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伤害自己

邱天

　　　　　　　　　　　　　　文／邱　天


　　郝秀轻轻地将靠街的那扇窗户关上。近几个月，她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


　　街上轰轰烈烈，一群一群手臂佩戴红卫兵袖章的学生高呼着口号，打倒走资本主义当权派！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队伍走过之处，都可以看见关闭窗户之前，窗后有一双疑惑的眼睛。


　　窗户是关上了，可缝隙挡不住一阵一阵疯狂，歌声挤进来，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


　　郝秀双手捂住耳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面前的桌上，一本翻烂了的课本，唉，现在已经没有用处了。她多么喜欢读书啊！可是，现在还有书读吗？学校停课了，同学们全去“破四旧，立四新”。她不去，她要读书……可是这样的声浪，这书本还能读下去吗？


　　“碰，碰，碰”一阵擂门的声音传来，郝秀，郝秀，快去学校集合，我们班召开批斗会，批斗吴英文老师呢！郝秀，郝秀……


　　她听出来了，是班长周缘生。他在召集班上同学去开批斗会。可她不去，她不能去。吴老师的课上得多好啊！为什么要批斗他？他是坏人吗？他是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啊！


　　郝秀不能吱声，一发出声响，外面那些同学肯定破门而入，拉她去开会的。她不去。她捂住嘴，蹲下，躲在桌子后面。


　　使劲擂门的周缘生大概也累了，嘟囔了一句，郝秀不在家吗？去哪儿破四旧了？说着，他走了。


　　周缘生到学校操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同学将吴英文老师拖到了学校操场。


　　五十来岁的吴英文头发掉了不少，也白了不少，脸色也苍白了不少，一副病态样。这个时候，他让人往脖子上挂上了一块大木牌，木牌上写着“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吴英文”字样，“吴英文”仨字还用红笔打了个叉。木牌是用细铁丝捆绑的，铁丝勒进吴英文老师的脖子，疼得他汗水直冒。


　　但是，吴老师没有低头，他抬头着看看他的这帮学生。学生们受到的伤害不小啊！他想。他心里在疼痛，甚至流血。


　　嗬，嗬！还嚣张呢！一个男生跳上台子，一巴掌拍在吴英文苍苍白发上。


　　吴英文一个趔趄，但很快站直了。他看了一眼打他这个叫王钔的同学。这个学生学习成绩很差，就在上学期期末，为了王钔的学习能跟上，他将王钔请到自己家，为他补习了三个晚上。可现在……


　　王钔是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按照时髦的话说，他家三代贫农，而且代代都没有文化。王钔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汉子，将儿子送到城里一个亲戚家寄养，方便让儿子读书，希望他将来成为文化人，才不至于像家里人个个睁眼瞎。吴英文清楚记得，那一天晚上，王钔的父亲敲开他的家门，手中握着两个鸡蛋，说是送给老师的，家里就只有这两个鸡蛋是象样的东西拿得出来，希望老师能将王钔教出门门功课100分。为了两个鸡蛋，吴英文给王钔补习功课，可王钔就是得不到100分，真难为了吴英文。


