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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短篇小说】窝一脚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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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 08: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时近入冬,突然起风。是凛冽的西北风,很强劲,一下子就刮落了满树枯黄的叶子,然后又旋起满地落叶并扬向半空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立时昏天暗地。老天爷肆虐,翻脸无情。一阵大风后,几个人跑过来泪眼奔走相告:“窝一脚走了”。就哭抹着眼睛转瞬不见了。

  我不由一阵震惊,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世事无常天意难料啊!窝一脚是村小老教师苗红印的绰号。说起这绰号那可老鼻子年头了。老鼻子年头那是多少年头呀?咳,这要从建国初期说起。

  土改那年,十六岁的他高中毕业回清平村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却遭到了爷爷反对。

  爷爷把烟袋锅子敲得震心响,“你怎这么不听话?非得干这行?”

  苗红印从小就怕爷爷的烟袋锅子,爷爷发脾气时,烟袋锅子不管脑袋屁股逮哪敲哪儿。他不敢顶撞爷爷,小声叨咕了一声,“干这行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古人说得好,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

  苗家家境富庶殷实,车马良田,吃用自给自足。一年四季,一家人忙活倒也自在无忧无虑。农忙时若忙不过来便请几个短工应应急,为此,苗老爷子趾高气扬,说话气粗,划分成分时,他自报地主,评议时说他不够地主顶多就是上中农,他不服气,争得脸红脖子粗,人们哭笑不得,无奈只得把地主的头衔赠给他家,他如获金元宝,扬言,“瞧不起我?就你们!”

  古怪的苗老爷子听说孙子念了几年书却回来当孩子王,气得山羊胡子都撅起来,挥舞着烟袋锅子,大骂孙子不争气。

  苗红印胆颤心惊地捂着脑袋跑了出去,直接住进了学校。

  苗老爷子放风说,“不争气的东西敢回来打折他的腿!”

  苗红印便一直不回家,倒不是怕爷爷打折他的腿,而是怕惹爷爷生气。其实他知道爷爷也只是说说大话而已,再说他那烟袋锅子也打不折谁的腿。爷爷喜欢吹牛那就让他吹吧,开心就好。

  苗红印有三个姑姑,都在城里工作。一年中苗老爷子便在三个女儿家轮流住,落得逍遥自在,再不想打断孙子腿的事。只要爷爷不在家,苗红印便自由出入家门,父母在生产队挣工分,一天累死累活也没几毛钱,心里就觉得疼,也帮不上什么忙,自己虽然每月工资不多,但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觉得比社员们强多了,他想到学生们将来也要走父母们的路心里就一阵不自在,他就想一定让孩子们努力读书,从农村走出去,绝不能重蹈覆辙父母们的路。这之后,他为自己曾经的自私而羞愧,他重新设计了自己的从教之路,发动失学学生上学,倾情传道授业解惑,从严管理。他以校为家,即使爷爷不在家的时候,他也很少回家了。他身在学校心系学生。学生不多,年龄差别却很大,他只好搞复式教学,同时开四个年级课,很忙很累。他对大龄学生如严父,对小龄学生像慈母,学生围着他转,爱如父母。

  一天晚上,他送学生回家自己归校的路上,瞥见月光下有两个人影探头东张西望地闪出校门,“什么人?”他加快了步伐小跑起来。

  那两个人顺肩抬着一根原木在墙下阴影里小跑。

  苗红印大喝一声:“谁?站住!”

  那两人扔下原木顺墙跟仓皇逃窜。

  苗红印犹豫了下,追还是不追?若是熟人怎么办?前几天托人靠脸买了半米木头,想为学校添几张课桌,木匠还没请好,就有人来偷木头,学校穷得叮当响,来偷学校?口眼不怕瞎?天下之大什么鸟都有!我倒要看看你是哪路神仙?想到这里心头一阵火起,偷学校?追!管你神仙二大爷?喊了一声哪里跑,就飞也似的一路追去。

  学校是由原来一座清平庵的寺庙改做的,年老破旧,四野空旷,解放初,破除迷信,香火已经不盛,二月初七的庙会还在,后来,学校占用了寺庙,香火绝迹,庙会也没了。学校不景气,上学的孩子也不多,穷乡僻壤,没有教师愿来这里受苦。学校几度停办,苗红印主动请缨后,学校就日新月异起来,读书声声声入耳,日盛。

  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的学校,就有盗贼来破坏,苗红印岂不怒火冲冠,此风不可长,他要镇一镇邪气。脚下生风,如有神助。

  黑夜漆漆,万籁俱静。月光如水,人影如箭。二人跑一人追,距离越来越近,十米,五米,苗红印后面一声怒喝“站住!”那二人倒也听话,着了魔法似的被定在了那里。

  “说,为什么偷木头?”苗红印看清楚了,不认识,两个不足三十岁的外村人。一个人手里还握着半截短棍。心想不是本村人就好。

  “你谁呀?管得着吗?”

