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7503|回复: 49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宁江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7-9-14 00: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宁江

  (一)

  柳子舆的眼睛仿佛结了雾,终日迷迷蒙蒙。宁江发狠看他一眼,再一眼,分明还是那双眼尾上翘、黑瞳仁里有七分醉意三分笑意的漂亮招子,但近来里头雾气越来越浓重,把她和他隔绝在两个世界。

  心头有别人了。毕竟从前是惯混风月的女人,宁江一扫眼就切中她男人的脉,她心里小一阵得意,完了以后,便浮起大大的悲凉。

  “子與啊,眼下已是四九天了,会试在即,你日日出去干什么?不温书备试么?”宁江满脸堆笑,仍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内助模样。

  “自个儿在家温书,怎么比得去学馆里和其他举子切磋取长补短?娘子放心,我既拿得下解元,会元还不是探囊取物?晚上不用备我的饭,娘子好生歇息吧。”

  宁江把书童三秋叫到一旁吩咐几句,脸上的笑堆得更重,重得她窄小的瓜子脸都快挂不住了。

  天寒地冻。夏日总让人觉得特别喧嚣,冬日总让人觉得特别冷清。瘦骨嶙峋的树枝伸向冷灰的天空,有一种垂死挣扎的感觉。宁江望向窗外,一时发了呆,怀里咿咿呀呀的女儿不时摇头晃脑地撞向她的胸脯,要找奶吃。这副渴求样,好像三年前趴在她红床上的柳子舆。

  (二)

  和柳子舆初相识也是在冬日。

  一春楼里却始终如同夏日般喧嚣。

  老鸨九妈让龟奴在楼里处处生起红红炭火,烤得姑娘们薄汗轻衫透,烤得恩客们口干舌燥、欲焰熊熊。

  和其他殷勤的姐妹们不同,宁江从来都是懒眼看人。自十四岁梳弄以来,她阅人无数,眼睛却越来越懒,记性也越来越差。无论妈妈领来什么人,她张口就是“公子”、“大爷”、“薄幸郎”、“冤家”……至于面貌,无关紧要。

  柳子舆的出现让她眼前一亮,心头一紧。他是被一群诗友撺掇进了一春楼,与其说他是来寻欢作乐,不如说他是来“开眼界,长见识”。毛头小子初入花花世界,被轻薄的脂粉香一撩,脚不敢迈,眼不敢抬,畏葸在红炉火旁,不时抬起衣袖擦汗。

  宁江正借着如厕躲恩客灌酒,她酒量不浅,那日是委实不想喝。“啊呀!”她斜斜从他身边穿过,突然听到他一声惊呼。她回头看他,以为踩了他的脚。

  兴许是被火炉烤久了,他全身发红,笔直地杵着如同一节炮仗。他直勾勾盯着她,让她不得不注意到这炽烈目光的源头――他的眼睛,一双柔情缱绻含情目,很是勾人。

  看样子,他是头一次来逛窑子,看身上的布衣布裳,也不是个上等嫖客。宁江想起自己七岁时被带进一春楼,那时候的迫窘倒和他有几分相似,不过,一个是嫖,一个是娼。宁江突然可怜他,也可怜自己。

  “可是踩了公子的脚?”

  “啊……没,没……没……姑娘,姑娘莫非天上仙人?”

  洛阳城里艳名早播,一春楼宾客如云大抵都是冲她而来,宁江听过的赞颂何止千篇?但它们一律虚假又无聊,不似柳子舆这般可爱挚诚。

  “你随我来。”宁江冲柳子舆微微点头,“阿淼,跟妈妈说,我突感头疼得厉害,想早些歇息,张公子请雪柳和金缕代为伺候,明日我一定去他府上赏梅品酒。”

