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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法 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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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16 14:4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雪棵的出现使我吓了一跳。

  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我独自一人刚刚跑完预先设计好的地质路线,看看太阳就要落山,而我们的营地还在十多公里的山路之外,要想赶回去看来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就按照地形图上的标注,沿着一条巨大的沟谷攀缘而上,希望能够找到图上所标注的一个羊房子去投宿。

  那个沟谷很深,没有路,里面长满了一人多高的灌木。祁连山里的灌木大多数都生有尖锐而长的硬刺,在那里面穿行,必须仔细提防不要被刺刮伤了,因此行走起来就显得非常吃力。脚下,从山顶上渗漏下来的雪水形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水流,踩在上面随时都有陷进淤泥里的危险。再加上混杂在草丛中的许多尖棱状的砾石,不一会儿,汗水就弄湿了我的衣衫。好容易走出了灌木林,来到一个相对宽阔平缓的地方,没等我舒上一口气,我就感到自己被一团阴鸷的气氛笼罩了。我的皮肤一阵阵地发紧,本能地稳住身体攥紧了手中的地质锤。

  当看清站在我眼前的只不过是一头白色的牦牛时,我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头。

  那头牦牛已经很老了。他身上的毛大已经秃成了一块一块松散的毡片,大面积裸露的皮肤呈现出坏死后的黢黑色。就连他的头上仅有一只的角也都只剩下一小截残缺的秃桩。唯一显示出他是一头高原牦牛特征的就是他那遮盖了整个脸部的长毛。那毛的确是很长,长得几乎把他脸上所有器官都挡住了,那股令人感到阴森可怖的光就从后面漫漶着射了出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对峙,我逐渐弄懂了那目光里除去空洞苍凉之外再也没有了其他含义之后,才彻底地放松了。他恐怕是掉队了吧。我想。因为牦牛是一种集体观念极强的动物,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一般总是成群出现的。于是我试图驱赶他,想着他或许会给我带路。这样一来我不仅能够更加容易地找到牧民的家,而且还可能为牧民找到了他们正焦急地四处寻找的牦牛而受到他们更加热情地接待。但是我失败了。任凭我怎么努力地对着他吆喝,他始终就用那一个姿势站立着,默默地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凝视着,仿佛要用目光去洞穿一个困惑了它许久的一个难题。而对我所向他所发出的种种信号丝毫也不予理睬。有一阵子,我都怀疑他或许就不是一头牦牛,而是一头牦牛的石雕。如果他真的是一头牦牛,那么我也相信,他很可能从一生下来就呆在那里,只到他长大成年直至衰老,他都没有挪动过一寸地方。

  我在万分地沮丧中放弃了努力,丢下它,自己继续向山顶攀登。随着高度的增加,脚下面的水逐渐小了,也没有了灌木的阻挡,路也好走了起来,天即将擦黑时,我如愿地找到了那家牧民的羊房子。在弄清楚我是地质队上的人之后,牧民热情地接待了我。当我脱掉被泥水弄湿的鞋,坐在紧靠着炉火的炕上,一边享受清香的奶茶一边体味炉火的温暖的时候,我向牧民讲述了我在山下所遇到的那头牦牛,希望那正是他们丢失的。牧人听了我的描述,并没有表现出我所希望的欣喜效果,而是很不经意地笑了起来,淡淡地说:

  “你说的一定是雪棵了。那只是一头被我们淘汰了多年的炮牛。”