  “别管我是谁,说说你们为什么偷木头?”

  “我们偷木头了吗?”那两个人对望了一下,齐声问道,“木头在哪里呀?”

  “我一喊,你们扔校门口了。”

  “谁看见了?”

  “我!”

  “你他妈少放屁!”握木棍的那个强硬起来。

  “敢做不敢当,臭无赖!”

  “你再骂一个看看?”那个拿木棍的逼近一步,虎视眈眈。

  “我就骂你,小偷,臭无赖!”苗红印毫无畏惧。

  “我让你骂!”话音未落木棍就抡了起来。

  苗红印一闪身侧步飞起右脚便踢飞了他手中的木棍,迅雷不及掩耳。随着一转身朝他屁股又窝了一脚,那小子一个前趴闹了个狗吃屎。两个小偷一个躺着一个立着,躺着的高喊道,“上啊!”

  立着的那位正哆嗦着抓起落在他身旁的木棍,颤巍巍喊叫道,“上什么上?快起来跑吧!”

  躺着的轱辘着爬起来,说了声,“你等着。”屁滚尿流地跑走了,消失了。

  苍茫大地,月光闪亮。苗红印站在月光河里浮游着的身影逐渐高大起来。

  苗红印回到庙里,看了看一切正常就俯身把小偷丢在校门外的原木拽进校园,关好门窗,一时不敢躺下,怕二人杀回来报复。后半夜了,听听依然没有动静,就才和衣躺下了,相安无事到天亮。

  大清早,苗红印缄口不提昨夜事,磕头礼拜地请来了两位木匠,这种诚意感动了木匠,便昼夜兼程地赶做了十套桌凳。

  苗红印对学生们说,“你们再也不用抢桌凳了,一人一桌了,努力学习吧!”

  大大小小的学生们一阵欢呼鼓掌,最后面两个六年级学生却打了起来。苗红印喝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学生哭着说,“高林抢我桌子。”

  “凭什么他是新桌凳?”高林理直气壮地质问道,瞪着眼睛鼓着嘴,一百个不服气。

  苗红印最不喜欢这个高林,村长的儿子,不好好学习,还调皮捣蛋,不服管教,软硬不吃,死猪不怕开水烫般的顽劣,最近听说他屁股上有个疮漏,最怕别人碰他屁股。突然他想起前些日子踢小偷那两脚,何不用此法吓唬吓唬他?便用三尺教鞭敲了敲讲桌,“高林站起来,出去。”

  “出去就出去,也不是一回了!”高林走到讲台前,故意一梗脖子,“能不能来点新鲜的?罚站,太老套了。”

  “要新鲜的?”苗红印一敲教鞭,“好,你先看看我穿的皮鞋。”

  “早看见了,你要干什么?”

  “再不老实,我一脚把你窝出去。”

  高林斜视一眼苗红印,鼻子哼了声,“比你爷爷还能吹!你窝个试试?”苗红印本来想用大话吓一吓他,却遭到高林的挑战,怒火燃起,手中教鞭猛一敲讲桌便成了两节,高林惊呆了,稍一迟疑,转身拉门跑出去,又返身把门关紧。

  苗红印一脚踢到门上,门出了窟窿,脚收回来了,鞋长在门上。

  “你真敢窝一脚?”高林喊了声,“找我爸告你去”哭着一溜烟跑了。

  半路上碰见人问他,他就断断续续回两句,“苗老师——窝一脚。”高林说得不明不白,听的人听得糊里糊涂,传的人道听途说添枝加叶,苗红印便成了窝一脚。久而久之,老窝就替代了他的名号,他也乐得其名。

  半月后,村长把儿子送回学校。苗红印只说了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高林变化很大,回校后,一心学习再不捣乱。当年他同其他几个六年级学生全部高分升入县立中学。轰动了全村。窝一脚声名大振,村里掀起了送孩子上学新高潮,并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被窝一脚窝出息了。