  柳子舆于是如行尸走肉般木头木脑地跟着宁江上了楼。他看着宁江背影,这副玲珑剔透的秀骨高高在上,天仙也不可比拟,让他这副肉体凡胎自惭形秽。

  柳子舆木木然进了宁江的卧房。他闻到一股暧昧又温暖的香气,这股香混合了脂粉、瑞脑、瓶花、炭火和肉体交欢,熏得他喘不过气来。更热了。

  “公子请坐。平日爱喝什么茶么?”宁江扭头问他。

  “姑、姑、姑娘,那个,男女授受不亲,小可进姑娘闺房,于礼不合。”他虽被熏得头晕脑胀,书上的礼义廉耻还是记得的。

  “公子以为这是哪里?奴的房间可不是正经女孩儿的闺房,诺,瞧见那张雕花红帐的床了吗?多少男人在上头修道成仙,又有多少男人想上上头修仙问道?公子难道不想吗?”说着,手伸向衣带。

  想,真想。不敢,真不敢。

  柳子舆觉得那大红炉火又挨到了他身边,口干舌燥,耳鼻生烟。但他却说:“姑娘是天上仙人,小可不敢。能向姑娘讨口茶喝、跟姑娘说上几句话,已是莫大福气。旁的事情,不敢。”

  宁江停了手,露出满意的笑。

  (三)

  “瞧,宁江今儿又不接客了,日日陪着她的白脸小相公,怕是想从良吧?”

  “咱烟花寨有一句话‘妈儿爱钞,姐儿爱俏’。换成我,自然也愿意和俊俏小官你侬我侬,不是为了银冤家,谁愿意伺候那肥猪瘦猴儿、麻脸癞虾蟆?”

  “谁让咱们生得不如宁江好看?人家可是不缺银子的主。玉姊,咱还是好好接客,攒够了银子再来使性!”

  “使性!也不想想自个是什么人!枉了妈妈平日里拿她当心肝肉儿!”

  ……

  “阿淼,关窗。”

  “江姊,外面不知哪里飞来的长舌鸟,叽叽咕咕,吵死个人!你莫要理,好人不与飞禽置气。”阿淼故意扯着嗓子喊一声,“砰”一声关上了窗。

  “打水与柳相公洗脸。”宁江见柳子舆从床上坐起身来,便放下手中花钿,“子與,我服侍你穿衣。”

  “小可惶恐!何德何能,敢蒙佳人抬爱至此?”柳子舆受宠若惊,忙不迭掀被下床,却不留神从里衣里掉出一团物事来。

  宁江定睛一看,白绫红里,隐隐可见“凤穿牡丹”的图样,分明是自己的肚兜,脸腾地一红,娇嗔道:“只道你是个酸腐呆子,没想是个采花盗魁!却说说,偷我肚兜做什么?”

  柳子舆脸也羞得通红,一是懊恼到手的肚兜丢了,一是懊恼读书人的脸面丢了。横心一想,既然全都丢了,干脆剖白:“小可前世修来的福,承蒙姑娘错爱,能一睹芳容、说上片言数语已是莫大福分,哪想还能和姑娘肌肤相亲、共赴巫山?在姑娘处的这几日,是小可的一场游仙好梦,人生足矣。姑娘千金身价,小可家贫力薄,想来相守不成。小可不愿姑娘遭人非议,与鸨子为难,故偷偷藏起姑娘小衣,他日相思透骨、形单影只之时,作个温暖念想。”说罢,落下几滴泪来。

  宁江被这泪水弄得方寸大乱,突然也伤感起来。但她自幼饱受人情冷暖,自控力极好的,心里大浪滔天,嘴上仍是不慌不忙:“真个呆子!说些长篇大论做甚?我只说句,我要嫁你!”

  宁江死死绞住柳子舆的衣服,暗下决心。

  “咣当”,阿淼手中的脸盆掉到地上,水花四溅。柳子舆感到裤脚一阵热,而后又冰凉凉地贴在腿上,像是被水藻缠住了拖进海里,他很害怕。

  “子與,你不说话,是嫌我烟花贱质么?”宁江有些悲伤。

  “能得姑娘青眼,求之不得,怎敢推脱?但小可之父是个道学先生,一向治家谨严。若是知道小可在洛阳不专学业,违反圣人之训,在妓院逗留数日,还要娶……娶姑娘为妻,恐怕……小可小命休矣。况且小可家贫,嫖资尚难出手,何况是赎姑娘身?”柳子舆始终低着头,看湿淋淋的裤脚。

  “长篇大论,难道是你们读书人的通病吗?你只消回我一句,想不想娶?”