  说完话,见我一脸迷惑,牧人就详细地给我讲了下面的这个故事。

  祁连山里的牧民所说的炮牛也叫骚牛或种牛。大多数雄性的牦牛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被主人阉割,从此丧失了生育功能,长大后会成为专门运载货物的“驮牛”,并且成为肉质鲜美的食用牛。只有个别长势很旺的小公牛会免于阉割,被主人留下来将来用以给牛群配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留下来的那一小部分公牛就是幸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命运远比被阉割者的命运还要凄惨。因为在同一个牦牛群中,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只能有一头种牛去享受那些母牛们的爱情。这样一来,当那些因为一时的幸运没有遭到阉割之辱的雄性牦牛们一旦成年,立刻就会面临一场严酷的挑战——他们必须要战胜众多的对手才能够真正地成为一头拥有三妻四妾的王者,才能够受到全体母牛和小牛犊们的尊敬,才能够享受到一个成年种牛的荣誉。否则,即便在争夺王位的战争中他只是受了一点轻伤,而且那伤并没有影响他的正常生活,他在牛群里也不可能再呆下去了。因为从此以后他将会被所以的成员所嘲弄和唾弃,更不要说赢得某一头母牛的青睐了。事实上没有一头成年的种牛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去。在挑战中失败的公牛是得不到爱情的,而得不到爱情的公牛是没有脸面在牛群里做一头公牛的。因此,如果说一头牦牛在这场争夺战中侥幸地没有被对手当场杀死,那么他从此就会永远里离开牛群,而且其他任何一个牛群也都不会再接纳他。他只能孤独地一个人漂泊在正常牛群不会去的最为荒凉的境地里,假设偶然间会碰见自己的一个同类,他也不敢和对方见面,而是远远地就主动躲开了。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哪一头雄性牦牛在他们迈入了成年之后,他们都会把那场斯杀看成是自己生命的全部。他们总是宁可战死也绝不苟且偷生。因为那种逃离群体的孤独生活会比死亡还要令人感到恐怖。

  雪棵是那种几十年才可能出现一头的少有的强健的种牛。在他才刚刚成年的那一年,他就以绝对的优势,在不到两个回合的交锋中,一角抵开了老国王的肚皮。随后,他又轻而易举地战胜了自己的几个小哥们,当之无愧地登上了“王位”。

  “雪棵无疑是一个天才的王者。”牧人接着他的讲述。

  成为王者的雪棵对那个牛群的统治居然长达十多年之久,这一记录在附近的草原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因为一般情况下,一头成年炮牛的旺盛期也就是个三五年左右。但是雪棵却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他那铁塔样的身躯,柱子样的四肢,鬼头大刀般的犄角,以及雪白闪亮的缎子般的一身毛,不仅让所有企图觊觎他的王位的对手望而却步,而且还让那些对手凭添几许对他的赞赏和景仰。在雪棵称王的那些年里,偶尔也出现过一两个挑战者,但大多都在一个回合之内就被他的犄角划开胸膛倒地而死。幸运得以逃生者也从此带着满身的伤残流落荒野,最终在孤独中满怀凄凉地死去。

  “为什么就不少留上几头备用的种牛呢?那样不就可以少一些残杀吗?”我迷惑不截地问道。

  牧人看了看我,用一种极其平静而又坚决的口吻说:

  “只有这样才会使炮牛一代比一代更加强壮。没有了更加强壮的炮牛,整个牛群的质量就会下降。”

  “可是,自从黑子出生以后这一切就改变了。”牧人的话锋一转。

  黑子是一头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公牛。光是他的出生就令见多识广的牧民感到惊奇。一般情况下,小牛犊在出生的时候母牛都会借助人的力量才会比较顺利。因为牦牛的犊子很大,生产起来很吃力,到了最后,母牛总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要全靠人的力量把大半个身子已经落地的牛犊往出来拽。但是黑子就不一样了。他刚从母体里探出头来后,并没有像别的牛犊那样急于向外挤,而是很从容地把头上的羊水甩了甩,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周围的毛,粗略地修整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尔后,他闭了闭眼睛,好像是刻意地要适应一下外面那令他感到很不舒服的光。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是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在打量周围的人群了。显然,在他看来,外面的一切都是自己预料之中的事情。当没有发现什么能够让他惊奇的事情之后,黑子才缓缓地向外面伸伸脖子,随后,很绅士地从母亲的体内探出了两条前腿,接着,他再向前舒展了一下腰,后腿就又落了地。说不上是因为体力的原因还是一种天然的大将风范,落地后的黑子并没有立刻就迈动步伐,而是冷静地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一件什么事情。在他拿定了主意之后,他才很优雅地在母亲身边转了一圈,那情形,完全是一副领导视察的架势。

  黑子的这一奇异举动,不仅引起了准备为他接生的牧人的好奇,更引起了当朝王者雪棵的注意。

  黑子自己可能并不知道,就在他刚刚从母体里探出头来的一刹那,正在不远处悠闲地散步的雪棵的心里就被一件锐利的东西深深地划了一下。雪棵停住了脚步,扭过头,深邃的目光不无忧虑地朝着这边望过来。直到黑子巡视完毕走到母亲的身边跪下身去开始吃奶,雪棵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雪棵看着黑子吃奶时的那种专注劲头,看着他那一身因为羊水还没有干掉而显得格外黑亮的毛,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头扭向太阳正在升起的方向。

  是的,全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高原上的太阳刚刚爬上远处的山头,大地上的万物在它的照耀下,正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可是,那天的太阳在雪棵看来却不仅仅只有霞光。就在霞光万丈的后面,雪棵却分明是看见了一抹极其浓重的阴影。当然了,那阴影只能是存在于雪棵自己的心中。在牦牛种族的历史上,恐怕还没有过哪一头雄性的小牛一出生就会引起牛王的恐慌。但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秉性却阻止了他在当时就采取行动,将那个幼小的对手扼杀在摇篮之中。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雪棵的这一犹豫铸,才就了他自己那悲剧的开端。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了吧?