  窝一脚趁热打铁,跑上跑下,几个村联办,清平完全小学挂牌招生,由复式教学变单式教学,由一轨变两轨制,这在全县尚属空前,十几人的教师队伍初具规模,窝一脚不再唱独角戏,成了赫赫有名的窝校长了,那可是隔窗吹喇叭鸣(名)声在外了。二十几岁,风华正茂,举止潇洒,相貌堂堂,才华横溢,能力出众。谈教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是闭口不谈婚事。言谈话语间,三十岁内不会结婚。典型的食人间烟火却不近女色的青年才俊。

  三十岁那年,窝一脚于县城街头邂逅中学女同学林琅,相谈甚欢,瞩目钟情,相互窃喜。这之后,或约会频繁或飞鸿不断,情感日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二人婚期私下已定。

  却不料遭到当头棒喝,林琅哥哥林环棒打鸳鸯横加阻拦,不久,窝一脚因家庭出身问题参加全县有问题校长学习班,二人婚事突变,在风浪中颠簸夭折。

  学习班结束,窝一脚匆匆回校,意外传来林琅失踪的不幸消息。本就烦乱的思绪越发烦乱,痛苦不堪的的心越发不堪,他如困兽般在屋中撞来撞去,无所适从。十六岁从教踏征程,雄心壮志,乘风破浪一帆风顺。如今,这是怎么了?事业不顺,婚姻失败,全是该死的出身,他精神几近崩溃。他想不明白,他想发泄,想喊叫,情不自禁,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震翻了笔筒,手掌出血并不觉得痛,他猛地拉开屋门骑上自行车冲出学校。去哪里?做什么?他并没有想过,就想出去透透风,冷静冷静。是痛不欲生吗?显然不是。他还没有那么脆弱,怎么说自己还是共产党员,做事要对得起党员这个称号。冲出学校已经很远了,他已经站在了饮马河大桥上,桥下流水汹涌澎湃地流向渤海湾。水向东流,人往高处走。千古人生都这样,何必求异?泰然处之吧。

  风习习,水滔滔。

  他逐渐冷静下来,双眼不再迷离。他相信林琅不会做傻事。他开始寻觅,凡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他都去找过一遍,最后他爬上碣石顶峰仙台顶,这里有二人太多的足迹。秦始皇汉武帝等九代帝王都曾登临过的仙山圣地。这里可看大海千帆竞渡百舸争流,这里可览大千世界红尘滚滚。

  他终于发现山顶苍松根下石块压着的那张字条,上面没有称呼没有落款,笔迹是林琅的,太熟悉了。上面写着:我出去躲些日子,不要找我。千万珍重,记住等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简单而痛彻心扉的留言,慌乱的心境终于不再慌乱,泪水却从眼角滚落下来,大海画面消失,山色苍茫,山风呼啸,他沿着弯曲而狭窄的石径惊险下山,几次险些跌下山崖,下得山来,浑身汗湿,再找自行车已经不翼而飞。他只得步行二十里回校。

  学校传达室的煤油汽灯还亮着,人影绰绰。他正想进去看看,突然大姑的儿子刘川出来喊了一声,“你可回来了,”拉起他就走。

  窝一脚莫名其妙,大姑的儿子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

  “姥爷病重就等你回来呢!”

  听说爷爷病重,挣脱表弟的手,迈步跑了起来,进家一看,人影摇晃,烛光通明,亲人都在,父母,大姑,二姑,三姑围着爷爷伺候,三姑轻声说,“爹,醒了?红印回来了。”

  苗老爷子一阵咳,喘得厉害。

  窝一脚俯身走近爷爷,“爷爷,孙子不孝来晚了,一直开会,不知爷爷有病。”回身问,“怎不送医院?”

  “你爷爷不让。”

  “怎么不让?”

  “你说怎么不让?你不知道你爷爷古怪脾气?听过谁的话?”

