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时间的理解,我并不比一根白发更多
牵着岁月的衣襟,走着走着,就被时间缠绕得白发苍苍了。
不知道我的第一根白发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30岁那年,满头乌黑秀发,垂到小蛮腰,骄傲得像个公主。那年,和一个姐姐一起带学生参加省中学生篮球赛,晚上无事,躺床上闲聊,不知怎么就说到头发,她比我大两岁,说自己已经有白发了,至今仍清晰记得,那神情甚是凄惨,还好奇地拨弄我的头发,穿越我的黑发她的手,试图想找到关于白色的蛛丝马迹,可是找了半天,一根都没找到,她不服气,恨恨地说:“难道老天对你如此关照吗?连个记号都不留下?我怎么就得罪它了呢?”
老天对我厚爱吗?我毫无觉察。
没有白发的日子根本不知道珍惜,就像拥有的东西总是被忽略一样。那时没有什么筹码,年轻就是最大的财富。青春是时间的榨汁机,轻轻按动一下小小的电钮,你就双手奉献出一盏琼浆。
还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下课,在班级收拾教案,准备离开,一个细心的孩子走到身边,说一声:“老师,别动!”我乖乖听话,她就动手拔掉我头顶直立的一根白发,“上课的时候,一直看这根白头发在空中摇摆,仿佛在向我示威,难道老师没有亲人了吗?任它张狂!我就想,下课第一件事就是帮老师拔掉它!”孩子手舞足蹈地说。“谢谢你,孩子!”我拉着孩子的手,一股温暖瞬间流遍全身,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惊心,难道说都有白发了?
以后,每天睡前最重要的一个功课,就是对着镜子找白发,还动员先生帮忙找,先生哂笑:“有两根白发算什么,你看我,从小就有,不也过得好好的嘛!”我不服气,据理力争:“你是男人,不在意形象,我是女人,有白发怎么行,那代表的是老!”先生也不示弱:“老怎么了?谁不老啊,谁又能长生不老啊?”理是那个理,可内心里仍对白发耿耿于怀,只要发现,绝不留情,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
一次回母亲家,坐在老人身边吃饭,唠着家长里短。母亲起身取东西,回来站到我身后,突然惊讶地说:“小红,你都有这么多白头发了?记得我是40多岁才有的……”我打趣道:“妈,我多大了?”母亲微笑着解嘲:“可不是,你也这样大了,怎么不觉得呢?”在父母眼里,我们永远都是小孩子,需要照料,需要呵护。而我们也因为父母健在,得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的恩惠,让他们有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至于白发,就让它自由摇曳吧!
其间,遇到很多人说起我的白发问题,可能他们认为,以我的体态而言,不应该过早放弃对白发的追究,我都会以调侃的口吻说:“不管怎样,白发也是头发,总比没有好,再说,黑发比白发多很多。等到‘地方支援中央’的时候就更不堪入目了。”
就这样把这件事轻轻放下了,每天晚上都不再纠结,安然入睡。既然细心照料的青春如一道急流,已经从身边倾泻而过,剩下的编年史就把它排除在外,由我自由书写,至于格式、笔法、文体,我高兴用什么就用什么,不必考究,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
今年春天,去看花,写了几句话发QQ空间:“桃花,迎春花,杏花,漂白了我的头发,濡染了我的衣裳,这些搬来搬去的梯子啊,让岁月拾级而上。”一个远方未曾谋面的好友留言:“难道也有华发了?”“有啊,快知天命之年了,白发丛生,还坚持不染。”“嗯,那就坚持不染,让秀发永远自然”。如此生活,其乐无穷。
家附近就是一个纪念馆,带朋友参观,望着烈士那些年轻充满朝气的面容,朋友感慨:“你看,他们头上一根白发都没有,多年轻啊!”我不禁凛然,当我的年龄渐渐超过了烈士们戛然而止的年龄,透过一个个墓碑回望的时候,23岁,20岁,19岁,和我儿子一样大,惊诧于他们怎么那么年轻?我知道,他们已走得很远,远得好像不与我们共一片蓝天,远到我除了看见他们鲜活的名字,什么也看不到,如果他们活着,也应该满头白发了!不管怎样,他们是春天的灯,像花朵一样,在我们前行的路上孜孜不倦地照明,那应该是铺满鲜花之路啊,我们无疑走在花香满径的路上。