  “想,想。”

  “那就好了。”宁江又突然快乐,“公子只管放心,其他事情我自有计较。”

  宁江拿出了莫大勇气。

  柳子舆也拿出了莫大勇气。

  只是,一个心甘情愿,一个被逼无奈。

  (四)

  九妈貌不惊人。是市集里卖菜、酒楼里帮厨、深宅大院里伺候夫人老爷……那种下等平凡、让人过目千遍也很难记住的长相,她毫无特色的脸,上头没有善恶悲喜,并不是戏台子上刻意用油彩涂两坨腮红或是点一颗黑痣那样丑化的脸。

  上苍是不公的。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生来饱受饥寒;有人生来天赋异禀,有人生来愚钝蠢笨;有人生来容貌出众,有人生来黯淡无光……得了上苍眷顾的人理所当然忽视普普通通的其他人,以为他们生性平和怯弱、无欲无求。

  九妈很早就看透这一点。

  她爱钱。世人只愿为两种东西掏钱,一是食物,一是性欲。食色性也。她并无烹饪天赋,也不愿在庖厨里烟熏火燎、起早贪黑;于是,她就做了拉皮条的虔婆,几番浮沉,成了洛阳花柳界里大有威望的人物。

  宁江在她门外踟蹰,大口吸气又重重吐出。

  “进来吧,外头凉。我儿花朵一般的人物,如何受冻得?”九妈已知她在门外。

  宁江心里一哆嗦,但双手交握,还是推门进去。

  “问妈妈好。这几日愈发冷了,妈妈老寒腿可有发作?”

  “我儿向来清傲。自梳弄以来,洛阳城里大有艳名,富贵子弟们宠着捧着,惯了性情,骄了气质,一向是自作自主的,对我这个妈妈从不正眼。今儿这是怎么,竟嘘寒问暖来了?”

  “妈妈哪里话!若无妈妈,何来今日之宁江!妈妈恩德,断不敢忘的。”

  “若无老身昔日打你骂你饿你罚你……诸般虐待逼迫,确无今日之你。我儿,你道你不做娼妓,就过得好生涯?父亲早亡,舅夺母志,孤女飘零,若不是进了我这一春楼,怕是早没命了。‘恩德’二字,妈妈是当得起的。”

  宁江本想着好言好语、以情动人,没成想九妈心思通明,一字一句都挡回去,丝毫不留孔隙给她。

  既然如此,何必屈了性子。

  宁江突然站起身来,“既然妈妈是明白人,女儿也不必再说糊涂话。我要从良,嫁柳子舆!”

  “哈哈,好笑,好笑!这柳小官竟勾了你的魂?这几日他死乞白赖在我一春楼,嫖资可是一个子儿也没见的。我怜你孤苦,才由着你性儿,倒贴着成全你俩。怎地,竟还蹬鼻子上脸了么?这破落户儿,倒是拿什么赎你?”九妈依旧慵懒靠坐在榻上,三角眼里的光却变得十分凌厉逼人。

  “不消妈妈提点,我自知身价,柳生断是出不起的。做女儿的,怎能让妈妈吃亏?托妈妈鸿福,这些年女儿薄有积蓄,情愿自己赎身,望妈妈成全!”宁江腾地跪下。

  “不是做妈的不想成全,女儿,你还是不知自己身价。依我看,你的那点积蓄只够付柳小官这几日嫖资。若想赎身,还差的远那。”

  “妈妈有甚么条件,只管开口便是,女儿无所不从。”

  宁江昂起头来,烛光在她修长的脖颈上跳跃,无比纯洁,无比妖冶。

  九妈眼光再度慵懒起来,低头捶腿,“你近身说话。”

  宁江昂起的头不曾低下。

  九妈头也不抬。

  (五)

  道别离,情短柳丝长。

  宁江把柳条上的新叶一片片扯下来,只剩光不溜秋的褐色枝干,递与柳子舆。

  “子與,从前我道文人酸腐,甚么‘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甚么‘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多是惺惺作态。此刻与你惜别,才晓得各中滋味,竟是叫人说不得哭不得、闷沉沉地难受。”宁江眼眶泛红。

