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30 编辑 <br /><br /> 消失的白蝴蝶
那时,秋色已经有些深了。在深秋的花坛里,除了那些黄得耀人眼目的菊花外,开得最繁盛的就是奶白色的剑兰了。剑兰那些穗状的花朵,沿着花坛的边缘一路开过去,像是给校园中心的这座椭圆形的花坛,画上了一条幽寂的白线。 那是秋天的黄昏,孩子们已经放了学。先前教室里、楼道中,他们鸟雀一样的喧闹,也似乎尾随在那些孩子的身后,潮水一样退到了校园之外的一些角落里去了。只有离花坛最远的操场上,还有七八个贪玩的男孩,他们像一只只奔突的马驹,那些马蹄似杂沓的脚步,被一只足球引领着,奔跑、呐喊,那充满青春活力的声音,时不时穿过操场傍边的那一排白杨树,飘进花坛里来。那些花儿也似乎随着那些声浪,时不时地从花心里发出一些细微的颤栗。 其实那些声浪过后,黄昏的花坛里也算不上安静。吃过晚饭后,生活在这座校园里的,一些年轻的母亲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到花坛里的,孩子在一边玩耍,母亲则会轻松地坐在花坛最中心的亭子间,优雅地小憩。 那时,作为年轻母亲中的一员,我逗留在这座花坛里的时间,似乎比别人还要多些,花坛里那些花木无形的生命气息,常常会使我的思绪变得异常活跃,花坛里几乎所有的植物,都在我心里涌动过美好的诗句。但是那个秋天之后,在我生活的这个县城所发生的一场劫难,使我内心那些美好诗情画意,因为一个女孩在这所花坛里的出现,便完完全全地被这个女孩,以及和这个女孩有所关联的那一场劫难,给彻彻底底地颠覆了。 我甚至,无视我五岁的女儿和她的玩伴,面对着草叶上的一只昆虫所发出的尖叫。我像极了一个充满着怜悯之心的小偷,站在修剪得像一面绿色的矮墙一样的冬青树丛后面,远远地窥视着那个女孩的一举一动。有几次我甚至想走到女孩身边去,伏下身来摸摸她的头,把她被风吹散的头发,替她拢到白皙的耳后去,我甚至还幻想着给她一个有力的拥抱。 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的漂亮几乎没有具体的物象可以形容。些许正是因为她超凡脱俗的漂亮,我对她来自生命深处的怜悯就格外沉重。也许那时她根本就体味不到一个人,在九岁失去父亲,会给她的人生带来怎样的重创。 那是夏日即将结束的一个黑色的夜晚,我所说的黑色,并不是那场车祸发生前,那个时间段落中夜晚所呈现的时空状态。而是人类无法预测的那一场劫难。那个夜晚女孩和她的父亲所搭乘的,那一辆去西安的双层夜班车,在驶出我生活的这个县城两个小时之后,便不幸坠入了万丈悬崖。
都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就是在那一个瞬间人类还没来得及思考,上帝却打了个盹,全车50多个人的生命,在上帝眼睛的开合间,便只剩下了七个生还者,女孩是从上帝的梦魔中逃出来的、唯一的一个年龄最小,伤势最轻的孩子。
传说在众多的亡灵中,她一直被她父亲的双臂紧紧搂在怀里,当她被及时赶来的救护人员,把昏迷的她从她父亲的怀抱里强行解救出来的时候,他的父亲依然保持着那样一个拥抱她的姿势。我想象着,那时,女孩父亲的双臂已不是现实意义上的一双手,而是伟大的父爱在生死悠关的最后时刻,用他的死为女儿筑成的一道,护卫她生的铜墙铁壁,那堵墙就像花坛里,那一路开过来的剑兰所画出的那一个半圆,它苍白的花朵,对这个花坛的环绕,其实是用它利剑一样的叶片,对花坛里其它植物的生命作着无言的捍卫。 作为从众多亡灵中被解救出来的生还者,女孩最初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早已与她阴阳两隔。她真切地记得那辆漂亮的红色夜班车,载着她和她的父亲要去西安为她买一架钢琴,当她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的却是白色的病房、坐在她病床边憔悴的母亲。 她的母亲瞒着她,说他的父亲在另外的一个大医院里作着封闭式治疗。也许在她单纯的心念里,他的父亲也许真的就像她的母亲说的那样,伤势比她重但生命却没有危险。也许她甚至幻想过,不多的时日,她的父亲就会给她带着一架,她盼望已久的钢琴突然间回来。所以女孩每一次出现在花坛里的时候,除了脸色的苍白外,她的神情中依然没有缺失她那个年龄的天真烂漫。
