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梦

云深不知处

　　现在的男人和过去的男人一样地喜欢站在人伦观念相对醇正的故乡，踮脚眺望古扬州那些个淹没在胭脂水里的烟花行院，秦淮勾栏，一般地是受了杜牧的影响。 　　
　　被史家称作小杜的杜牧显然不是一个良家子弟，他的风华流美与神韵疏朗，非一般公子哥儿所能媲美，兰台走马，御坊逐花的纨绔里一定有小杜风流倜傥的行迹。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后来的小杜虽说有了些觉醒，但骨子里的轻薄终也脱不去的。官场上的小杜一直在做梦，做一段令其销魂的青楼美梦。正是这个阅尽风月的杜樊川，把扬州二十四桥畔的风花雪月蒙了一层深情款款的面纱，以至于后世的才子们总也按耐不住要去撩那轻薄的劳什子。酒也好，色也好，花也好，月也好，琴也好，窈窕淑女，豆蔻红颜，一肌一肤尽收眼底，好一个杜官人，痛快淋漓地工笔出一个又一个艳而不淫，媚而不俗的俏妹娇娃，即使像朱熹、程颢、李侗那一杆教化民众“存天理，灭人欲”的卫道士、清教徒们，也会在茶余饭后饶有兴致地替小杜哥掐算一番艳游十年的丰硕收成。
　　
　　当然，也不是杜牧的几句峻峭矫之的诗文就可以给青楼女子平反昭雪的。
　　
　　虽说国人习惯了笑贫不笑娼，但“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源”的古训也颇有市场，名妓暗娼小三儿二奶的皮肉生意总归登不得大雅之堂。三百六十行里恐怕只有这一行不受法律庇护。于是“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走下青楼来的美娘子或美眸流盼，或妖艳动人，但美眸后面总噙着浓浓的一汪泪水。倒是唐人韦庄一再为青楼谱写着赞歌——“月华吐艳明烛烛，青楼妇唱捣衣曲”。年少的韦庄也端的是个放浪形骸的货色，偏偏他的诗作清丽而脱俗，“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都是青楼门前戏弄风月的韵事，却被他写的烂漫到了极致，后来他在《多情》诗中喟叹道：“一生风月供惆怅，到处烟花恨别离。”，也算是为一生的风流做了一个小小的了结。
　　
　　至于青楼始建于何年何月，不大可能有确切的记载，建筑史上没有，史学家那里也没有。但被尊为“春秋第一相”的管仲却横竖脱不了这个干系，遥想当年，正是在他的筹划下“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多少良家女子成为旷夫泄欲和官府敛钱的工具。一千四百余年后的唐玄宗时，青楼生意更是进入鼎盛时期，“唐承六朝金粉之后，娼妓之多，空前未有。” 长安城中那些名噪一时的“北里”、“平康里”、“教坊”等风月场所莫不高朋满座；《宋书．杜骥传》中有云：“家累千金，女妓数十人，丝竹昼夜不绝”这是宋时的一抹风月；时间倏忽又过去千载，伪满统治时期的辽源县也有一条“平康里胡同”，老百姓称它为“窑子街”，四十多家窑子一溜儿排开，顺喜堂、双喜堂、四喜堂、全喜堂、红喜堂……堂堂都云集着操持淫秽行当的香肌玉肤。这是一段沉重的青楼史，“欲将幽恨寄青楼，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 婉约派词人秦观以工巧精细的诗行为青楼情事做了这样的定语。不过，就是这个秦观，在他经历无数次艳遇之后，还曾为一名歌妓赋诗道：“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为此，苏轼戏称秦观为“山抹微云秦学士”。  
　　
　　一般地说，青楼女子琴棋书画样样在行，在她们中间不乏有才貌俱佳的巾帼粉黛，诸如严蕊、薛涛、张玉莲、周月仙、张窈窕、马湘兰、柳如是、董小宛等等。北宋末年汴京城内有个色艺双绝的名妓李师师；明代万历年间，京城教坊内出了个脸如莲萼，唇似樱桃的名姬杜十娘；南明末年，秦淮河畔的媚香楼中出了位名妓李香君；民国年间，京师八大胡同内有个桃花颜色的小凤仙……清一色的风尘女子，清一色的落花命运，都有过落籍从良的梦想，却一样地香消玉殒，真情付水东流走。突逢靖康之难被掳北地的宋徽宗，弃情负义出卖心上人的李甲，流离失所自顾不暇的侯方域，英年早逝的将军蔡锷……早知世间痴心少，何必苦意赋情深！
　　
　　也许，青楼上只适宜作梦吧，这座贯穿古今巍然屹立的青楼呀。
　　
　　我们不说那个喜欢重用奸臣，大肆搜刮民财，荒淫无度的宋徽宗吧；我们不说优柔寡断，背信弃义的公子哥李甲吧；我们也不说那个清癯儒雅，高洁自守的蔡松坡吧，单说说崇祯年间的侯方域。“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姬为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侯生则是应试的书生侯方域。二人一见倾心，相见恨晚。桃花扇是侯方域和李香君的定情之物，在以后的岁月里，李香君常常把桃花扇带在身边。那是一把怎样的永垂青史的团扇啊，素绢上彩绘着一树粉艳蚀骨的桃花。也有人说，扇子上面的桃花是后来侯方域的朋友杨龙友借助李香君的斑斑鲜血画上去的。由于侯方域的仓皇出逃，人尽可妻的青楼女子李香君被权臣田仰娶去做了妾，但铁骨铮铮的李香君只记得一个侯方域，她一头撞向了白玉栏杆，从而血溅诗扇。奴是薄福人，不愿入朱门，这是李香君扔给田仰的话。那个时候，侯方域又在哪里呢？
　　
　　青楼名花恨偏长，感时忧国欲断肠。点点碧血洒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壮。
