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卖，打，骂，饥，寒……各种辗转流浪的况味，于半梦半醒之间，总会潜入她的意识，翻涌出一些模糊的影像。
一条清明的小巷，人来人往，过会的热闹。
街口，一个温雅男子，怀抱一个小人儿。小人儿捋着长须，嘻嘻嘻地笑，粉妆玉琢一般。
一个小沙弥，从袅袅有烟的古庙，含笑地走来。
英莲……
乖觉可爱的小人儿，张开了小手……
一僧一道，飘移过来。
舍我罢，舍我罢……
火树银花夜，小英莲独坐街口的门槛，泪流满面……
一张哭花了的粉脸，眉心赫然一点胭脂痣。
她满指生凉，抱了个空。
英莲。葫芦庙。仁清巷。姑苏城。
二
一场人命官司，世间没了英莲，薛家多了香菱。
第七回。
梨香院里，她面带喜相，笑嘻嘻的走来，似一束暗香的水菱。
周瑞家的说：这个模样儿，竟像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儿。
二少主贾琏叹惜：长得好齐整模样儿，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凤姐儿夸说：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都赶不上她。
香菱乍一出场，就惊艳了贾府。
薛蟠为要她不能到手，和姨妈不知打了多少饥荒。
一年后，香菱明堂正道地作了薛蟠之妾，有了自己的使唤丫头，饱食暖衣，生活安定。
第二十五回。凤姐跟宝玉中了魔法，园子里挤满了人，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这个呆霸王喜新厌旧，也对香菱倒底有些真感情。
第四十九回，因调戏湘莲，薛蟠挨了打，香菱竟哭肿了双眼。薛蟠外出经商，香菱收拾行李，送他上路。
尽管夫君荒唐粗俗，将香菱看得“马棚风一般”。但，这个随遇而安的女儿，以温驯之品性，爱夫君，兼爱他人；这个亦婢亦妾的女儿，以乐观的心态，爱生活，兼爱诗书。一得空儿，她常弄一本旧诗，看一两首。
三
大观园，是一个有爱和归属感的青春乐园。
宝玉、宝钗、黛玉、湘云、李纨、探春等公子小姐，咏海棠诗，做红梅诗，吟柳絮词，拟菊花题，凹晶馆联句，制春联灯迷……他们结社联诗，分享青春，自由成长。
闲捧诗书的香菱，心心念念的就是大观园。
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薛蟠外出经商，宝钗请示薛姨妈，携了香菱进驻大观园。
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顽，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所以趁着机会，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
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
香菱喜之不尽，脱口倒出心思。宝姑娘却以“得陇望蜀”相推托。她遂想起那个遥爱之人。
第二十四回。
黛玉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香菱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黛玉唬了一跳，却不责反喜，昵呼她为傻丫头。一面说着，一面拉着手回到潇湘馆。两人闲话一阵，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
林姑娘率真可亲，满腹诗书，正是她通往诗国的引渡人！
挨到傍晚，求师心切的香菱便来了潇湘馆。
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笑道：既要学做诗，你就拜我为师。
乐为人师的黛玉，旋即开课。
王维五律、杜甫七律、李白七绝依序熟读百余首，再读陶渊明、应、谢等魏晋建安正始诗人诗作。聊格局，荐书单，黛玉晓之以理。
拿了王摩诘诗集，香菱回到蘅芜苑，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读起来。
不日，香菱笑吟吟地来还书，又要换杜律。
讲究讨论，方能长进。黛玉说，你且说来我听。
“白”“青”二字，含在嘴里，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王维《送邢桂州》“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句）。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与“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陶渊明《归园田居》）联想，对看，重现昔日上京时的村岸晚泊情景，秒悟“上”为“依依”所化。