  苗老爷子又咳了起来,终于咳出一口血痰。三女儿为老人轻轻擦抹着,泪流满面。

  苗老爷子咳后喘了一阵,脸色好看些有了血色,明显地回光返照,嘴角动着像在说什么。三女儿耳朵贴近父亲的嘴,倒也听得清,“红印快过来,爷爷有话对你说。”

  他就在爷爷身旁,把耳朵贴过去。“爷爷,您说。”

  苗老爷子吃力地伸出干树枝般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孙子,一字一顿地说着,“爷爷这辈子做了两件错事”说到这里停了停,睁开眼,山羊胡微微颤了颤,“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抢了个地主名号,我作孽你们遭罪啊。再有就是我不该档着你当孩子王,为这事咱爷两你躲着我,我避着你。临走爷爷给你认个错,好放心上路。”几句话断断续续凄凄惨惨说了好一阵子,终于说完了。

  苗老爷子口眼一闭安详地驾鹤西去。

  静谧的农村之夜,苗家悲痛的哭声顿时响彻云空。

  林琅失踪,爷爷病故,诸事烦心,窝一脚寝食不安茶饭不香,爷爷临终彻悟与纠结更是令他痛心疾首。爷爷浑浑噩噩一生,难得一时醒悟,可怜的爷爷,撒手万事休,这就是他的可悲的人生,把更多的不幸留给了后人,爷爷的“我作孽你们遭罪”遗言,真是经典。窝一脚想,自己所处逆境不是爷爷预测而是言中。事业与爱情的遭遇挫折,使他跌入低谷,他不服命运的摆布,决心再攀高峰,“跌倒了就要爬起来”,他牢记着这句箴言。

  似水流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五一六”通知后,各地学校就停课闹革命了。窝一脚有些懵,有的教师发动学生写大字报有的教师要带高年级学生出去串联,学校一时很乱。公社各大队也以“东风吹,战鼓擂,这个年代谁怕谁?”为口号,幷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掀起革命高潮,“揪斗走资派及一切牛鬼蛇神”,“抄家破四旧”,各种批斗会,形形色色的挂牌游街示众,

  花样繁多,层出不穷。

  这天,学校涌来一群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外大队的男女社员,举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横幅,喊着“打倒地主狗崽子窝一脚”的口号。

  窝一脚急忙迎了出来好言劝阻道,“社员们,这是学校,请大家都回去吧,学生们正上课。”

  “回去?你谁呀?找你们窝一脚校长来。”

  “我就是。”

  “那正好,我们就是找你算账的。你说为什么打骂学生?”

  “我打骂学生?谁说的?”

  “你自己什么德行还用别人说?你那脚窝了多少学生还用别人说?”

  “我只是嘴上吓唬吓唬而已,从来没有窝过孩子们。”

  “你说没窝过就没窝过?那你敢说没窝过我们吗?”人群中穿出两个胡子拉碴的人,恶狠狠质问道。

  窝一脚看来人听语音,觉得似曾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不敢说了吧?”

  “我们不相识,无缘无故会窝你?没有的事,别无理取闹!”

  “取闹?你他妈再说一遍?”

  “你怎么骂人?”

  “骂你怎么了?还想打你呢!”

  “凭什么打我?”

  “你说凭什么?给你提个醒,”他逼近一步,“那年,那月,那个夜里,学校门口,我们两个,你连窝我两脚。忘了?”

  窝一脚恍然大悟,那事记忆犹新,何曾忘过?当时就很后悔,不应该窝人家,应该送公社啊。过去这么多年头了,还是找来了。道个歉吧?按说他们错在先自己错在后,何况也只是处理过当罢了,有必要道歉吗?没想到,他这一迟疑,対方就当胸给了他一拳,“你敢赖账?老子今天就是来算账的。”一回首喊道,“打这个狗崽子!”一群人蜂拥而上围攻,拳脚相加。

  窝一脚正在遭群殴的危机时刻,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都給我住手!”声未落,人已到。原来是高林父子带着一群精壮小伙子赶来,拎着铁锹握着木棒。

  高父举锹怒吼,“哪里来的狂徒跑我清平大队撒野?都给我退后,看哪个敢上前行凶?”气势汹汹的一群人被高父镇住了,本能地往后退着,退着。

  高父手中的铁锹在地上拍了一下,那声脆响虽不大却也又吓退了几个人,抱头鼠窜。

  “你们的手爪子也太长了吧?管起我们的事来了,我们的人,我们管。你们从哪儿来回

  哪儿去,别在这里撒野!”高父的铁锹又在地上拍了拍,凛然正气,嗓门越发洪亮。

  瞬间,那群人走了个一干二净。

  窝一脚很感动,抱拳对父老乡亲们说,“多谢大家来解围救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高父望着那群人,“哈哈,一群乌合之众,禁不住我一咋呼,就散了。”

  高父又嘱咐了几句窝一脚,便带着一起来的人回去了。路上,大家七嘴八舌商量着也成

  立个革命组织,维护清平大队保护清平好人,严防坏人钻空子。

  窝一脚虚惊一场后,组织成立了红小兵。发动全校师生,提高警惕,保卫学校财产,维护学校的教学秩序,校外,口号阵阵;校内,书声琅琅。当时的清平小学显得格外另类,窝校长倒也安然无恙。

