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去哪里啊（三章）

秦皇岛简枫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我常常在极致的天气里做不同寻常的事。比如大雪纷飞的三九天，我会细心地把自己包裹严实，冲出家门无目的地走走停停。


　　从长江道向东，到和平桥。再拐弯去秦皇西大街，向西。有时候我停下来，挺好一阵子，北边烟雨岑岑，远处群山也不清晰。但我知道我就这么望一会儿呆一会儿，心里就会特别顺畅妥帖。


　　这里是经由大片的村庄拆除又兴建的，被命名为三区四县之外的经济技术开发区。我在这里住了16年了，当城市向村庄蔓延继而呈现出了包围的势头，村庄和村庄附属的一切，从不曾离去。


　　从我的住所向任意方向走上十分钟半小时，都可以看见零零散散的菜田，很小的一块儿。能从遗留的痕迹上辨认出种植过白菜萝卜秋葵，有三五蓬架子在那里撑着，还有残留的变了色的西红柿。


　　偶尔能遇见背着双手，悠荡着闲逛的村里人。我问这块地是您的吗？看起来真不错。那被夸奖的立马笑成一朵花模样，将背后的上手拿到前边，互相揉搓着，像是不知道说啥才好。他只是说雪天走走挺好的。也不知他在说我还是在说他自己。


　　都是北方最常见的树，栾树白杨国槐。显得格外高大威猛，和夏天有着明显的差异，夏天它们承载满树的青绿，和隐藏在叶子后头的虫鸣。哦，这些树在夏天低垂到了极致，几乎能够到地面。将那浓荫勾连起来，惹出一片清凉意斑驳影。


　　大雪天有趣，我也会找一根溜直的树枝子，随手在平展的雪地上画点什么。有时我画大写意的山峦，我知道我画的不是燕山的剪影，画完了我就呆呆地看。也不会有人问我画的是哪一段山，那是我多年前爱上的远方。是一段极寒地带，那里有一个温暖纯良的人。


　　我走上那段山峦踩坏了连绵的群山之峰，我不想等我走开去，有某个顽劣少年踏足我的山峰。那是我的，我独个拥有的，不为人知的。我当时表现得像个孩子，我的东西我宁愿毁坏了也不留给旁人。


　　我就是这样一个极端自私的人。有时候雪天安静得能听见雪花飞翔飘落的声响，丝丝拉拉地，互相粘滞又纠缠不清地。躲不掉避不开，一汪一团一片一段，冲出来又旋进去。


　　一个人的旅行多短暂啊，我在心里暗示自己：这就是说走就走这就是自由的滋味。有一次我走着走着太阳从西天边缓缓地爬出云层，闪亮的光芒照在新生的雪地上，那清冽那洁净那无声，我急需一个人与我分享，只是我没有。我呆呆地站立在旷野里，想要哭。


　　五十岁过后我就很少参与各种聚会了，也许人家根本就不想喊我了。也好，活着最终的结果就是各自孤独。再盛大的聚会也避免不了杯盘狼藉之后的独自面壁，不如罢了。


　　我还喜欢三伏天一个人看雨。我拎着雨伞出门前，和他说一句我出去看看雨啊。身后他说一句神经病。我笑了一下，笑自己自找没趣做了多余的事。为啥要说，莫非是要一个硬生生的病情确诊，我也不知。我这是要去哪里啊，我也不知，我也不需要知。天地间被雨水丰沛着，往哪里都是雨，那还在意什么方向啊。


　　终究是走在雨里就好，雨和我说话，雨抽打的树枝也在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自己是去迎合什么还是在躲避什么，是在挣扎还是在突围，亦或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让自己随波逐流颠簸起伏。


　　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我终于还是踏上了一条出东门往右拐的路径，很多毛桃树，树枝上挂满了桃胶，糯叽叽软塌塌的，我揪下来几团在手里捏故。记得我小时候姨姥用杏树胶泡水篦头，光滑细腻苍蝇落上能劈叉。雨天望天天低得很，抬眼一望就有雨点子打到脑门上，啪嗒一声一个激灵。


　　我很怕遇见一个雨里漫步的人，我们会在各自的心里揣测对方，并且毫无疑问地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精神病遇见了病友。一个人一直走下去也很难，有一回我遇见一个人，他忽然说雨天走走挺好。猝不及防地一个问候，我不知如何应对，我闷声回了一个字嗯。多不应该啊，可又有什么旁的法子啊，两个陌生人遇见了，在擦肩而过之后各自前行不对吗？他要去哪里啊，雨那么浓密风那么较劲，我用力我住一把黑色大伞。树底下一团团小蘑菇萌萌的，蜗牛扒住树干一点点伸展着触角。