诗境高下，诗之况味，用词之妙，意境之美……交流读感，订正总结。因潜流着父亲“饮酒赋诗”的骨血，一经良师点拨，香菱的诗灵就抽芽了。
一个咏絮才，一个灵性通，听得宝玉直夸：可知三味你已得了。可以写诗了。
学诗，由理论顺转实练。
黛玉出命题诗：“昨夜的月最好……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苦思一回，做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茶饭无心，坐卧不定。
首篇习作出炉。
黛玉及时点拨，力主创新：只是措词不雅，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默默地回来，越发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上抠土。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
习作二稿既得，香菱兴冲冲去见黛玉。
黛玉勤圈评，严要求：过于穿凿，还得另作。
香菱至阶下竹前，搜胆挖心，耳不旁听，目不旁视。
探春隔窗笑道：菱姑娘，你闲闲罢。
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
香菱心中想诗，对灯出了一回神，上床躺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了。
敏而好学，几忘朝夕，已近入魔，香菱梦出佳作。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此篇咏月诗，寄情寓兴，情景并生，人月合咏，深婉有致地传递出香菱“精华难掩”的诗志与渴盼亲人团圆的幽怨。
初稿凑泊成句，二稿句句月色，三稿“不但好，且新巧有意趣。”众人赏评，宝玉感叹：这正是地灵人杰，可见天地至公。海棠社主探春当场表态，补柬香菱入社。
呆子。疯了。诗魔。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借宝姑娘之口，一番苦学情状，摹写无余。
读诗，悟诗，谈诗，写诗……经过“悬想，苦索，顿悟”治学三境界，精血诚聚的香菱，最终赢得了诗神缪斯的青睐。
杜工部、温八叉、李义山、韦苏州……与湘云同处一室，诗艺切磋，乐学不疲，聒噪得宝钗受不得了。除了善教的黛玉之外，又结识了一个拓展诗情、诗艺、诗趣的益友。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芦雪庵联诗，笑语喧哗，她抢和了一句。
第六十二回，宝玉的寿宴上，射覆行令，红飞翠舞，众芳行乐，香菱也参与游戏，引经据典，助战宝玉。
第六十三回。麝月掷个十九点，该香菱。香菱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诗是：连理枝头花正开。
师徒是双飞的灵鸽，在风雅意趣的诗国中翔游，根并荷花一茎香。
击黛玉的背，拍宝玉的肩，笑嘻嘻地拍手，笑盈盈地走来……香菱乐观，俏皮，不拘小节。
第六十二回。
席地而坐，和小丫头们斗草玩耍。“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香菱以“夫妻蕙”对豆官的“姊妹花”，还讲出了一段花卉常识。争蕙打闹，你推我搡，污湿了香菱的半扇石榴裙。豆官跑了，众人哄笑而散，宝玉凑趣而至。
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莲。
香菱道：你瞧瞧这裙子。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
香菱想汉子，是人之常情。她虽向往美满的夫妻感情，却更爱美、憧憬诗词中的浪漫与真情。
香菱站在原地，傻等（袭人）拿了衣裙来换。
袭人道：一定淘出个故事来才罢！
香菱借袭人新裙，换下脏裙。
好姐姐，不拘给那个妹妹罢！我有了这个，不要他了。香菱万福道谢。
平等自由的日子，香菱自然相与，不失混融，联通了贾府上下。
对答笑闹，诚笃，娇憨，淘气，却不恼人，反而惹人怜爱。
香菱道：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
心与景契的人，方可领略自然之美与清香。
香菱心如菱花开，对诗，吟月，摘花，谈草，论香……