  这之间,学校也曾来过几拨红卫兵队伍,或声援窝校长的“读书就是革命”的主张,或声讨窝一脚宣扬“封资修”的反动观点……其中有关心大局的善意,也有居心叵测的恶毒,凡此种种,大多是虚张声势走过场罢了。清平小学也只是一所土木结构的房舍,碎石烂砖砌起的院墙,没有铜墙铁壁的构筑。造反派却不能闯进学校,清平大队的父老乡亲的众志成城保护了学校,保护了窝校长,这在当时实属罕见。

  窝一脚很感动,握拳决心撑起学校一面天,绝不辜负社员众望。

  外面世界轰轰烈烈,校园里面平平静静。

  年轻教师齐亮热恋周明已经三年,窝校长对他们说:“都不小了,你们结婚吧。”

  “您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跟我比什么?我哪有你们这条件!赶快结了吧。”语重心长,心有灵犀一点通。

  婚礼很简单,没有仪式,没有主持人,没有亲朋好友,不拜天地不拜高堂,只有学校教师围坐一起祝贺新人幸福。他们自诩这是一个革命化的婚礼。

  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广袤的田野,风吹青纱帐似在低吟浅唱,学校后面的池塘蛙声一片。南村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放革命歌曲,北庄批斗会的口号声越来越激烈越高亢。

  学校婚礼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一包花生米,一包糖块,一包葵花籽,一热水瓶散白酒,东西不多,大家谦让着,边吃边说边祝福,偶尔也会有小激动大欢笑,毕竟是婚礼啊。

  看着喜笑颜开的一对新人,窝校长触景生情,一阵伤感。不知林琅现在何处?至今生死未卜,但愿安好。看着想着,百感交集。齐亮的父亲已被打倒,他自然成了走资派子弟,他们的婚事会不会节外生枝?怕他们步自己后尘,就成全了他们。是福是祸?管不那么多了。他本想借机说说心里话但话到嘴边却咽回去了,山大兽多,人心叵测,这时候人多嘴杂不要惹是生非才好,他横扫一眼在座的同事们,见吃的喝的都已差不多了,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一干而尽,然后就宣布“大家送新人入洞房,”洞房虽简陋倒也窗明几净灯光豁亮。同事们没有闹洞房的兴趣,把新人送进洞房后就陆续散去了,没人潜藏留下听声。

  窝校长喝得不多但不胜酒力已是微醺,走路略显迤逦歪斜踉跄。

  次日,阳光已是满窗,循规蹈矩的窝校长仍在熟睡不醒,这样的时候从未有过。齐亮周明万分惶恐,会不会因为婚礼喝酒出了事?门关着,二人隔窗喊叫,不应。齐亮转身冲出学校直奔大队卫生室而去,赤脚医生大宏出诊未归,大队长高林父亲在,听说窝校长得了急病,匆忙拧开扩音器呼叫,“大宏,听到广播麻溜到学校!”连续广播三遍,一声比一声急促,他关掉扩音器反身对齐亮说,“走,咱快回校看看。”话音未落,人早已到了门外,齐亮一路小跑紧跟着。

  窝校长的宿舍门已打开,周明正在打扫呕吐物,老窝在洗脸,脸色苍白。昨夜回来突然一阵撕裂般头疼,他服了片安乃近,头疼止住了,但万千头绪翻江倒海般涌来。文化革命,学校教育,个人婚事,一件件一宗宗,数不清理更乱,惶恐彷徨,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失眠了。鸡叫头遍时候还在折腾,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竟昏睡不醒。

  高队长闻着满屋酒气,就什么都明白了,长长吁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情不自禁地说了句“真以为得了啥大病,吓死我了!”

  老窝苦笑着问,“怎么把大叔惊动来了?”

  高队长一转身手指喘息未定的齐亮,“问他。”

  “当时我们也是吓蒙了,哪见过那阵势呀?。”齐亮心虚脸红地说着当时的情况。

  学校的铃声响了,齐亮周明几个老师齐刷刷跑出去奔向教室。

  “你不去上课?”高队长问道。

  “上午没课。”

  “咱爷俩唠个嗑呗!”

  老窝探头门外,眼睛巡视校园,见学生们都进了教室,就转身对高队长说,“大叔,有话您说。”

  “你就不着急?都老大不小了。”

  “急什么?”