  “小可何尝不是,不想与姑娘有一时半刻分别。这鸨子恁的不爽快,既然答应放人,又要耽搁七日作甚?”柳子舆接过柳枝,他心下大喜,又心下大惑。

  “妈妈养我一十四年,悉心栽培,此恩德不敢忘。七日时间,与众姐妹叙旧道别,承欢妈妈膝下,算是全了姐妹之谊,尽了女儿孝道。”宁江把柳子舆的手握紧,“子與你且听我说,阿淼服侍我多年,是我相知之人,我有个箱笼寄在她处。那箱笼里头金银珠玉,足有千金之数,保我两夫妻下半生衣食无忧。你去找她拿来,从里头拿百两银子与她,剩下的拿去置数屋数铺,打点家具细软,七日之后,我自会来寻你。”

  “谨遵娘子吩咐。还有,还有一事……我,我尚未禀明父亲,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无妨。你在洛阳本是求学,此事先瞒住家人,待得你金榜题名,我再同你一起回乡请罪。料公公见我俩夫妻恩爱,家业兴旺,你金榜题名,也不至怪罪太深。”

  “还是娘子周到,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便去了!”柳子舆提衣欲走。

  “慢!我也有一事相求夫君!”宁江又将他手抓住。

  “娘子请讲。”

  “子與,我有一处不好:一夫不与二人享。你我既然相悦相知,定下终身之约,自当生同衾、死同椁,再容不下他人!这处不好,你可依吗?”

  她从前并不知道自己有这处不好,她只道男女之间无非皮肉交易:一个男人,只要给银子,可以让一千个女人玉体横陈;一个女人,只要有银子,可以让一千个男人玩弄股掌。她明白自己本是件商品,虽称不上奇货,也是上乘品相,自梳弄以来,她以皮囊换了那么多雪花白银,这便是她过去的快乐。

  可现在不同了,她体味了真的快乐,那是跟有情人才能做的快乐事。这快乐让她欲罢不能、泥足深陷。她情愿以她一副好皮囊以及这副皮囊换来的银子,一心一意奉献给一个人。

  这番话,从她与他赤身相拥、翻云覆雨那刻起,便时时从她心里冒出来。但她把它们死死压在心底,因为,她是服侍很多男人的妓;而今,她可以痛痛快快放他们出来,因为,她是他一个人的妻。

  皇帝有三宫六院,平头百姓有三妻四妾。世风如此。她知道自己要求他给一个不可理喻、蛮不讲理的承诺。可她想要啊,那么想要,从来不曾那么渴求过!

  柳子舆看宁江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睛里轮换着充满期待和不敢期待两种矛盾的光。他心下嘀咕:这可如何是好?男子纳几房妾室再是寻常不过,可添雅趣人气,又可开枝散叶。宁江固然是好,到底是倚门卖笑人,识不得大体,心眼儿只针别大。况宁江从前被多少男人骑在胯下,倒要我从一而终?旁人见了,岂不笑话?哎,罢,罢,她既为我从良,又以千金相赠,如此深情大义,料子與此生难报。便答应她是了。

  “娘子如此待我,小可岂敢不依。”他躬身拱手,作了个大揖。

  宁江报以春风一笑,眼底却有一抹凄凉。她终于把情意变成了强求,从前,她恃色而骄,对嫖客们挑挑拣拣,把男人的目光和身体踩在罗裙下;如今,她要做人家的妻,便觉得十分害怕。

  她想像嫖客们家中夫人的嘴脸,暗沉哀伤,五官下垂,必是十分不好看。她们不敢管教自家男人,便用世界上最毒的语言骂她这种娼妓――其实,她们与她,不是一样可怜?

  可惜,柳子舆不懂她这层哀愁。

  (六)

  长空昏昏,树静风平。

  怕是要下雪了。柳子舆抬头看天,好像看到宁江的脸。

  他浑身一哆嗦,脚下一趔趄,险些跌倒,三秋赶紧将他扶住。

  “三秋,我来问你。今日出门前,夫人与你说的什么?你又回的什么?”

  “回相公,夫人只说:‘相公读书辛苦,记性愈发不好,你做僮子的,须小心伺候才是。’我回夫人:‘三秋晓得了’”

  “没有了?”