对白发的情愫由憎恶到和谐相处,这过程漫长而悠远,时间爬满头,从不曾停歇。
刚开始的时候,见到白发疯狂伸出舌头,我会恨恨地咬牙切齿地连根铲除,之后,还有一种窃喜:看你长得快,还是我拔得快,哼!斩草除根是我唯一的慰藉,可这些家伙还真有一股韧劲,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们也如春草遇见雨一样,无休止地滋生、蔓延,我刚放下锄头,它们就如壁虎和蚯蚓一样长出了新尾巴,防不胜防,当白发用浩荡之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战争,宛如人生与死亡的抗争一样,早已经分出胜负,只是我不肯轻易认输罢了,于是,我不得不鸣金收兵。
以现代的发达技术,我可以染黑白发,但那是自欺欺人,谁又能染黑逝去的青春呢?谁又能追回时间之箭呢?
白发,落草为寇,潜伏起来,与我相安无事;时间,是上帝眉梢的一抹微笑,“用敲碎的方式在一个人身上获得完整”,我终究是落败者。但这不妨碍我继续打马前行,与年轻时计较的一切都化干戈为玉帛,白头偕老。
回想这些年的事,感到白发也是时间,只不过不像我们选择间歇性遗忘,或者功利地追逐,它更多地是用攻其不备打开历史。它们善于打埋伏战,拉锯战,不打阵地战,常常在不显眼的地方聚集,积少成多,成了气候,再以少胜多,让你无能为力。这些有色无味的入侵者最终会战胜所有的人,成为最终的胜利者。可是它们又不损害你什么,你如何去研究战术呢?大多数时候,我们选择忽略。
对于时间的理解,我并不比一根白发更多。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白发如一位久经风霜的智者,满腹经纶,却很少开口说话,它相信,公道自有评说,纵有多如星辰的黑发,也远不及在几缕白发中取一盏渔火,这是与自然最为接近的一种铺陈,它庄重地缝合了青春与暮年的战争与和平,有一种“马上怀中尽落花”的美感,像田华,一尘不染的白发,矍铄精神,谁又能说不是另一种时间赋予的美呢?所以,第一次听到《发如雪》,就受到强烈震撼,那种美是无人能敌的,是时间赋予的。
午后闲暇的时候,我愿意呆坐在办公室,什么也不干,就看墙上的光线不动声色地游走,这些光穿过我的后背,慢条斯理地粉刷着我旁边雪白的墙壁,每天都看不出变化,仿佛就定格在某一处,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由只晒到墙角,到整个一面墙都是阳光明媚的,突然感觉,这光线多像时间,很多时候,如果我们不特意留意,就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不在,轻轻温暖着世间,又慢慢远去,无色无味,无感无声,无关痛痒,就在你认为它不存在的时候,它像一个调皮的稚童,跳到你身边,提醒你别忽视它的存在。
于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于是,三毛感叹:岁月极美,在于它的必然流逝。于是,岳飞高歌: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于是,莎士比亚沉吟:时光似利刃,问谁敢与之倨傲?
人世间,有太多的东西不能被自己掌控,不要拒绝白发,那是别在岁月胸前的一枚勋章,时间在这里吐纳与呼吸,智慧在光阴中抽丝剥茧,一切都会被时间席卷而去。当我们承认世界和人生的有限时,我们才真正成熟。人都是这样,开始有得失,最后无输赢,“总有一天,衰老与死亡的磁场,会收走人间的每一颗铁钉”。
时间一寸一寸在丈量灵魂的深度,如同白发在一根一根计算岁月的广度一样,到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季节,就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我深信,有些东西,冬天带走了,春天迟早会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