  “婚事呀!”

  “我急有用吗?”

  “把小林找回来啊。”

  “我的傻大叔,以为我不想啊,人山人海的哪里去找呀?”

  高队长一阵凝目沉思,“说得也是,这年月人心惶惶的……不找也罢。”

  “不找,她让我等,我就等。”

  “人心多变,你可别等空地儿去呀!”

  “大叔,不会的。”

  “不会?”高队长摇了摇头,问,“他有个哥哥吧?叫林环?”

  窝一脚点头答道,“是的。怎么了?”

  “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你没听说?”

  “没听说。怎么死的?”

  “两派武斗中死的。”

  “竟有这事?光天化日下竟敢打死人?”

  “混打中被人一棒打死,他也是罪有应得。”

  窝一脚听后,沉思良久,摇头又摇头,不断地摇头。说不好是震惊还是悲哀,反正他不能理解,这不是无法无天吗?

  高队长见窝校长愣怔着沉默不语,就大声问道,“这样的哥哥,你敢要他的妹妹?”

  窝校长依然愣怔着,不知所思。

  高队长推了他一下,“傻了?问你话呢!”

  “什么话?”老窝沉思中醒来,不好意思地问道。

  “这样的哥哥,你还敢要他妹妹?”

  “为什么不敢?”

  “她哥哥那样,你还?”

  窝一脚长叹一声“我的大叔啊,她哥哥是她哥哥,她是她,我等她!”

  这时,大宏背着药箱子满头大汗地匆匆赶来,问,谁有病了?

  高队长迎了出去,“校长喝多了,醒过来了。虚惊一场。回去吧。”他又回头对站在门外的窝一脚喊道,“我的话好好想想!”

  路上,高队长闷闷不乐。这个窝一脚,一根筋。有那样哥哥的妹妹还敢要?更何况失踪这么长时间了,连个音信都没有,还等?等啥呀?竹篮打水一场空咋办?三十大几的人了,咋这么傻?等吧,没见过你这样的,若不是你爷爷对我有恩,才不管你的事!

  高队长十一丧母十三丧父,后来就跟大人们出外打短工,二十岁了,窝一脚的爷爷花了五斗米为他买了个媳妇,后来有了儿子高林,自己也当上了乡社干部。日子好过了,一直不忘感恩。

  高队长边走边想,越发感慨。突然妻子大喊一声,“站住,都这个时候了还去哪里神绕?”

  高队长猛然停住脚步,发现早已走过家门,妻子正在大门口向他招手。他讪笑着往回里走。还自言自语说,怎么就走过了呢?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目送高队长走后,窝一脚思绪翻腾,林环的被打死,出乎意料。人们都怎么了,竟往死里打?林环的死对他来说应该是好事,但他却高兴不起来,他毕竟是林琅的哥哥,真的是罪该万死吗?林环是武斗而死,由此他想到了半月前,县师范学校老校长黄家骏,黄校长才华横溢德高望重,曾是他的高中语文教师,那时深受学生爱戴。万没想到,冲击中,他不堪凌辱竟悬梁自尽。林环被打死,黄校长自寻短见,两件事让他百思不得一解,为什么死呢?再怎么凌辱也应该挺直腰杆活下去,睁眼看个明白才对,不明不白就死了,太软弱了!不值不值啊。想着想着就气愤起来,研墨,铺开宣纸涂抹了一只螃蟹并提了一行字:看你横行到几时?自我玩味半晌,不禁笑出声来。索性又写了一副对联:当和尚就该撞钟诵经;做教师理应传道授业。以此铭志。

  一番宣泄后心情好多了。他信步走出宿舍,查看各教室的教学情况。

  东风吹战鼓擂,革命小将谁怕谁。洪流滚滚,清平学校却教学正常秩序井然有序。窝一脚狠下心来,豁出去了,当和尚就得撞钟,做教师就要在讲台上耕耘。只要命在,我就会竭力经营这块园地,力保桃李芬芳,绝无二心。

  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清平大队高队长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突然造访,问他,“我的话你想过了吗?”

  “高叔,你的什么话?我不记得呀。”窝一脚有些懵,不知所以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困惑。

  “你看你,我的话成了耳旁风。”高队长显然动了气,他甩掉斗笠脱下蓑衣,脚下立时一汪水“怎么说你好?”跺了一下脚,泥水四溅。

  “你的什么话?我真不记得。”窝一脚只得又重复说了一遍。

  “你跟林琅的事,忘了?”