　　可批斗会上，冲在前头的，却是王钔，他怎么就这么“能”呢？


　　王钔双手叉腰，冲着吴英文发问，说，你这个反动学术权威，为什么用学习成绩不及格来压迫我们！就为了吃我们贫下中农的鸡蛋吗？


　　很显然，批斗会就这样开始了。


　　吴老师看了他一眼，说，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中学语文老师，还不算学术权威！


　　还嘴犟！我抽你信不信？王钔又伸出了手，你崇洋媚外，你里通外国，你……


　　王钔同学，我怎么就崇洋媚外、里通外国了？吴老师问。


　　嗬、嗬！还敢顶嘴嗬！你的名字就叫英文，这不是崇洋媚外、里通外国吗？说，你是不是从美国派过来的特务？说！


　　此时，吴英文明白了，他的这些学生，简直不学无术，或者说无理取闹。他不说话了，保持着沉默！


　　周缘生一个跃步跳上台子，领头呼喊口号，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吴英文！


　　就有一些情绪激动的同学冲上台子，出手推吴英文，打吴英文，甚至有用脚踢的……


　　吴英文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台子上。


　　随后赶来的吴师母不顾一切地冲上台，拨开人群，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吴英文。


　　愤怒的学生们有的停下了手。周缘生怕闹出人命，一挥手，将同学们撤出了操场。


　　吴师母潸然泪下，她冲着他们的背影说，这是造的什么孽哦！


　　吴英文制止了她，喘着气说，快，快扶我起来。我看见全班的同学中只有一个叫郝秀的女同学没有来批斗我。快，我们去找她！她有危险！


　　为什么？吴师母问。


　　别问了。大家都来批我，而只有她不批，她会出事的！快走。


　　吴英文认识认得郝秀的家，他经常去她那里。这是一个好学的孩子，他们曾经一起讨论文学问题，一起研读世界名著，一起鉴赏散文、诗歌，一起研究小说的写作。如果不是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的话，他，吴老师，要将她，学生郝秀，培养成一名有成就的作家。


　　可学校一停课，自己成了被批斗的对象，他没有敢再去她家，更不敢提什么作家了。再说了，文艺作品成了大毒草，研究它还有用吗？


　　而今天她没有到批斗会现场，这会儿她的同学一定会去滋事的。她会有危险的。


　　果然，吴英文看见学生们聚在郝秀的家里，吵吵囔囔的。他躲在门外没敢吭声。
　
　　说，为什么不参加批斗会？周缘生在质问郝秀。


　　郝秀没有理睬他。


　　王钔捋捋袖子，忿忿地说，还用问吗，她是语文科代表，是吴英文的红人，她能去批斗吴英文？她是保皇派！


　　同学们，同学们。郝秀终于开口了，大家不要激动。大家想一想，吴老师辛辛苦苦教我们知识，他容易吗？他为我们呕心沥血图的什么？还不是想把我们培养成文学家……


　　住口！郝秀的话让王钔打断了，文学是什么？是毒草！文学家是批判的对象！你说什么培养文学家，呸，一派胡言，这是想否定我们的革命运动，这是在为反动学术权威吴英文开脱罪行吧？


　　打倒现行反动分子郝秀！王钔突然挥臂高喊口号。而这样一句口号，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周缘生拉了拉王钔的衣襟，说，过火了吧，王钔，你怎么能这样说郝秀？她毕竟是我们大家的同学。


　　什么？什么？周缘生，你是我们的头儿，你怎么能帮反动派说话？


　　郝秀是反动派吗？


　　她不跟我们大家在一起参加批斗会，她就是反动派！王钔振振有辞。


　　王钔，你凭什么说我是反动派？郝秀提高了声调，我反动吗？我爱读书有错吗？我没有跟你们去批斗自己的老师有错吗？说着，郝秀禁不住泪水悄悄流了下来。


　　周缘生见不得女生流眼泪的，他毅然挺身保护郝秀。他说，王钔，我们同学之间就不要相互争斗了，都是革命同志嘛。


　　什么？周缘生，我看你是走到保皇派一边去了。看来，我们班出叛徒了，有人革命意志不坚强了。周缘生，我们分道扬镳吧，文攻武卫斗争战场上见！说完，王钔一挥手，带走了一部分同学。


　　周缘生顿时愣住了。


　　藏在一旁的吴英文终于看不下去了。他走了进来。他说，同学们，你们太稚嫩了。当前这场运动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啊！你们也许没有意识到，有一种伤害并不是来自外部，这伤害恰恰是我们自己造成的。


　　对于吴英文的突然出现，周缘生与他的同学始料未及，刚才还被批斗呢，怎么这会儿还敢到这里来？周缘生拦住吴英文，说，吴英文，我们是顺应时代的要求，按照阶级斗争的需要，对你进行批斗的。你没有看见，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批斗老师吗？