  黑子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成为了他那个年龄段的牦牛们的首领。虽然说他算不上是最强壮的,但他无疑是最优秀的。他并不像一般的小牛犊总是显露出控制不住的热情和消耗不完的精力,而且他连一般牛犊都会有的顽皮和恶作剧都没有。他的血管里仿佛生来就流淌着高贵的传统,因而在他的一举一动中也总是透露出一种罕见的冷静和优雅。他从来就不张扬,但是他却令所有的伙伴对他表现出由衷的崇敬。不管他走到哪里,小牛犊们都会自动地围在他的身边。有几头明显要比他强壮的雄性牛犊,则像保镖一样跟在他的两侧,用自己的彪悍衬托着黑子的威猛。甚至连其它牛群里的牛犊也无法抵御他的魅力,只要他一出现,立刻就会本能地向他靠拢,只到实在无法承受主人的皮鞭才会回到自己的种群里去。更为可怕的是,黑子的独特气质在同龄的母牛群中形成了唯一的核心,尽管她们都还没有发育成熟,但是只要当她们陪伴在黑子的身边时,总会过早地流露出只有成年母牛才会有的那种情怀。

  这使得雪棵对自己当初那一瞬间的犹豫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干掉这个潜在的危险的对手。

  雪棵第一次对黑子下手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当时还不到半岁的黑子正安静地卧在一片没有被啃吃过的草丛中欣赏壮丽的夕阳。草丛里鲜花盛开,花朵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地妖艳。花朵们因为能够簇拥在黑子的周围而显得格外兴奋,她们都极力地展示着女性气质最为动人的一面,宛若天仙陪衬在天王的左右。雪棵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地朝着黑子靠拢。随着距离的接近,他眼里的黑子的形象在一点点地高大。雪棵一方面为自己的行动感到可耻,一方面又被黑子的高贵气质所折服。因此,当他已经步入了可以发起进攻的范围之后,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几乎要把他折磨得发疯了。他感到只要自己一出手,那么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全部荣誉都会丧失殆尽——对一个尚未成年的牛犊下手,除去暴露出自己的衰老和无能之外还会别的什么收获吗?

  这一极端矛盾的心态使得雪棵在出手的刹那间动作发生了变形。没有别人的干扰,他那尖刀般的一对犄角却斜斜地擦着黑子的脊背划了过去。雪棵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瞄准了目标的,为什么最后在对手根本就没有躲避的情况下失了手?黑子被这突然出现的情况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悟性极高的他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等雪棵掉转头对他发起第二轮进攻,他就已经飞快地跑回了母亲的身边。失手的雪棵被强烈的羞辱感逼迫到了一个死角,他不再顾忌自己的王者身份,恼羞成怒地掉转头朝着黑子追去。然而,早已经有所准备的黑子的母亲却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的面前,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雪棵无奈地收住了脚步。他用一种几乎是绝望的眼神对着已经红了眼的母牛盯视了好一阵子。久经沙场的雪棵非常清楚,哺乳期的母牛在保卫自己的牛犊时就连最凶残的豺狼也会畏惧三分。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来自其他母牛们对自己的敌视。在经过一段痛苦的权衡之后,雪棵扭转头,看着那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在不可挽回地向山的下面落去。雪棵撕心裂肺咆哮了一声,整个草原都被他的那一声咆哮渲染出了几分悲切和凄凉。