按照医生的叮嘱,女孩最初由她的二叔陪着,每天的黄昏都会来到这座花坛里以散步的方式,来恢复体力。她的二叔和她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她爷爷奶奶的家是和这一座校园,仅有一墙之隔的一个红砖小院,失去儿子的悲痛使她的爷爷和奶奶相继病到,失去丈夫的悲痛同样使她的母亲卧床不起,陪护女孩的重担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二叔身上。 每天的黄昏女孩都会挽着她二叔的胳臂,走进校园,先是绕着花坛开始走圈,有时女孩走着走着,突然就会停下脚步,去追逐落在黄菊花或者剑兰花丛中的白蝴蝶,可是蝴蝶却像是和她开着玩笑,不是从她头顶上飞过去,就是从菊花丛中,又飞进了那几株红得发紫的小波红叶上。女孩没抓到蝴蝶,就提着她牛仔背带裙的两个边角,学着蝴蝶的样子边走边飞。望着女孩小仙女似的天真模样,我的内心突然有了变成一只白蝴蝶,落在女孩手心里的冲动。我想如果我能变成一只蝴蝶,停栖在她的手心里, 就像我的手拉起了她的手,或者落在她的头顶上,就像我的手怜悯地摩挲着她的头发。但是,女孩很快就被她的二叔给带出了校门。消失在那一阵秋风中。
我最后一次见到女孩的时候,女孩却是由她的母亲陪着一步一步走进校园里来的。她的母亲高挑而又憔悴,她的美丽和女孩的美,同出一撤,只是女孩的美丽还像含苞的花骨朵,而她的美却像被秋风打败的菊花。她的母亲领着她并没有走进花坛里来,那时花坛里剑兰已经凋谢,只剩下那一片残存的菊花。她的母亲似乎有意地绕开了这个花坛,她木然地牵着女孩的手去了那一片操场上。
操场上依旧是那几个贪玩的男孩,我不知道当女孩又一次面对操场上的那些厮杀、呐喊,她会不会想起过他父亲那双雕塑一样的手臂?包括她的母亲。
那个黄昏之后,女孩再也没有来过这座校园。传说她的母亲为了她父亲的几万元抚恤金,和她的爷爷奶奶撕破了脸面,带着她和买断她父亲生命的那几万元,去了离这座县城很远的一座城市。
在时间的推移中,那一场让整个县城的人都惊骇、震惊的“黑色事件”也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生活。随着冬天的来临,有关女孩的一切也渐渐被一场又一场的白雪覆盖在了时间的尘垢下面。但是有一个画面,却恒久地定格在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那就是女孩追蝴蝶的身影,她提着牛仔裙的裙角,学蝴蝶飞的样子,蝴蝶飞过她的头顶,落在那一丛菊花上蝴蝶的样子。这些都在我心中组成了一幅幽寂画,贴在我记忆的墙上,每当秋天来临的时候,这幅画便会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我会因为这幅画联想到她在另一座城市里的生活、甚至她长大后的爱情等等。
也许我柔软的内心对于她生活的想象掺和了太多的祝福,十五年之后在她生活的那个城市里,我没想到我会以那样一种方式和她突然相遇。那一场邂逅完全击碎了我对她生活及人生的种种美好的设想。
那是夏日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从南京带着放了暑假的女儿,在这座城市里下了火车,因为想要返回到我生活的那座县城,我们必须从这个城市搭乘另外一列火车。一天一夜的长途之旅,使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唯一感到的便是饥饿。
因为饥饿的驱使,我便走进了离火车站最近的那家面包店里,当我的双脚刚刚站在了,摆着各种式样面包的玻璃柜台前,我一下之楞在了那里,那个曾经美丽得像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如今已成了一个普普通通少妇,她脚上穿着一双廉价的塑料拖鞋,正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的凳子上,给她怀里抱着的一个婴儿喂奶,她裸露在黑色T恤外面雪白的半个乳房,像及了那年秋天的剑兰,那剑兰无形的叶片一下子就戳疼了我的心。
为了进一步证实我视觉和直觉的准确,我又一次把目光从那一片奶白的乳房上,移到了她的脸上,打量、回忆;回忆打量。也许是我目光的异样,她突然抱着孩子站了起来,不耐烦地冲着我说:“买不买”?从她的这一句很不友好的话语里,我一下子听出了,我所在的那个县城地地道道的口音。我听见我的喉咙里发出了回应般的叹息声,这声音像是突然间把我从梦里唤了醒来。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面包店,快步走在清晨的风中,藏在我心底的那一副画,又一次从我的心底浮现出来。我听见我内心发出“嘶”的一声,我感到那幅画已被一双无形的手,撕成了两半。包括那只蝴蝶,随着画面的破碎,它顷刻间便消失了。我感到我心头那个最柔软的地方,突然间就变得异常空旷,因为随之而来的空旷,我的脚步却变得轻盈起来。我迈着轻盈的脚步又一次向火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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