  “没有了。”

  三秋扶他站稳,心下计较:夫人倒还吩咐说,相公若与同期相会,我不必在旁妨碍,与我三两银子,街上买些吃食、耍一会子。当不当告相公知?罢,罢,夫人哪知相公会的什么同期?我只管收两边好处,何必多嘴讨嫌?

  柳子舆一口气松下来,脚步也轻快些,想着吃陆氏的豆腐,抬头便看见“陆八豆铺”的青布幌子。

  三秋眼珠一转,回头人影也不见。

  柳子舆躲在一棵大柳树下,扔石子打磨盘。“砰、砰、砰”,三声过后,蓝底白花的门帘掀起,露出陆氏那张艳若桃李的粉脸。

  陆老八面小鼻低、吃食如鼠,加之天中塌陷,背地里人人叫他“短命老儿”。这短命老儿早年丧父,带着老母终日勤勤恳恳卖豆腐,谁知年近四十喜从天降,不知怎的讨了陆氏这位美妻,名声虽不太光彩,却也是男人羡慕的艳福。

  乞料这艳福还没享两年,陆老八便应了他的面相,留下陆氏这娇滴滴的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索性做了私窠子,坊间人人笑话,有人编了首歌谣唱她:

  陆老八,短命相,讨了娇妻见阎王。

  陆氏娘,美娇娘,豆腐不卖卖肉肠。

  唱吧唱吧,男人们照样盈门。

  柳子舆又是没经住诗友撺掇,落入了这个温柔乡。但这会境况大不相同,他不再是那个在火炉旁畏畏缩缩的惨绿少年,他是那团熊熊逼人、光彩夺目的火焰。

  陆氏自然比不得洛阳城里声名赫赫、盛极一时的花魁宁江。陆氏脸蛋和身段不过中人之姿,衣着打扮又是艳俗――头上变着法儿插花,脂粉味十里可闻,水红罗裙系葱绿软烟罗――廉价露骨的迫切感。

  可柳子舆着了魔似的,被这份艳俗冲击得头昏心热。他也常心问:家有妻如宁江,夫复何求?既无所求,又何必生出陆氏?

  尔后他又自己心解:无求,乃是死人;既是活人,当有所求。宁江从前是天上仙人,他敬她怕她,恨她不食人间烟火;等她变做他的妻,他晕晕乎乎,享受着她给他的一切,她操持家务、她生儿育女、她管教下人、她催促功名……他又嫌她端起主母那讨厌的架子,太人间烟火。

  陆氏的美妙之处在于“偷”:妻不如妾,妾不如俾,俾不如妓,妓不如偷。他揣着对宁江的许诺,偷偷摸摸,甚觉有趣。此外,陆氏还真实,她爱他的钱,爱他的床活;她嘴比蜜甜,从不吝啬对他的溢美夸赞;她不管他,无论是学业还是女人,与她无关,她从来只娇嗔:“负心贼儿,怎的几日不来看奴?奴的脸儿消瘦、身儿无力,想死个人!”

  柳子舆奋力前驱,撞向陆氏的桃花深处。突然,他“啊呀”一声,气喘吁吁的滚下床去。他头上身上的热汗不知为何变得凛然透骨,他心里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他哆嗦着穿上衣服,不顾床上的陆氏,急慌慌往家赶。

  (七)

  阿淼出来倒水,突然从斜里窜出一个叫花子,吓得她手一抖,一盆水泼了满地。

  “啊!哪里来的疯花子!”她大声叫。

  “别叫,别叫!是我,是我。”花子把脏乱的头发拨开,竟是柳子舆,“望阿淼姊姊告知,宁江可是回了一春楼?”

  “柳相公?竟是你!你怎的才来!这三年,你倒是去了何处?好你个薄情寡义人!呜呜呜……”阿淼突然哭哭啼啼,把柳子舆弄得云里雾里。

  “莫哭莫哭,好好说话。”

  “你难道不晓得么?要我说什么!那日宁江姊从鲁佥事家中抬回来,身无一寸好肉,口无一丝气息,恁般可怜,旁人尚且流泪,唯独不见相公,我问你,这是何故?守灵下葬,相公又在哪里?怎的今日始见?”

