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好死

休憩花园

       人生下来便奔向死亡。

       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活着，为的就是反抗这个绝望的过程。这是医院肿瘤科明主任最深刻的感悟。
      
       今天，他接诊了第两千零一位癌症病人，这是一位七十二岁的女性喉癌患者。

       主任办公室内，病人的三儿两女围在他的办公桌前。
                     
       明主任不带任何表情的说道，“你们的母亲是癌症晚期。现在医院对中晚期患者首选是开刀切除肿瘤。然后再进行化疗放疗。另一个是放弃治疗，在病人的最后时段内选择安宁疗法，让生命自然回归。”

      官员出身的老大神情阴郁，低声问道，“大夫，手术后我母亲还能存活几年？”

      “这个不好说，我和你一样渴望出现奇迹”，明主任回答得很职业。

      老二的电话响了，是小姨打来的，“老二呀，你妈为了你们姊妹五个最后把自己累垮了，现在该是你们尽孝的时候了，就是花再多的钱，也要给你妈治病吆。”

      “小姨，你放心，你放心，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放心，放心。”已经把生意做到国外的老二，一叠连声地保证道。事实上他也的确有钱，母亲现在住的别墅就是他独资购买的。

       跟着老二南征北战的老三，则直接对明主任说道，“明主任，钱不要紧，您一定要把人救回来。”。

       大女儿附和着老三，肯定道，“是的是的”。

       小女儿更加恳切，“哪怕有1%的希望，您也要用100%的努力。”

       这样的事情，每天他都会遭遇相似的请求。

       他木然地点着头，但心里却在感叹：“这样的抢救有什么意义呢！”

       第三天安排老太太手术，用时四个半小时，明主任走出手术室，即向兄妹五人告知，“手术很成功。”

       老太太鼻子里从此插上了胃管，一天分6次打入胃里。胃管每两个月就得换一次。

       长长的管子从鼻子里直通到胃，每次换管子时老太太都被呛得满脸通红。这对五兄妹来说同样是最难受最不愿面对的时刻。

       长期插管，嘴合不拢，老太太下巴脱了臼。只能把气管切开，用呼吸机维持呼吸。

       儿女们轮流昼夜陪护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护仪上的数字。任何一次异常变化都会让他们心惊肉跳，手足无措。


       三个月后老太太的头肿了起来，更糟糕的是，她的气道出血不止，这需要更加频繁地清理气道。

       每次抽吸时，护士用一根长管伸进她的鼻腔，把血块和血性分泌物吸出来。这个过程很痛苦，老太太皱着眉，拼命地想躲开伸进去的管子。可还得每天反复地清理，并且还能抽吸出很多。

      狭小的病床就是老太太的整个世界。进食排泄都要在床上，身体被心电监护导线、吸氧管、尿道插管、尿袋，还有密密麻麻的输液管所缠绕，翻身成了奢望。

      一次会诊时明主任动了恻隐之心，问一旁的儿女们：“拖下去还是放弃？”

     老大咬着嘴唇，重重地点点头，"决不放弃，母亲走了，家就没了！"眼圈瞬时发红。

     治疗越来越无奈，老太太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仅剩的清醒时间，也被抽吸、扎针无情地占据。

      老太太的肤色变成了半透明，针眼、插管遍布全身。面部水肿，已经不见原来模样。

      一生要强的老太太数次要放弃治疗，但疾病夺走了她的话语权，也屏蔽了她的自主权，因为儿女们不同意。他们共同的理由是：儿女们爱她，都希望她的生命得以延续。

      五个儿女动用各种关系，用最好的大夫，最昂贵的药物，最称职的护士，不惜一切代价挽救他们至爱的母亲，也在用金钱宣泄着他们的责任和孝道。

      人活一口气，不能呼吸就靠呼吸机，只要机器上显示还有心跳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被东开一刀，西开一刀，身上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所有的希望都被挂在维持生命的机器上……

     明主任一声深长的叹息，心道：这是连惩罚罪大恶极的犯人都不会采取的手段吆。

     这一天，老太太有了一次短暂的清醒，睁着眼，对守护在身边的老三和老五伸出了五个手指，小女儿一愣，很快领悟过来，这是要她姊妹五人都到场。

     很快其余三人都来到了母亲身边。

     老太太目光凌厉决绝，突然之间伸手拔掉了所有的管子，拼尽所有力气嘶吼道：”不--得--好---死----”
尽管发音不清，但几个人最后还是都听懂了。

      五个人瞬间惊呆！

       老太太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就是为了说这四个字，告诉她的儿女们，什么是痛不欲生！什么是生不如死！


