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

王小鱼

        小朋友

        说起来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小糊糊那时候有四五岁，长得可可爱了。白白胖胖，眼睛大而黑，像水洗过的石子一样干净。头发松软，衣着精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看见他的人都喜欢逗他，一叫他糊糊，他就跟着笑，笑的呆萌可爱，笑的善解人意。

        王烨比他大两三岁，跟糊糊家住对门，平日里天天见面，有时也跑来哄糊糊，陪他玩一会儿。两家人乡里乡亲，按理糊糊应该叫他哥哥，但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知道叫，况且两家大人有一些小摩擦，表面上应允，心里并不亲近。所以王烨去跟糊糊玩，只要被大人看见，一定会喊回去。这样久了，王烨也似乎有点觉察，找糊糊玩总是避开大人，趁着他们不在，或者两个人走的远一些。

        王烨家穷，是地地道道的贫困户，家里就几间瓦房，连着跟牛圈盖在一起。父母长年累月的劳动，累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糊糊家就不一样了，从他爷爷开始，就已经在村里算是顶级户了。不管是包干到户，还是农业合作社，他爷爷一直担任村支书。这在那个年月里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因此，糊糊的大伯，二伯，三伯，四伯，七叔，八叔，九叔（这里头包括他大爷，三爷的孩子），都被招了工，算是彻底完成了农业化改造，走到建设祖国的另一条道路上去了。糊糊的父亲也是跟他的大哥进了一个厂，那个厂算是这个地区效益最好的厂了。工资高，福利好，待遇数一数二。后来，他的大哥在厂里被提升了领导，很有一些权威，这样，糊糊的母亲也被招进了厂里，这一家算是双职工，那收入更是非同一般了。所以糊糊在吃的，穿的，用的，各方面都是高标准。王野跟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说起两家的矛盾其实源远流长。王烨家是个外来户，在这个村子里算是独门独户，没有一个本家人。从爷爷那一辈开始就过得小心谨慎，战战兢兢。但王烨的父亲却很有本事，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很精干的小伙子。在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虽说能者居上，但也要有人推荐，村里盖章，公社点头。要不然，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人会用你。糊糊的爷爷一手遮天，因为他的孩子要招工，所以那些指标绝不会给外人用。但王烨的父亲在公社出了名，公社书记指名道姓要用这个人，几次三番地向糊糊的爷爷传达任务，他总是推三阻四，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后来他申报的指标给他的三儿子用，也就糊糊的父亲（排行老六），公社书记却不给他审批，叫他把人换成王烨的父亲。梁子就在这里结下了。糊糊的爷爷还有糊糊的父亲都以为是王烨的父亲在捣鬼，越权向上面反映，给他们使绊子。其实是冤枉的，王烨的父亲根本不知情，这一切都是公社书记爱惜人才，又觉得糊糊的爷爷有些霸道，自私自利，所以逼着让他把人调换了。此事正好关系到糊糊的父亲，牵扯到他招工的成败，因此他就怀恨在心，甚至已经急眼了。

        这些事都是在没有糊糊以前发生的。那时，糊糊的父亲也没有结婚，年轻气盛，便整日找王烨父亲的麻烦。小骂是经常的事，也动了几次手，因为糊糊家的势力大，每次都是糊糊的父亲占上风。其实要论单打独斗，糊糊的父亲两三个也不是对手，“识时务者为俊杰”，王烨的父亲深知自己势单力薄，有意吃亏，身体上挨打受疼，家里才能太平。至于糊糊的父亲最后能顺利招工，也是他跑到公社求的书记，把他的名额撤销了，给人家算了。因为就是招工去了也只是他一个人，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家，他的老婆孩子还在这个村子里，还得受人家的摆布，他哪里敢放肆。