  “这事啊,没忘。我等她!”

  “它若不等你,咱办?”

  “只有他负我,我绝不负她。”

  高队长狠狠地瞪着他。“你就是个犟驴,一根筋。”说罢跺脚一扭身要走。

  窝一脚一把拉住他。“高叔,别走哇,大雨黑夜找我,不止这事吧?”

  “当然,不过跟这事有关。”

  “你说说,我听听。”

  “我呀,是来给你提亲。”

  “给我提亲?”

  “公社卫生院小王,你认识。比你小几岁。”

  “高叔让你操心了,不过我需等小林呀。”

  “人家小林不等你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

  “你就是头犟驴!我是瞎操心!”说罢,叹了口气,转身拂袖冲进雨中扬长而去。

  窝一脚抓起斗笠怀抱蓑衣,喊了声“等等我!”追了出去。

  事后,窝一脚很忐忑,觉得自己不该辜负了高叔的好意,可也不认可高叔对自己的“犟驴”的评价,我怎么就犟驴了呢?我对爱情的坚守难道有错吗?矛盾重重的思想撞击让他寝食难安。困惑和忧虑让他憔悴了很多。

  这天,窝校长意外接到去“五七干校”学习的通知,他很高兴,觉得能系统地学些东西了。万没想到,到校不是学习理论,而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不好听的就是接受劳动改造。

  开始时,大家私下怨声载道,窝一脚只听不说独自郁闷,不想惹事。他想,既来之就应循规蹈矩,何必胡言乱语?按说劳动没什么不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辛苦,劳力不劳心还好,比在学校省心多了。只是一想到学校就会揪心地痛,临来的时候他做了妥善安排,并请高队长照看学校。干校的纪律很严格,不许离开回家。一天又一天的艰苦劳动,使他再也没有精力操心学校的事情,操心有什么用?鞭长莫及啊。日子一久,也就心安理得,再也不想学校事,战天斗地改造自己是大事,他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环境真能改造人。在这里,他只有沉默,没有尊严。

  一天,        身为县革委会副主任的高林来看他,私下问他,“,老师,想不想去县里工作?”

  他惊异,“去县里?不,不,还是回学校。”

  半月后,县“五七干校”被撤销,学员各回各地,唯有窝一脚到县教育革委会报到。

  报到前,他先找了高林,质问,“怎么还是把我弄这儿来了?”

  “这里需要您呀。”

  “胡说,清平不需要我?”

  “您顾全大局吧!”

  “我哪有那能力?放我回清平吧。”

  “老师,以前都是我听您的,这次必须听我的,恳请您给学生个面子。”高林情真意切,希望老师支持他的工作。

  话儿说到这个份上,窝一脚就不好再坚持了,“我试试看?”

  高林笑了,亲自送他去报到。

  窝一脚上任椅子还没坐热,事情就出现转机,通知他回清平官复原职,喜出望外,背起行李卷就回了家乡。后来才知道是家乡人联名请愿,才放他回来的。听后。从来不流泪的他哭了。

  神州大地响春雷。改革开放,旧貌换新颜,老树发新芽。新征途新里程新时期,民族复兴中国梦。

  窝一脚如鱼得水,宏图大志,展翅腾飞。他先后被评为省优秀园丁,全国劳动模范,小学特级教师,优秀共产党员。

  同时他等来了林琅的回归,喜结连理,爱情之花终于盛开。

  窝一脚退休前,向上级提交了一份申请报告,请求修建清平小学新校舍。迟迟未以答复,奔走呼号多次交涉未果,便以个人名义向凡是在清平小学读过书的人发出倡议并募捐。早就听说齐亮的父亲平反昭雪后不久,就调任省政府分管教科文卫的副省长。齐亮夫妇早已在省城一所中学任教。久未联系。他想,目前只能靠齐亮了,虽然不屑搞私人外交,出于无奈也只能这样了。他贸然去了省城。齐亮夫妇儿子都上小学了。久别重逢,格外亲热,齐亮慷慨应允带他见父亲。

  次日,窝一脚喜笑颜开地返回学校。三天后,省市县组成的调查组走访座谈了清平学校,当场拍板批准。十天后上级拨款一千万到账。这速度,这精神,这态度,着实让窝一脚振奋。募捐集资也已经超过五百万,喜上加喜。