       喊毕，睁大双眼，昏厥过去，血水从刀口处迸发。


       医生和护士再次投入抢救。

       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让母亲不得好死吗？！这个结论实在太残酷。富足的物质条件，最后喂养出来的是“不得好死”的果，这岂不是天大的讽刺？！倘若如此，他们兄妹不就成了间接屠戮母亲生命的刽子手了吗？

      一时间几个人心中千回百转，用金钱和爱堆积成的孝道，轰然坍塌，每一个人的心都被左右撕扯着，很尖锐，很恐怖，很疼痛。

      明主任办公室内，兄妹五个俱都低头沉默着，痛苦伤感的气氛压缩着这个十几平方米的空间。压抑，悲怆，苦不堪言，内心极度抽搐。

      一向表情淡然的明主任，扫视一下在座的众人，低沉而又清晰地说道，“生命的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中间有灰色地带，从深到浅连接着黑白两边。人临终的状态是灰色地带：此时既有生的状态，但又失去了完整生命中的很多要素；在走向死亡，但又不是真正的死亡”。

      五双眼睛目视大夫，神情专注。

      明主任继续道，”2011年美国著名手术医生查理，经探查证实患了胰腺癌，负责给他做手术的医生是美国顶级专家，但查理却丝毫不为之所动。第二天就出院了，再没迈进医院一步。他用最少的药物和治疗来控制病情，然后将精力放在了享受最后的时光上，余下的日子过得平静快乐。

      美国汇聚着世界治疗肿瘤的顶级专家。医生们不遗余力地挽救病人的生命，可是当医生自己身患绝症时，他们选择的不是最昂贵的药和最先进的手术，而是选择了最少的治疗。他们在人生最后关头，集体选择了生活品质！”。

      兄妹五人若有所悟，脸上露出了感慨的神情。

      明主任脸色生动起来，“癌症及其他绝症，应该是上帝送给生命向其他空间过渡的一座桥。病人在ICU，赤条条的，插满管子，像台吞币机器一样，每天吞下几千元，乃至数万元，最后‘工业化’地死去。这样‘被活着’，除了痛苦，对生命而言毫无意义。中国人病人的状况一是治疗不足，生病了缺钱就医，只有苦苦等死。二是过度治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在接受创伤性治疗。尤其是后者，最让人遭罪。”。


       明主任抽丝剥茧，层层深入，“多数人在这个时刻被传统和道德绑架了，亲人在最后的时间内，家属首先想到的是抢救治疗，人为延长亲人的寿命，非如此不足以诠释孝道和遗憾，因为活着的人最顾及最值钱的是脸面，反倒是病人最后的尊严和锥心刺骨的痛苦被疏忽被漠视，这是中国人死亡质量低下的主因。

      世界每年有五千五百万人死亡，其中大约有九百五十万人是中国人，每天大约是十五万人死亡，每小时6200多人死亡，每分钟104人死亡。生命永远是向死而生。依据守恒定律，消失后的肉体将以另一种分子的形式和宇宙共存。生和死是一种自然的轮回，这是自然规律，就像轮回的春夏秋冬一样”。

       室内很静，明主任用手术刀一样的语言，解刨着死亡的真相和迷茫。“英国人注重尊严死，就是指在治疗无望的情况下，放弃人工维持生命的手段，让患者自然有尊严地离开人世，最大限度地减轻病人的痛苦。亲人要做的就是多抽时间陪病人度过最后时刻，要让病人说出希望在什么地方离世。协助病人弥补人生的种种遗憾。帮他们回顾人生，肯定他们过去的成就。这一点非常值得我们借鉴。”。

       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纠结在松动。

       明主任最后总结道，“对死亡恐惧，来源于我们对它没有了解，没有彻头彻尾的思考。死亡最大的诡异之处就是，亲人所拥有的音容笑貌的形体不存在了，他让活着的人无着无落，有种被切割般的难以接受的巨痛和失落。因此人在潜意识里拒绝死亡。我们庆祝新生命的诞生，更应该尊重死亡的权利。生命本就艰难，我们不应该在灵魂回归时，再在孱弱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将生命承载的肉体扭曲成一根麻花，那无异于雪上加霜。”。

      某些时候，一个人无所适从的时刻，最缺的是一个让心念和腿脚踩得住的台阶，给选择一个过渡的桥，一切因此和谐平衡。选择如此，生命的意义亦如此。

      明主任环顾了一下大家，不再说话，缓缓地走出了办公室。他想给这几个子女留下选择和商讨的空间。

      生命是脆弱的，面对无望的生命做去留选择，兄妹五人更是异常脆弱。任何一种选择都会让他们如坐针毡，痛苦纠结很长时间。

      老二一脸的愤怒，他愤怒的是，自己拥有这么多财富，却不能让母亲恢复健康，极度的无奈潜藏着作为儿子无能为力的悲痛欲绝。相对其他几个人的渐趋释然，他尤为难受，死命地咬牙闭目，一声不吭。