　　
　　古往今来，那些在温柔乡里披荆斩棘的英雄们多是些浪得虚名的货色。同床异梦，露水夫妻，野合鸳鸯，逢场作戏，都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没有任何关系。怪只怪杜十娘多情反被无情恼吧？怪只怪公子李甲名节重如山吧？怪只怪李香君守身如玉一往情深吧？怪只怪复社名士侯方域惶惶如丧家之犬吧？只是没有能力何谈承担？既然趟了这道浑水，作为一个男人就该有始有终，纵然自己有天大的麻烦，也不能丢下知心爱人不管，以致于让一个娇滴滴的柔弱女子去血洒团扇。
　　
　　侯方域所能坦荡面对的，恐怕就是秦淮旧院，破纸迎风了。
　　
　　再说说青楼嫖客唐仲友。南宋淳熙年间的台州守唐仲友，同样是青楼里的常客，他日日醉心于香国林里，却忘记了自己乌纱上的责任，在他的辖区，连年灾荒税租依旧，被时任巡按的朱熹查出有贪盗残民、植党淫严的罪状，愤然上章奏劾。可能“恃才轻晦庵”的唐仲友果真对朱熹有过轻侮的言辞，但官居要职的唐太守也确实不是什么好官，他与南宋诗人陈亮曾因一个色妓斗得不可开交。严蕊是南宋中叶的女词人，因出身低微沦为台州的营妓，是军营男人的掌中尤物，“台州官奴严蕊，尤有才思，而通书究达今古。”这样的才女也只能叹息自己生来命薄了——“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据史书记载，南宋淳熙九年，台州知府唐仲友为严蕊、王惠等4人落籍，在一个秋雨绵绵的黄昏，落满风尘的严蕊回到黄岩老家。
　　
　　由是，朱熹在弹劾唐仲友的奏章中多次提到唐与严蕊的风化之罪，下令黄岩通判抓捕严蕊。严蕊被关押在台州与绍兴的大牢内，吃尽了苦头，“两月之间，一再杖，几死”。但清标傲骨的严蕊却宁死不从，“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
　　
　　朱熹是圣人门下的高徒，他一向好为人师。据说让漳州女子脸上遮块手帕的法子，就是朱熹出的馊主意。就是这个口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朱晦庵想要一个青楼女子承认和唐仲友有一腿，却不幸遇上了严蕊。严蕊的耿介是他所未曾料到的，只好让人把严蕊丢进了死囚牢。后人余嘉锡在诠释这段历史时说：“夫唐宋之时，士大夫宴会，得以官妓承值，征歌侑酒，不以为嫌。故宋之名臣，多有眷怀乐籍，形之歌咏者，风会所趋，贤者不免。仲友于严蕊事之有无，不足深诘。”
　　
　　“宗室近属，纳为小妇终身焉”。这是严蕊的结局。
　　
　　花街之上，前门迎新，后门送旧的女娘里竟然也有像严蕊这样“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的女中丈夫，直令一代理学宗师大跌眼镜。还有十三梳头十四开苞十五就名满京都的杜十娘，还有“若琼林玉树，互相照曜，转盼精彩射人”的霍小玉……
　　
　　娘儿爱俏，鸨儿爱钞。这是通行于青楼中的一句俗语，对鸨儿倒也罢了，对几令姐妹行里脸冷了好些时候。有多少沦落风尘逼良为娼的女子是出于自愿的？
　　
　　青楼，其实是一个葬花殓香的大坟场。掘墓人或者为官府，或者为豪绅，或者为地痞流氓，但都是强权体制的受益者，即使是一个小小的龟鸨，也一样是青楼女子的煞星，所谓“青楼龟鸨，千古无情”是也。你听见了“哀江南”的哽咽，你听见了“采桑子”的呻吟，你看见了写满道义的大床上汹涌着白波乳浪，冲垮了多少男子道德的堤防。无论花衢柳陌，秦楼谢馆，无论杨柳楼台，枇杷门巷，莫不是孳生罪恶的温床。在这一张大床上，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是打好脸谱的戏子，当激情退去，云雨过后，男人纷纷卸去了戏装，洗净了油彩，闺帷佳话，床榻合欢已成恨事。
　　
　　青楼里永远弥漫着蛊人心智的兰麝之气，迷蒙的氤氲里结果了一段又一段的情欲故事。杜牧在青楼的粉壁上留下了一堆诗文，一阕又一阕，粉饰着青楼上面的每一片瓦当，每一方藻井与画帷。
　　
　　但凡小憩过青楼的人，都会心有所感，那一段销魂蚀骨沦肌浃髓的风花雪月呀！ 　　
　　《聊斋志异》中说章丘有位李孝廉，娶妻谢氏后仍驰骋于勾栏行院，“秋月春风等闲度”也觉不过瘾，后来干脆销声匿迹了。数年后，家人于临清勾栏中找到了少主人，见他“南向坐，少姬十数左右侍，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谢夫人恨铁不成钢，将其禁于房中达三年之久，方考中孝廉。夫人喜极而泣说：“三卵两成，吾以改为毈矣，今亦尔耶？”
　　
　　只是青楼筑在危崖上，筑在泥沼中，筑在月黑风高不见天日的世界里。于是，杜十娘选择了跳河，质本洁来还洁去；李香君选择了出家，六尘不染，馨香祷祝；霍小玉选择了变为厉鬼，报复负心郎……还有一个“女校书”薛涛，她与元稹的爱情是以“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结束的。 　　
　　尽管曾寓居过青楼的杜樊川那句“青楼梦好”余音在耳，但日月已更迭了无数。眼见得前朝佳丽一个个香消玉散，尘满琴筝，说话间风流倜傥的小杜也故去了上千年。而今，依然有一群滥吃青春饭的女子，正用热乎乎的肉身子寻觅露水爱情呢。
　　
　　好在青楼并非是一项民族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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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舞雪

