，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什么？不，他不是她老公，是大姐来这里才找的，就是你们平时说的小白脸。你们拿钱要我们女人服侍，我们也可以找男人服侍我们呀。我现在没钱，等我有钱了也去养一个。你们男人是只要下面那东西满足了就好。我们女人不同，我们要找个人说说话，陪我们一下，我们才开心得起来。

　　“娃娃？你说我的？我女儿叫小慧，都十八岁了，看不出来？哈哈，我都是老太婆一个了，哪里还年轻哟！兄弟的嘴也真是甜。我女儿现在也在打工，就在西门那个玩具厂。她初中还没毕业就出来了。本来我和她爸的意思是让她读到高中毕业。结果她自己不想读书了。我记得好像是初二吧，有天中午她就从学校回来了。我在地里种棉花，看到她一个人从垭口那条路往家里走，我叫她她也不应。我心想是不是被别人欺负了，就提起篮子也往家里去。走到家门口看到她坐在屋里哭。我心疼她，去拉她的手想问她什么事情，结果一拉她就‘哎哟’的叫起来。我一看眼泪就下来了，她一只手被打得通红，肿得跟个小馒头一样。我就知道是她老师打的。这孩子在家里我们粗活都没怎么让她干过，那老师也真狠得下心。我们两个就坐在堂屋抹眼泪。后来她爸回来了，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就说一句不想读书了。她爸也没说什么，就这样凑合着把饭吃了，吃饭时一家人都不说话，我想叫她把高中读了再出去。她不说话，她爸也不说话，我就没说出来。吃了饭她爸又去山后的采石场打石头，我把猪喂了也出去割草。下午回来看她还坐在灶前，一个人闷着。后来她爸回来，就说：不想读就不读了，女孩子出去看看也好。我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有时候想想女人也就这个命，找个能干的男人算是福气，遇到人窝囊不争气的，也只有自认倒霉，女孩子大了，就随她去吧。那年麦子还没黄，我就带着她去那个玩具厂上班了。

　　“要不是出事，她爸也算是个能干人。生她那年，我担心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劝他去请几个人来一起收谷子。结果他舍不得，硬是一个人把三亩田的谷子收完了。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的竹席、箩筐都是他坐在院子里编出来的。村上安电表架电线，也都是他跑去帮忙。唉，人生一辈子就是一个‘命’字。我带小慧在玩具厂才做两个月，家里就发电报来，说他的腿给石头打断了。这一来我只有回去。小慧开始硬要跟着回去，我给她讲道理，说家里现在要个人挣钱才行。她就不回去了。这孩子懂事啊，把两个月挣的一千多块全部让我带回去，本来看好的一件衣服也不买了。我就带着钱往家里赶。到了屋，看到一个家乱得不成样子，她爸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一只手拿着勺子吃张大娘给他端来的汤圆。我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一面是看到一个家成这个样子心里难过，另一面也看到男人倒了，不知道以后的生活咋办。我把眼泪擦了，坐到床边去，把他手上的勺子拿过来，喂他吃汤圆。我们都不说话，吃完汤圆，我把碗放到桌子上。他说：场上放炮，引线短了，没跑出来就炸了。我说：场上十多个人，怎么就你一个人伤了？他说：我去点的火，他们都躲在树林里面。我说：你胆子大，你是英雄，这下我和小慧又怎么办呢？他就不说话了，转过头去，对着墙闷着。

　　“话虽这样说，家里还是要打理。我把行李放下，一个人把衣服叠了放到柜子里，把地扫了，又把灶屋那些柴火堆到猪圈背后，然后就去请了两个男人帮着把小慧她爸抬到医院去，家里那点积蓄不够，又到处借钱做手术。后来她爸说住院太贵了。就叫我们抬回家来，我每天给他打针喂药，他呆在床上疗养，这一疗养就到春节了，小慧也该回来了。

　　“其实小慧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知道她爸再也站不起来了，也就是瘫痪了，这是医生给我说的。我没有给她爸说，也没有给小慧说。小慧带了三千块钱回来，又带了几斤糖几斤苹果。我们拿钱买了十几斤肉，其余的全部还了债，心想着就这样把年过了。小慧跟着玩具厂的姐妹学了城里炒菜的方法，大年三十晚上就是她做的饭，味道特别好吃。连她爸都夸奖她。好几个月家里都是阴沉沉的，那天晚上终于有点笑容了。我和小慧把几斤糖和苹果装在盘子里摆出来算是零时，在桌子上把饭吃了，小慧在堂屋看电视，我就进去帮她爸收拾。大过年了，随便是谁也该穿身新衣服。我帮她爸把衣服换了，又把床整理了一下。外面有小孩子在放烟花，映得玻璃窗子红红绿绿的，小孩子吵吵闹闹的跑来跑去。小慧她爸说：她妈，对不起，这辈子苦了你了。我说：天生就是这个苦命，怨不得别人。他说：实在不行，你重新找个男人嫁了，我不怪你，你只要把小慧照顾好，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听了这话，我就站起来，到堂屋去把小慧拉进来，我指着小慧，说：看看，看看，你女儿都这么大了，你还好意思说这个话？这辈子吃肉穿衣你都没亏待过我，你腿断了我就改嫁，我算是个什么人了？说完我就哭起来，小慧也哭起来。她爸把她拉到床边来，又把我抱着。我们一家三个人就在大年三十晚上头抵着头哭成一团，我那时心想，苦日子过起来是难，可只要一家人在，也不怕什么了。

　　“春节过了，我想不能让小慧一个人出来打工，我要出来陪她。一来给她减轻点压力，二来相互也有个照应。我妹妹在家里摆了个杂货店，我就让她爸住到她家里，每个月寄五百块钱给她。我知道她不太乐意，不过看在钱的份上也没说什么。她爸肯定也不好受，但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让小慧一个人出来打工吧，她一个小女娃娃，我不放心她。

　　“后来，玩具厂效益差了要减员，我们这些老太婆就做不下去了。我到这边来租了房子，就跟着大姐她们做这个了。我给小慧说我找到一家人做保姆，我不准她来看我，只有我去看她。她在那边也有几个姐妹。我和她说好了，今年春节买几包城里的五香瓜子和软糖回去，让她爸尝尝。再买条猪杀了，一半做腌肉，一半拿来办几桌，请亲戚朋友过个年。还要买几封一千响的鞭炮和烟花回去。好几年没认真过春节了，今年一定要热闹热闹。

　　“还是兄弟你福气好，有文化有知识，今后不是做大官就是科学家，大姐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反正只要兄弟你不嫌弃，想做了就到大姐这里来玩，就别提什么钱不钱的。有机会我还要介绍我女儿跟你认识，让她多向你学习学习，像你这样有出息。你们年轻人想法差不多，一定可以聊到一块的。时候不早了，你慢走，多过来玩啊。好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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