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雨打梧桐。
这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似乎在推着世界不停地追赶,它追赶什么,尚不可知。也许,只有在雨中,人才能恢复人的模样,那些疲惫、那些涩苦、那些自大,都不见了。
一个人,走进雨中,犹如走进一座寺庙,这些雨声,都像木鱼,身体顿时空了,雨声替人类放下欲望,放下世俗的纷扰。夜里,行人很少,只有灯光在城市的身体内,照着一些浑浊。一个人的心头,一辈子需要落下一场雨,把一些琐碎的事物冲掉。
在一场雨里,竟然想起文雅的词:夜雨清流。一个夜字,多好啊。夜是一个人的后院,可以在里面看月、饮酒,也可以什么都不干。
这些年,一次次远游,实在太累了,不想再走了。于是把他乡当故乡,安居下来,顺便也爱上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
雨中的树,被夜色覆盖着。只有透过窗户的光,还能看见半个夏天,这里的蝉,太少,远没有老家蝉鸣叫的气势,倒也落个清静。
陕北多山,多树,也多鸟。许多说不出名字的鸟,呼啦啦飞过人头,我不是蒲松龄,也没有鬼神情怀,只看鸟飞翔的姿态,没做过狐仙的梦。有时,在夜里听雨,听着听着,感觉世界干净了,自己也干净了,我恼恨过夏,恨它的不解人意,恨它火热的脾气,许多人,宁愿在夏夜里,赤裸着上身。甚至,脚下的拖鞋,也不屑于穿了。
我想,如果穿上木屐,又会是怎样的一番风味?一个人,在夜里,外表是雨水清流,屋内是木屐清脆。我知道,这不可得。
在日常里,常看到一些疲惫的人,从工地上回来,脸上挂满微笑。只是汗水太多,脸多半被汗水洗花了。如今,这雨,来的正好,他们可以安静地睡下,躺在床上想想老人和孩子。雨水,让这个世界,保持另一种状态,把叶子冲洗得发亮,把人心冲洗一下,安静了,也干净了。
也许,在雨水所营造的凉意里,我看到另一种世界,一种与世的反抗。许多人,喜欢在雨夜里,读读海子,读读顾城,把一种诗歌的情怀,装进夜的肚子。也许,在雨中的灯下,它会发芽、开花、结果。
俗世的浮躁,把人心搅乱了,一些人,虽不再受苦,可心却是空的。他们把内心深处的灯盏吹灭,让这个世界黑暗。可是这还不够,一些人,还拼命地往这空了的心里填充东西——攀比、排场、容颜。这些越来越多,内心太拥挤,有些放不下了,便想到了死亡。
也许,物质的富有,并不能掩盖灵魂的黯淡,一个人的心里,欲望越多,就犹如装满了石头和杂草。如果没有风吹来,这里多半是荒凉的。一个世界,如果想草长莺飞,必须有所割舍,砸破世俗的选择,多去听听雨,多去看看雪。
我知道,与冬天相比,夏天更值得尊重,它远没有冬天接近死亡,许多人,在夏夜里还能喝扎啤,吃烧烤,许多潜伏的脆弱,还没有出现。一个人,爱着夏天,爱着雨夜。
夏天的生命,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些,都旺盛些。一些所谓的郁郁葱葱,都隐藏着线索。此刻,一朵花,来年,便是一点成熟的金黄。
在雨夜,一些所谓的痛苦,正一点点散了,我的头脑清醒,于我而言,万事万物皆有可取之处。圆荷静水,蜻蜓点水,也算一种幸福。万物生存各有不同,我辈没有理由陷于泥潭中。
前几天,一个孩子站在楼顶,用一种生命终结的方式去告别世界,这仪式太沉重了,她站在那里,看不见眼睛里是否中空了?也许,我们所谓的笑,与她看来,都是一种枷锁,是啊,我们的笑,太假了,我们把生活推出了轨道,让孩子失去了应有的笑声。他们就像木偶,我们是提线人,一次次地让他们异化成机器,他们听雨,听不见雨的声音,听不见雨的情绪。只能听到,一种微凉的尽头。
她能否不选择死亡?我不知道。
很多人,在巷头街道讨论她的死亡,她的死亡是否有重量?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人间烟火,都是与他人不相干的事情。我们脸上,都蒙着一张纸,让自己去涂画,有些人,画成了三月,草过脚面;有些人,画成了六月,夜雨清亮;有些人,画成了九月,谷粒金黄;有些了,画成了十二月,白雪素心。还有一些人,在月份之外,他们找不到自己的月份,只有守着悬崖,一个人,危险地活着。
我从不说自己是个诗人,因为我知道,诗救不了别人,只能救自己。一个人,在诗里构建一个小镇,先建一座寺庙,或者一座教堂。然后才是种花、植草,种一些可心的庄稼。有时候,一个人,在小镇里,需要选举,那么就让明月、夜雨当选民。他们不会死去,我也不会死去。许多年后,我还在文字里。
诗,解决不了生存,只能解决一个人如何活着。我把一生献给三个向度:故乡、童年、彼岸。
一个人,在雨夜,或者在一本诗集里,会读到一个过去的自己。那时,只有春天,或者,总是对一个人,不厌其烦地说教,夜雨的本真,在雨声中。那些通透的情感,就会落在纸上。
一个人,再听听夜雨,似乎有些感动了,看到了一些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