　　可你们弄懂这样的批斗是为什么了吗？吴英文微笑着问大家。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对于这样的问题，他们的确没有思考过。大家跟着潮流走，全国各学校都这样呢，这还会有错吗？


　　说实在的，对于吴英文老师，周缘生没有太多的仇恨。吴老师人很慈祥，书也教得好，是个好老师啊！可是，学校各班都在批斗老师，作为红卫兵，我们也不能落后啊？所以也要批斗，就这么简单嘛！


　　而此时，面对老师的提出的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


　　吴英文说，同学们啊，社会的动乱有其动乱的原因，你们还小，还不能弄清其中实质，因此你们随大流，人云亦云，恰恰这样你们的幼稚的心灵被折磨得没有了思考，没有了主见，对人世、对生活失去了爱心，甚至对自己的老师进行批斗。这些，你们该想一想啊！


　　郝秀接着吴老师的话尾说，我们不要被一些懵懂的东西网罗住，妨碍了自己的步履。同学们，我们回学校读书吧，文化知识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周缘生他们却越听越糊涂了，错了吗？我们做的这些都错了吗？


　　正说着，门外又一阵骚动。王钔又回来了，而且带来了一群造反派。进来的人二话不说，架起吴英文就走。被架走的吴英文挣扎着回过头来，对他的学生说，同学们，在这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即便遇到困苦与挫折，你们也要坦然面对呀！同学们记住！


　　吴英文老师被带走了，没有了消息。郝秀很难过。他们没有学上了，逛了两年后，他们都让分配到农村插队落户了……


　　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周缘生在农村表现得很不错，他跟贫下中农同工同酬，而且誓死扎根农村一辈子。他与当地的一名姑娘结婚生子，实现了自己扎根的诺言。


　　在农村，郝秀是表现最糟糕的一个，据说什么农活都不会干，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了看书学习。生产队无法给她记工分，甚至连口粮也停发了，她之后回到城里，依赖父母养活。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她以优异成绩被一所高校录取，上了大学。


　　王钔风光了好一阵子，全班就他一个没有下乡，却摇身当上了一个什么县革委会副主任，但之后有关他的消息全然没有了，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


　　1980年的一个艳阳高照的星期天，周缘生突然接到郝秀的电话，让他带上妻子和儿子到一家叫作“插友饭庄”来，郝秀说由她做东请大家吃饭。周缘生去了，但是没有带妻子和儿子。他到“插友饭庄”时看见原班级的同学都来了。大家多年不见聚在了一起，谈笑风生好不快活，都说郝秀最有出息了，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教书。


　　正当大家有说有笑等着主人郝秀宣布开饭的时候，郝秀却陪着一位老人走进了饭庄，大家一眼认出是吴英文老师，忙招呼，吴老师好！原来吴英文平反后回学校继续教书，直至退休，后举家迁徙农村老家定居。吴英文老师跟大家打招呼，风趣地说，我现在是山野闲人一个。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等大家笑够，吴英文面部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他说，大家先不忙着吃饭，来，大家跟我去接一个人。大家犯疑惑了还有谁呢？就跟着出饭庄门上了吴老师雇来的一部大客车。


　　客车驶向郊区，却停在郊区监狱的大门外。这是怎么了？大家面面相觑。


　　这时，监狱大门开启，大家惊讶地发现，王钔走出了监狱。


　　原来，当上县革委会副主任的王钔有一次逼供一名老干部，让老干部承认是国民党特务。老干部至死不承认，结果让王钔活活打死。公检法恢复后，老干部的亲属将王钔告上法庭，结果王钔被劳教。


　　今天是王钔刑满释放的日子。郝秀请全班同学聚会，其实是她与吴老师安排好了让大家一起来接王钔，并安排聚会为他洗尘。王钔的劳教，竟活活气死了他唯一的亲人他的父亲。这也是后来大家才知道的。