        可是，既就是这样也没有得到糊糊父亲的原谅，他心里的火气一直在憋着，还没有出干净。但自己已经变成了工人，如果还要是像以前那样惹是生非，也有些失身份。但怨恨在心里，总要有发泄的时候，瞅来瞅去就到了王烨的身上。两个孩子总在一起玩，这让糊糊的父亲看了很不舒服。再说，那场风波跟孩子们没有一点关系？就是有关系，孩子们的心里天真无邪，哪会像大人那样勾心斗角，动不动就记仇。

        两个孩子在一起无忧无虑，什么高兴玩什么。其实那个年月也没什么可玩的，就是泥巴，石子，枯树枝，掏鸟窝，抓知了。有时候跑出去很远，王烨大，糊糊小，总喊着腿疼。这时王烨就会把糊糊抱起来，颠在背上，不让糊糊下地。糊糊乐啊！伸着小手把王烨抱的很紧。有时糊糊渴了，王烨就背着糊糊去找泉水喝。水里有鱼，他们一起抓鱼，那水很凉，王烨不让糊糊下去，怕冻着他。糊糊这时最乖了，什么都听王烨的，有时王烨故意吓唬他，悄悄藏起来，糊糊回头看不见王烨，喊几声又不答应，就哇哇大哭，哭的好伤心。王烨就会赶紧跳出来，跑过去哄他，给他说好话，给他摘野果。糊糊最爱吃崖畔上的酸枣，在荆棘丛里，又高又难走。王烨为了摘到果子从上面摔下来好几次，脸都让刺根划烂了，流了好多血。但看到糊糊每次吃的那么高兴，他也跟着笑起来了。

        孩子们总是这样，时间久了，一天不在一起就心慌。那时糊糊的父亲母亲在厂里上班，只有到星期天偶尔才回来看糊糊。等到他们回来，王烨是不敢去找糊糊玩的，但又特别想糊糊，就到门口去看上几眼。糊糊要是看见了，就会在家里向他招手，跑出来拉他一起进去。糊糊的母亲倒很高兴，把给糊糊带的零食会给王烨一点，然后跟王烨说几句话，王野怯生生地，因为这家人很少跟他说话，让他很是惊喜。可糊糊的父亲却从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直直地看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偶尔还会笑一笑。这让王烨觉得非常开心，会尽力地护着糊糊，讨他欢心。糊糊还像以前那样，对王烨寸步不离。有时王烨回家，口袋里还有糊糊的母亲给的零食，王烨的父母看见了，也知道是糊糊家人给的，也觉得很欣慰，心里释然，像是有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了。

        有一次星期天，还像往常一样，王烨去找糊糊。他们家的房子盖的像一个四合院，中间有一片空地，种了一些竹子。王烨找了一圈，不见糊糊，正要往出走，糊糊的父亲从外头进来了，一看见王烨一个人正站在院子里，二话不说，就把门关上了。走过来大声呵斥：“你敢偷东西？”声音之大，着实吓了王烨一跳，王烨战战兢兢，只说是找糊糊玩，说着还想往出走。糊糊的父亲一把揪住他：“你偷东西还嘴硬，看我不收拾你。”说完拽着王烨走到竹子跟前，伸手拔下来一根竹子，照着王烨就打过来，边打边喊：“不准哭！”竹子雨点般的落下来。先是头上，接着脸上，后来耳朵也被打到了，火辣辣地疼，皮好像烂了。王烨想哭又不敢出声，想喊爹喊娘也不敢，因为平时见了糊糊的爷爷也跟着喊爷爷，就喊糊糊的父亲叫爷爷，央告他别打他，放了他。糊糊的父亲哪里听的进去，看到他求饶，好像越生气，竹子打的更猛了。直直落在王烨身上，因为隔着衣服，疼也好像缓慢了一些，等到打第二下的时候，第一次打的才开始疼。就这样，一下接着一下，王烨边跳边躲，疼也一下接着一下来了。