  然后,他黯然地退却了。

  在黑子进入少年时期,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后,被嫉妒之火夺去了理智的雪棵还对他发起过很多次袭击,但是灵巧的黑子总是有办法化险为夷。等黑子再长大一点的时候,他甚至会在一个偶然的时间里故意把雪棵挑逗一下。一次,黑子假装独自一人到小河边去饮水,在他向河边走去之前,特地朝雪棵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他就做出目空一切的架势走到河边,绅士般地把头探下去喝水。在他喝下第一口水后,还扭过头朝着雪棵挑衅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煞有介事地回过头旁若无人地继续喝水。雪棵感到了从未遭遇过的轻视和侮辱。他飞快地向着黑子奔去,远远地就伸出了锐利的犄角。但是黑子似乎对于他的举动一点都不在意,仍然派头十足地低头饮水。只到雪棵的犄角就要抵上他的一瞬间,他异常灵敏地闪到了一旁。而雪棵由于来自自身的巨大的冲击力,使他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他努力地想要停住脚步,但在惯性的作用下,他庞大的躯体还在继续向前冲去。最后,扑通一声,他掉到了河里。河底滚圆的石头立刻就将他滑倒在水里,一团浪花像是自己的牛群发出的对着自己的嘲笑把他淹没了。当时,害臊得王者雪棵恨不能这河就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把自己永远地埋葬在里面,以洗却这从未遭遇过的羞辱。

  雪棵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黑子的致命威胁是在黑子4岁那年的夏天的一个中午。当时,刚刚吃饱的牛群都静静地卧在树荫里躲避高原上毒火样的日头。王者雪棵独自一人担当着巡视的重任——这是每一头牛之国王都要履行的职责。因为祁连山中的狼总是对牦牛鲜嫩的肉情有独钟。为了能够扩大视野,增强巡视的效果,雪棵来到了山的顶端的一个悬崖的边上。这个位置对于一个王者来说简直是再理想不过了——山体的高度衬托着他的威仪,陡峭的悬崖就像他权利的象征,所有的一切都被他踩在了脚下。只有站在这里,迎着高原夏日和煦的风,才能使人感受一种指点江山的豪情。雪棵被远处的美景和自己风发的意气陶醉了。他几乎忽略了自己身边的一切,完全地沉浸在了一个近乎虚幻的境界里。

  突然,雪棵被来自身后的一种氛围所警醒。他快速掉转头,立刻就落入了黑子的略带嘲讽的目光之中。黑子不知道已经在他的身后站了多久,但是显然他是有机会从身后对自己发动突然袭击的。如果那样的话,尽管黑子还没有强大到足以战胜雪棵的地步,但是雪棵当时所处的地理位置却非常险恶,哪怕只是一只山羊的进攻,也完全可以把他向前顶上几步。实际情况是雪棵只要再往前跨上一步,等待他的就是悬崖下的万丈深渊。

  看着雪棵那如临大敌的架势,黑子很沉静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开了。

  雪棵在黑子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从刚才的险情中回过神来。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上都在大滴大滴地向下淌水,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正反射出五彩的光泽。雪棵希望用活动来感知一下自己具体的存在。但是,他发现自己的四条健壮的腿在那一瞬间的恐慌里早已被惊吓得绵软无力不听指挥了。

  真正的战斗是在那次事件后的第二年春天打响的。当时,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祁连山中的鞭麻花漫山遍野地把高原开成了一个紫色的海洋。孕育了一个冬天的欲望在成年的牦牛体内不可遏制地膨胀了起来。

  那天早上,当雪棵从睡梦中苏醒,朝霞里无限的春光显得格外妖娆。美好的心情加上美好的景致,雪棵感到自己的一种兴致被激活了。他用目光扫视了一圈自己的那些妻妾们,他看出了她们身上正在透露出迎合自己的信息。雪棵的心沉醉了。他先兀自活动了一下筋骨,又放眼在牛群里搜索了一遍,就饱蘸激情地向着一头年轻妩媚的母牛走去。

  这是作为一个王者最消魂的时刻了。雪棵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身体里飞快地奔涌。

  然而,就在他刚刚接近那母牛,正要享受激情勃发的时候,他的双眼突然被一道黑色的鞭影凶狠地抽了一下。

  雪棵本能地停下了脚步。他感到那道鞭影不是抽在自己的眼里,而是抽在了自己的心上。一股来自心底的巨痛牢牢地攫住了他。他静静地在原地站立了许久,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好蓄积足够的能量来应付那迟早都会到来的挑战。

  黑子则面无表情,他用近乎木然的目光冷静地迎接着雪棵的注视。是的,雪棵分明是从他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几分隐藏很深的怜悯。这使得雪棵在战斗尚未打响之时就已经处在了一种劣势。这种劣势不是别的,而是岁月无情地送给一切生灵的结局——苍老。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周围的牦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都悄悄地围了过来。聚过来的牛群在正中间给两个决斗者留出了一大块空地,好使他们能够有足够的空间来施展各自的本领。牛群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同情,也没有丝毫的兴奋。他们用几乎可以说是冷酷的心态等待着一场最为残酷的决斗。