　　一场浩劫，让一群年轻人上演了人间悲喜剧。在“插友饭庄”，王钔泣声而言，他要洗心革面，跟大家一道好好做人，好好做事。


　　郝秀要给大家上菜了，而她搬出来的却是一捆书。她给大家每人分发了一本。这是郝秀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叫作《别伤害自己》。大家捧在手中认真阅读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生命，原本纯洁而真实的生命，不得不在这人为的适应与塑造中异化、扭曲了。……而此刻，当我们卸去浓重的伪装，于清风朗月下用自然的大镜子观照自己的时候，心中便只有一个滋味：苦……


　　历史真的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 本帖最后由 邱天 于 2010-5-20 20:11 编辑 ]

薄暮

拜读邱版的新作，把那个时代的事件和人物写活了，生动形象，最后的结局很美好，突出了主题。欣赏！问好！

刘满园

先读了一遍，对那个非常时期的人和事写得很到位，精彩。那个不学无术，黑白颠倒，以德报怨的王钔塑造较为成功。

曾经沧海

先提上，晚上再细品读。

山野农夫

小说再现了那个“极左”年代的特殊生活，内容真实，人物个性鲜明。
小说结尾引用一段话，深化了主题。也成为小说一大亮点！欣赏并问好。

刘居荣

先浏览一遍，然后细读！！！问好，邱班！！！

焦庆福

这篇小说从整体上看，叙述干净利索。结尾是个亮点！
有一句问一下：“队伍走过之处，都可以看见关闭窗户后一双疑惑的眼睛。”谁看见那眼睛，关闭后看得见吗？

邱天

原帖由 焦庆福 于 2010-5-20 19:36 发表
这篇小说从整体上看，叙述干净利索。结尾是个亮点！
有一句问一下：“队伍走过之处，都可以看见关闭窗户后一双疑惑的眼睛。”谁看见那眼睛，关闭后看得见吗？

谢谢焦老师！您读得真认真！

这个句子严格来说是有语病的。邱天是个诗人，经常让诗歌语言出现在小说中，这样显然不好。我改成这样：

“……可以看见关闭窗户之前一双疑惑的眼睛……”

您说行吗？谢谢！

曾经沧海

荒唐的年代，催生出一群荒唐的人，做出了不少荒唐的事。小说重现了文革中的人和事，让人痛恨、痛惜。小说不是单纯的揭露当年的荒唐和黑暗，而注入了新的内涵，特别是结尾精彩的一笔，提升了小说主题。

刘满园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5-20 20:47 发表
荒唐的年代，催生出一群荒唐的人，做出了不少荒唐的事。小说重现了文革中的人和事，让人痛恨、痛惜。小说不是单纯的揭露当年的荒唐和黑暗，而注入了新的内涵，特别是结尾精彩的一笔，提升了小说主题。

大家都读了，意见集中，精品文章。

天下为公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5-20 21:05 发表

大家都读了，意见集中，精品文章。

老故事，新内涵。
支持精华。

天雨

现在写这类老题材，难度很大，因为不易出新。邱天先生在这里作了一个很好的尝试，作品并未停留在过去的那场动乱和苦难上，而是重在挖掘动乱年代里人性的善和美。作者也写到了人性的恶，恶人虽然也能红极一时，但终究受到历史的审判。作为短篇，小说时间跨度很大，这也同样增加了写作难度，弄不好就会影响结构。而本篇却无松散之感，通篇浑然一体，一气呵成，时间的跨度反倒增添了读者的阅读快感。

娴情逸致

小说形象地再现了那个动荡年代发生的故事。欣赏、学习！

泗水河畔

来欣赏邱天老师的小说。正如山野所言，文章结尾是一大亮点，令人反复咀嚼，回味再三。

芳香碧丝草

那个年代只听说过，电影里看过，今天在球版的文字里又重新来过一遍，心惊胆战！
那时什么年代？好赖不分，不知感恩，不知回报，反而屈服于风势。
从那个时代看今天，一样，不知感恩的人，永远没有好下场！
佩服那个叫郝秀的女子，不怕恶势，是非分明。
学习邱班好文！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