尽管我不识字，但是同为新人，无人顶贴，同病相怜，顶一个沙发。

陀螺

作为上一周的值班版主，因为此贴发文时间太晚（2013-8-14 22:59  ）也就是本计酬周期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个小时，我没来得及细读。可能错过了加精华的最好时间，在此我深感抱歉！也顺便提醒各位江天会员一句：发帖时间最好不要在星期三的晚上，江天版主加精华通常会充分听取其他会员的评论后再决定。帖子发得太晚，如果再加上评论的人少，版主不好冒然加精华。以前因为一位版主第一个评论后就给会员加了精华，虽然那篇文章的质量足够精华标准，仍然遭到会员的质疑。从那以后，江天版主加精通常会比较谨慎。

太和五中张奇

文章论述深刻，观点新颖，主题与时俱进，切合时代人们心理发展的轨迹。欣赏

一水

拜读，欢迎楼主来江天发帖交流。陀版回复得很客观，各位版主尽量抽出时间打理论坛，会员发帖也要尽量看好档期，给版主的周总结留点时间。

夏冰

青楼梦，一个说不完道不清的话题。
有一定文字功底的文，欣赏！

冷晰子

记得去年买过一本书：《青楼集》，书如今在卓越和当当都买不到了，小小一本册子，花了好几十块。当时是读另一本书的延伸阅读，很为期间一些小女子感动，虽身份卑微，却颇有巾帼之风。
文章用典多熟知，所以颇认同楼主之观点。
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