  战斗是在不经意间就已经打响了。没有谁为他们发出号令,两头命中注定要分出个高下的公牛,几乎就在同一刹那飞身而起。他们像两座山峰样在空中划过,还没有落地,两个人的身体就剧烈地撞击在了一起,又同时重重地砸在地上。半空里响起了一个惊雷,平地上掀起一阵惊涛。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一丁点动静。一黑一白,一老一少,两个岩石般强壮坚硬的身体抵在一起,强烈的对比无情地展示着大自然铁定的法则。他们谁也不肯后退,谁也无力前进,八只蹄子很快就深深地陷进了地里,汗水小溪样顺着他们的毛向下流淌。身下的草地不一会就被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四只犄角缠绕在一处,就连圆睁的眼睛也似乎想要弹射出去袭击对手。

  战斗在一种枯燥中无休止地延伸着,一股浓重的死亡的气息笼罩了宁静的草原。说不上过了多长时间,一声很轻微的清脆的崩断声响起,僵局被打破了。雪棵像一堆遭遇热浪袭击的雪块,快速地融化着瘫倒在地上。他的头部,一股血柱喷涌而起,空气中立刻弥漫了刺鼻的血腥味。再看雪棵时,他那雪白的毛已经被染成了一种悲壮之色。

  胜利的黑子并没有乘机向对手发动致命的打击。说不上是因为累了呢还是在对雪棵的失败表示哀悼,黑子也没有马上就离开,而是依然保持着刚才进攻时的姿态,雕塑样静静地站立着。又过了好一会儿,黑子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身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他先是潇洒地甩了甩头,抖动了一下身体,把挂在毛上的汗水都落。然后昂起脑袋,半眯住眼睛,朝着已经越过山头金灿灿的太阳注视了片刻。太阳的光芒照在他黝黑的身体上,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铁塔样的天神。黑子自己显然也被自己的姿态感染了。他又深深地吸了两口早晨清新的空气,这才悠闲地迈开步子,在场地里巡视了一圈,像一位刚刚登基的国王在检阅自己的文武百官。

  只到那时侯,观战的牛群才缓缓地靠到了黑子的身边。他们既没有对胜利者表示庆贺,也没有谁去对失败者表示慰问。牛群平静的心态让人以为好像在他们的群体中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一样。几分钟之前的那场殊死的较量已经被他们遗忘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雪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他已经从牛群的记忆里被永远地抹掉了。

  “雪棵从此就就离开了牛群。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他独自一个能够活到今天,说明他确实是一头少见的好炮牛。因为一般情况下,一头被淘汰的炮牛在外面是活不过两年的。他的心理上已经彻底地垮了,加上只能在没有好草的荒地里流浪,体力很快就会下降到最低点,那样狼就很容易把他们作为自己的点心。现在他自己找回来,说明他快要死了。而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就是他当初被黑子打败的地方。”

  牧人就这样结束了他的讲述。

  第二天,牧人扛了一把铁锨和我一起下山,他说他要去把雪棵埋掉。我刚好也要下山,就和他结伴而行。

  果然,我们在昨天我和雪棵相遇的地方发现了他。他已经倒在地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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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16 15:28 | 只看该作者
  果然,我们在昨天我和雪棵相遇的地方发现了他。他已经倒在地上,死了。

又读刘虎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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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16 15:57 | 只看该作者
刘虎的写作总是盯紧他所熟悉的山野题材,思想和技巧都达到了一定高度,小说读起来很抓人。精华作品!
4#
发表于 2008-6-17 19:31 | 只看该作者
笔法老到
5#
发表于 2008-6-17 23:03 | 只看该作者
学习精品文章!
6#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09:01 | 只看该作者
该文为我原创,曾经公开发表过一个2000多字的简写版,并被<读者>,<小小说选刊>等多家报刊选载但是发在这里的是一个完全本,5000多字,很多细节都是简写本所没有的.
7#
发表于 2008-7-10 10:26 | 只看该作者
你最好在“论坛管理”版向管理员作个解释,以免误解。
8#
 楼主| 发表于 2008-7-10 10:48 | 只看该作者
已经发了帖子.谢谢田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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