      老大用手圈主老二，用力抱了一下，低声道，“我们没有一个人不深爱自己的母亲，但继续抢救下去，只能让母亲更痛苦，更没有尊严，还是让妈解脱吧。”。

      “这样的抢救无疑于在给老妈用刑，我们的面子已经不重要了。”老三说。

      大女儿泪满眼眶，“如果能让咱妈好起来，我，宁愿割肉救母。 "。

      小女儿掩面抽泣，“ 花钱给妈买罪受真的是孝顺吗？不管怎么说，不能让妈‘不得好死’！”。

      最后五人达成一致意见，郑重请求明主任：拔掉母亲身上的管子！

      半个小时后，老太太溘然长逝，双眼自然闭合，双手松开，脸上安详圣洁，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徐得荣

可算又见到兄弟了，近段是否很忙？我先加分，然后细细品味。

奉洁

多数人在这个时刻被传统和道德绑架了，亲人在最后的时间内，家属首先想到的是抢救治疗，人为延长亲人的寿命，非如此不足以诠释孝道和遗憾，因为活着的人最顾及最值钱的是脸面，反倒是病人最后的尊严和锥心刺骨的痛苦被疏忽被漠视，这是中国人死亡质量低下的主因。

中国的孝顺，是孝和顺，尽孝趁早。为了小辈的颜面而违背老人的意愿、增加老人的痛苦地延缓老人残喘，是不人道的，或者说是愚孝。

林小白

全文的主旨，大概可以用这段话来总结： 明主任脸色生动起来，“癌症及其他绝症，应该是上帝送给生命向其他空间过渡的一座桥。病人在ICU，赤条条的，插满管子，像台吞币机器一样，每天吞下几千元，乃至数万元，最后‘工业化’地死去。这样‘被活着’，除了痛苦，对生命而言毫无意义。中国人病人的状况一是治疗不足，生病了缺钱就医，只有苦苦等死。二是过度治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在接受创伤性治疗。尤其是后者，最让人遭罪。”。

关于老人生病后是快乐死去，还是苟延残喘，其实，在中国，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事情。从道德的层面上来说，他们必须孝顺，既然孝顺，按照传统观念就必须不遗余力去救治母亲。可是，结果出人意料：这让母亲更加痛苦。这时候，我们不禁要想：这样让患者受尽折磨而生不如死，孝顺的意义何在？关于死亡，我比较赞同安乐死这种办法。生前让父母在物质和精神上有所享受，死后，让老人能够安心上路，这更合乎人性。

逐鹿江南

先加分，随后来拜读。
问候老友！

徐得荣

一篇充满人性味但又悲催的小说，孝是什么？不抢救是不孝，抢救，无疑是在对老人千刀万刮。做人，怎就这么难？小说选取的非常好，道出了社会上大多数人的心声，引发大家的考量：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清风剑

的确是两难的选择。孝似乎违背了母亲的意愿，不孝才是附和自然。孝与不孝，真的都难以做到。

千幻烟

其实，这个时候了，就没必要插管子救了，因为没有意义，而且病人还太痛苦。
还是让老人有尊严的无痛苦的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童心是

深刻揭露社会弊端，展示社会乱象，讽刺有力，赞！

童心是

生命最后一刻仍在接受创伤性治疗。尤其是后者，最让人遭罪。

千年女妖

先来点个卯，估计看完就十二点了，回复不了，明天来慢慢欣赏

守望天使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休憩花园

徐得荣 发表于 2019-4-16 08:35
可算又见到兄弟了，近段是否很忙？我先加分，然后细细品味。

谢谢老友支持

重庆霜儿

关于生死与孝道，在中国国情里，的确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其实，到了知天命时，与其痛苦地活，不如安乐地死。 一篇很有哲理的小说。欣赏并学习！问好老师！
倒数第七段有个小笔误，“老三”应该为“老二”

野芒

人生下来便奔向死亡。
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活着，为的就是反抗这个绝望的过程。这是医院肿瘤科明主任最深刻的感悟。
很喜欢 这样的开头，非常的自然，给力。
作品不只是在讲孝道，讲伦理，讲真正的活和死的尊严，也同时向一些人举起了鞭子。那些活着的人最顾及最值钱的是脸面，反倒是病人最后的尊严和锥心刺骨的痛苦被疏忽被漠视，尽管最后的选择是能够让人接受的，但谁敢保证这样的抉择和纠缠不会继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