诗性之光，可以怡性，可以娱心。
在诗情、热情的熏染下，香菱找回了青春，也找到了心灵的家园，活出了文化风雅与生活美学。
香菱之“香”，是青春之“香”，更是墨宝之雅香，沁香清脾。
四
英莲到香菱的转徙中，藏着多少的痛与骂、泪与伤？
几次可以返乡，却因知情人的“无情”而无缘团圆。估价出卖。认出来这便英莲。和尚曾想，英莲若是跟了冯渊，也许有出头的一天。
第一次，租房时，因眉心一点胭脂红，房东门子一眼便认出英莲。门子，就是当年甑老爷家隔壁葫芦庙里的小沙弥。英莲口中的“爹爹”是拐子，拐卖的女孩是英莲，确知真相的门子，没有给予可能的救助。
第二次，卖英莲时，酷爱男风的冯渊一见钟情，破价正娶，择日过门。拐子贪财，二卖英莲。薛蟠仗势欺人，暴打冯渊。可怜薄命郎一念未遂，丧命黄泉，薄命女英莲“我今日罪孽可满了”的心愿雨打风吹去。一段好姻缘，未及展开，就凋亡了。
第三次，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英莲错失与家人团聚的机缘。
应天府案下，主审官爷，正是当年甑士隐接济、资助赶考的穷儒贾雨村。
贾雨村外任做官，娶了甄家丫头娇杏为妾，也向甄夫人许诺寻找英莲。一时恃才自傲，贬官革职。困窘之际，前科进士的他谋得今科盐政林如海家西宾一席，做了黛玉老师。再借林如海举荐，结识贾政，攀附王子腾，走马上任应天府。
贾雨村听取门子之策，糊涂乱判，忙不迭发书巴附四大家族。
既不为冯公子伸张正义，也任由恩公之女英莲再落虎口。却以“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着一对薄命儿女。”自我开脱，活现一个背信弃义、国贼禄蠹的惺惺之态。
平生遭际实堪伤。被薛家强掳而去，英莲赐名香菱，写诗情志，岁月安好。
第六十二回。
（宝玉）手挖了坑，将夫妻蕙与并蒂莲并放坑里，用心地拿落花的花瓣盖好又撮土掩埋了。
葬花，是宝黛情的宿命，也是香菱的诗情、爱之葬礼。
宝玉是惜花人，也是香菱命如浮萍的疼惜人。
金钏儿跳井，司琪被撵，晴雯被赶……风刀霜剑的气压，香菱浑未觉，宝玉的耽心虑后，她生气不理。
迎娶夏金桂，她欢天喜地，也日日为这事忙乱着。只盼薛蟠娶过亲，自己得了护身符。
然，离了大观园，哪有清净之地，哪有惜花人？
第五回，香菱的图谶与判词，已然指向亡劫克星——桂花。
风雷之性的河东狮一出场，就降住了丈夫薛蟠。乖戾骄矜的妒妇，屡找茬儿，逼害秋菱。
香菱，枉伴宝钗多年，却不谙人性世情。
香菱更名秋菱，受屈含悲，节节败退，迅疾枯败。
世无疗妒汤，哪来家和睦？才貌双全本遭妒，难奈一颗璞玉心？
笨拙地表忠，殷勤地服侍，天真地发表“清香论”……秋菱欲以安雅守分，换取一方立足之地。
新妇使计，诛杀。陪睡，小心伏侍；装病，百般磨折；巫蛊之术，恶毒栽赃。
呆霸王家暴，折辱。不问清浑皂白，非打即骂，大动粗卤，闹得不可开交。
“这丫头服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
明知秋菱含辱，薛姨妈情急怒嚷，要再次卖掉她。
“去叫人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出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
秋菱屈身辱志，倍受肉体与精神折磨，即使随分从时，也毫无转圜之机。
为息事宁人，宝钗带走了她。
有命无运，身何寄？秋菱断了夫妻情义，抱香枝头老。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飘袅处，古庙森然。
哀莫大于心死。禅诗成谶，红消香断。
被转卖的煎苦，刻意遗忘的安甜，昙花一现的冯公子，梦的团圆与家的幻想……
一个悲欣交集的红楼世界！然，香菱以诗圆梦的“香”迹，弹射出了青春的火花，为卑微的生命染上了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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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25 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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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28 14: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