        有时王烨躲得急，竹子正好打在他脸上，血红的印痕。糊糊的父亲好像明白了什么，怒斥着不让王烨动，一只手揪住他。“把手伸出来。”王烨被恐吓着，只能乖乖地伸出手。“转过来，把手背转过来。打死你！”看王烨不听他的话，就自己动手把王烨的手翻过来，竹子暴雨一般地落在王烨的手背上，就像被火烧着一样，那疼简直撕心裂肺了。王烨只觉得裤子一热，肚子一下子空了，他控制不住，整个人也不听使唤了。“狗日的尿，让你尿！”竹子还在继续，手背还在疼，裤子还在湿，尿还在流。王烨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两眼发黑，天旋地转，他已哭的没有声音，疼的没有知觉了。

        也不知打什么时候停了，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母亲坐在他身边，悄悄地抹眼泪。父亲坐在另一头，手里捏着半截未燃尽的烟头，烟灰挂在上面，像一个人歪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样子。母亲把王烨轻轻地抱起来，用勺子给他的嘴里喂水喝。王野张开嘴，啊！是糖水，真甜呀！

        母亲还在流泪，眼泪滴在了王烨的脸上，粘上了伤痕，一股钻心的疼，“啊！”王烨叫了一声。母亲想赶紧找东西帮他擦掉，但怀里抱着王烨，手里又端着糖水，一时脱不了身，便急忙低下头来，用舌头轻轻的去舔，疼似乎轻了，但又痒痒的，把王烨痒笑了。母亲也跟着笑了。

        一个月以后，王烨身上的伤全好了，那些竹子打过的痕迹变成了淤血，由红变黑，由黑变浅，最后慢慢地消失了。王烨心里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疼在皮上，随着伤疤一起也消失了。他心里惦记着糊糊，还想带他一起去玩，去抓知了，摘野果。他还想背着他，去找水喝。那天，他兴奋地去找糊糊，老远看见糊糊，他向糊糊招手，朝糊糊跑过去。

        “你是小偷。我爸说你是贼，偷我家东西！我不跟偷东西的人玩，你走开！”糊糊向他大喊大叫。

        王烨愣住了，就像那天竹子打在他身上，打的皮很疼。但这回却是在心上，心好像被竹子劈成两半了。那碎裂的疼，穿透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潭边老桑

来了来了。           

王小鱼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4-15 22:25
来了来了。

老桑！晚上好！老桑来的快，赶紧上茶！

潭边老桑

这篇小说，读起来心情沉重。

表面看是讲两个小朋友之间的事，实则写的是两位父亲。隐忍与残忍，这就是人性的分别。小朋友的友谊，在父辈的矛盾中破碎。小说对王烨惨遭毒打这一情节浓墨重彩的讲述，其实是一声控诉与呐喊，也是对农村狭隘自私人性的暴露与鞭挞，更是对那个时代农村社会生态的一种反思。

小说所讲的这种矛盾，个人深有体会。我父亲当年就是被队长儿子顶替上学的，没办法，人家根正苗红，我父亲则头顶着地富的帽子，父亲后来对此耿耿于怀。这是一种时代的伤痛与伤疤。所以，从某种程度上看，这个作品可以纳于伤痕文学范畴。

小说中叙述成份多了些，细节也有，毒打细节很详细，但稍显啰嗦。

作为一篇小小说，已经很难得了。

五相子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4-16 10:49
这篇小说，读起来心情沉重。

表面看是讲两个小朋友之间的事，实则写的是两位父亲。隐忍与残忍，这就是人 ...

小鱼的小说《小朋友》已欣赏阅读，对桑版的细腻解析表示赞成。祝好远握。

林小白

加精理由：上一辈的恩怨，落到下一代身上，仇恨的延续，是两辈人之间的阴影。然而，孩子是无辜的，成年人那些勾心斗角，不应该再延续到孩子身上。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冤冤相报何时了。最后结局的反转， 令人深思：我们该以何种姿态来解决成人之间的矛盾？才能不波及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