  ……

  冬日的太阳是假晴,骗人玩儿的。可柳子舆身上汗一层层冒出来,他觉得太阳快把他蒸发掉。

  他仿佛被附了体:从九妈房里走出的,那个头不曾低、坚不可摧的宁江;鲁佥事家里,除晦烙印、骑木驴、鞭打、封阴……死去活来的宁江;嫁与他后,终日不出房门,脸色青白、通体冰凉的宁江;寒夜为他盖被挑灯,眼色温柔、笑靥如花的宁江;一把火烧了柳府和商铺,和女儿一同消失不见的宁江……

  宁江,宁江,宁江……数不清的宁江在他体内挣扎,他心痛肺痛骨头痛,直痛得在地上嗷嗷打滚。

  最后,宁江停住了,合成一个他初见时模样的宁江:天仙女儿,远隔烟火。她流下了许多泪。

  柳子舆“哇”地大叫一声,癫癫跑远。

  洛阳城里从此多了一个声名赫赫的疯子。

  (八)

  一春楼里永远如同夏日般喧嚣。

  今日是桃夭姑娘梳弄。九妈用上好的犀牛角梳子把桃夭如缎的长发梳拢,在头顶上结成一个结。大厅里,嫖客们伸长脖子等着这位宁江之后难得一遇的绝色。

  据说桃夭是某日九妈在一春楼外捡来的,那夜她听见一声怪叫,明明无风,灯笼却不停晃动,花木也像是被人衣裙牵动一样偏向大门的一方。她好奇追出去,抬脚差点踏到一个小小女婴,那女婴极美,像极了曾经的花魁宁江。

  阿淼在大厅里忙上忙下打点招徕。据说自捡到桃夭后,九妈便悉心栽培,终日不出房门,不见灯火。

  她摸摸桃夭头上的结,拉紧,再拉紧。她乌青的嘴唇动了动:“妓女从良,杀手动情,最忌最忌,不得好死。”




评分

18

查看全部评分

2#
发表于 2017-9-14 05:25 | 只看该作者
坐沙发首赏《宁江》,几个人物个性鲜明,演绎青楼女子的情感沉浮爱情悲剧,耐人寻味。
3#
发表于 2017-9-14 06:19 | 只看该作者
欺压妇女铁的见证,万恶的腐朽制度,怎奈这样的悲剧还在上演。问好小白,欣赏力作。
4#
发表于 2017-9-14 06:22 | 只看该作者
我的天,我昨晚呼呼的早
5#
发表于 2017-9-14 06:40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你这是长篇一个系列吗?
6#
发表于 2017-9-14 06:52 | 只看该作者
l老弟的精彩怎能错过。欣赏拜读学习。加分支持
7#
 楼主| 发表于 2017-9-14 07:44 | 只看该作者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9-14 05:25
坐沙发首赏《宁江》,几个人物个性鲜明,演绎青楼女子的情感沉浮爱情悲剧,耐人寻味。

感谢风版留墨,敬茶,望多批评指正
8#
 楼主| 发表于 2017-9-14 07:44 | 只看该作者
徐得荣 发表于 2017-9-14 06:19
欺压妇女铁的见证,万恶的腐朽制度,怎奈这样的悲剧还在上演。问好小白,欣赏力作。

榆木哥早啊,敬茶了
9#
 楼主| 发表于 2017-9-14 07:44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9-14 06:22
我的天,我昨晚呼呼的早

早睡早起身体好!
10#
 楼主| 发表于 2017-9-14 07:45 | 只看该作者
卫斯理 发表于 2017-9-14 06:52
l老弟的精彩怎能错过。欣赏拜读学习。加分支持

谢谢老卫哥,多批评指正
11#
发表于 2017-9-14 08:24 | 只看该作者
小白也开始了长篇大论,洋洋洒洒,有才气!加分了
12#
发表于 2017-9-14 08:36 | 只看该作者
先点赞加分,再细读。
13#
发表于 2017-9-14 09:02 | 只看该作者
把我带到那个时代,我只想吃一盘子牛肉,喝一坛子女儿红。
14#
发表于 2017-9-14 10:59 | 只看该作者
前来欣赏,问好小白!
15#
发表于 2017-9-14 10:59 | 只看该作者
先加分,后细读!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管理员|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4-4-19 17:52 , Processed in 0.058669 second(s), 19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