  窝一脚退休当天,鞭炮锣鼓声中,一座高标准教学楼竣工告罄。在市县引起轰动,传为佳话。

  窝一脚二十余年的的退休生活很充实很忙碌,他始终没有离开过学校,热爱学校的一草一木。开始时做顾问,后来做校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他离不开学校,学校离不开他,他的敬业精神被传为校魂并引领影响着后代人。

  他离世的噩耗传来,我很震惊更多婉叹。人生难测世事无常,前几日见面还对我说,他在写校史,并邀我帮他整理校对。事情没做完怎么就走了呢?扼腕唏嘘,我心阵痛。

  窝一脚的葬礼很隆重,他一生从教,学生众多,好多人家一家三代都做过他的学生。他的学生中有近百人受过高等教育,他们或在政府任官员,或在科研单位高等学府任专家教授,颇有成就。他们牢记老师教诲,不忘感恩。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回家乡奔丧,含泪为老师送行。礼遇一代名师如此,场面壮观而感天动地。

  一代名师洒热血传道授业流芳百代,满村父老纵豪情崇尚教育溢美千秋。

  父老乡亲,老少学生,倾家出动,长长的送葬队伍见头不见尾,哀乐声伴着哭声,咏叹着窝一脚的传奇人生。

  没几天,清平小学更名重新挂牌红印学校,这是人们对他最好的敬重和纪念。

  老窝啊,获此殊荣,含笑九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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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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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 08:20 | 显示全部楼层
又见清风娴熟文笔,且悉心拜读,问好,秋爽
发表于 2018-11-1 08:32 | 显示全部楼层
碣石兄有段时间没来了,看到带来的作品,倍感亲切。先提读,等会欣赏!
发表于 2018-11-1 09:15 | 显示全部楼层
时近入冬,突然起风。是凛冽的西北风,很强劲,一下子就刮落了满树枯黄的叶子,然后又旋起满地落叶并扬向半空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立时昏天暗地。老天爷肆虐,翻脸无情。一阵大风后,几个人跑过来泪眼奔走相告:“窝一脚走了”。就哭抹着眼睛转瞬不见了。

这开头的气氛,情景交融啊。问才好老哥
发表于 2018-11-1 09:38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此久的时间没有见到碣石老师,想必是忙。终于盼来了,也荣幸地盼来了如此佳作!待我细品。
发表于 2018-11-1 10:45 | 显示全部楼层
作品底气很足,充沛的情感寄寓在故事里,鲜明的语言让人物立了起来,窝一脚这个人物在作者笔下活灵活现,真实感人。好功夫!
久不见老师,送上问候!
发表于 2018-11-1 11:44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学习碣石清风老师大作,作品厚重、沉重。
发表于 2018-11-1 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红印老师总共窝了贼人两脚,却得了窝一脚的名号,而且伴随他的一生。文章塑造了一个生性耿直,一心扑在乡村的教育事业上的乡村教师,他的敬业和诚挚感动了学生,感动了乡亲们,这让他得以在乱世得以存活下来并最终等来了心爱的恋人,结为夫妻。一个平凡而高大的人的离去让受过他恩惠的人们痛不欲生。清风老师的文章行文流畅自然,文字功底深厚,并善于煽情,被感动的几乎流泪。赞一个!
发表于 2018-11-1 14:2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也是最近挺忙,老爷子身体不好,需要照顾,来这里也不多。
在此问候清风先生,小说底蕴深厚,人物立体,有质感,足见文学功底了得,学习拜读。
发表于 2018-11-1 15:5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很厚重,传奇色彩,也有纪实传记的特色,着重刻画和表现了一个时代背景下的“窝一脚”为乡村教育事业做出的业绩。极具通俗的语言描述出了一个平凡人的动人故事,其中包括对教育事业的挚爱和对爱情的执著。
发表于 2018-11-1 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下了功夫,很接地气。
发表于 2018-11-1 19:21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学习碣石清风老师佳作,获益匪浅!
发表于 2018-11-1 22:16 | 显示全部楼层
是真人真事吧,也是树碑立传的善事,很有生活底蕴的作品,学习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 08:13 | 显示全部楼层
言默然 发表于 2018-11-1 08:20
又见清风娴熟文笔,且悉心拜读,问好,秋爽

谢谢老弟盛情支持,感谢加分鼓励,你我共勉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 08: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楠 发表于 2018-11-1 08:32
碣石兄有段时间没来了,看到带来的作品,倍感亲切。先提读,等会欣赏!

刚发上去贤弟就来提读支持,令我感动。由衷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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