　　​矫情也是一种本事，我这里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嗯，知了猴


　　带着恭喜去奶奶找喜弟玩儿，我骑着小花驴跑不快，也不想快跑。恭喜在后座上不断地问问题，我说嗯。他就不干了，他说姥姥你别嗯。你正常说话，要不然你嗯我就感觉你不开心了。原来我没有专心听孩子说话，我赶紧补救让他重新问过来。恭喜问姥姥我们去找喜弟你开心吗，我说去找喜弟是最开心的事，喜弟会和我们拥抱的。他又问姥姥天上有多少雨啊，我说天上的雨特别多有无穷无尽那么多，有些雨跟着云朵飘到别处去了，只有我们头顶上的云才能把雨下到我们身边来，雨到了江河湖海溪流浅洼，太阳一照又蒸发到天空变成新的雨。恭喜很满意，他警告我以后再也不要用嗯回答他。我吓得一激灵，与人交流不用嗯很是高难度啊。


　　我们到了奶奶家正好她们全体做核酸，我们俩也排到队伍中，等候。有个牛气轰天的女大白，从队头走到队尾说不是本小区的不要排队，我认识这个小区的人。我没吱声也没离开，她喊了三次我依旧没搭理她，连一个嗯也没给她。做完了我牵着恭喜的手奔跑着找喜弟去了。


　　大树下奶奶和喜弟在呢，还有三五个奶奶都在逗着喜弟玩儿。有个高个子奶奶看见恭喜就把手掌张开，让他看一个爬来爬去的知了猴。小哥俩乐得不行，翻来覆去地研究。边上有人说知了猴油炸能下酒，可香可香呢。恭喜气得冲到那人跟前大声说不许把知了猴油炸了，知了猴还要唱歌呢。他说姥姥对吧，我赶紧把嗯咽回去，认真地对他说宝贝你说的真好，知了猴在地下等待了好久好久，就为了褪去外壳唱歌呢。


　　我们带着知了猴回来，放纱窗上，等一夜风雨过后，纱窗上只留下一只空壳子。我们俩各怀心事看着，我说恭喜知了飞走了。他说嗯。


　　@雨，暂时停了


　　​雨停止的时候，世界还在禁不住地颤抖。每一片花瓣都沉浸在自我的幻觉里。小风吹拂，树叶上噼里啪啦地又落了一阵雨点子。雨洗了蜗牛洗了知了洗了半枝莲。


　　木槿开了，连雨天到了。沿街巷两边的木槿花一半是粉红的一半是纯白的。风夹带着雨线将木槿团团围拢住，噗哒噗哒地落了一地。我和小娃都憋不住了，天晴了就迫不及待冲出去玩耍。他说雨后空气真好啊，有草的味道。他说每一朵花的身上都有水珠子，小花都洗澡了呢。阳光从一朵花的背面照过来，花瓣仿佛削薄了很多，透着亮的纹理清晰明了的。雨水把世界都洗了个通透，园子里哪哪都是洁净的潮湿的。我和小娃牵着手，我们的手也是湿润的。


　　​最好的雨在旧时，比现在清凉比现在温暖。那时我还年轻，腰脚健壮翅膀灵动。我想去的地方，想了就到了。如今不成啊，绞尽脑汁地想，想着想着就忘记了。爱着的人也容易忘，他的名字他的身形他的模样，总是模糊在眼前的事物里。


　　​我知道那时我是全身心的投入了，一个笨人才会投入得彻底，才会不计后果不求回报。我做人做事都很笨，通常是用了让别人几倍的功夫，才能做到勉强看得过眼。我喜欢笨人下狠力气做的事情，有痕迹就像风雪交加的路上那车留下的车辙印。


　　​我喜欢笨人。笨笨地爱着某件事，笨笨地被人爱着。世间或许有捷径，但是笨人没有发现捷径的脑子。我喜欢笨人，因为即使发现了捷径她也不会去走。笨人走过的路，往往是九曲十八弯的。我喜欢笨人在每一个弯曲的岔口都能有停留下来的心意，而不是为了终点去忽略一切过程的妙曼。


　　​某一年我娘在菜园边角处埋了里窝扁豆角籽，邻人问种那干嘛呢，爬得哪哪都是，也不好吃。我想说丫头爱吃扁豆闲食，给她留着做闲食吃。闲食是中秋节家乡的一道特色菜，麻烦得很。嫩扁豆角要长得匀称的，掐头去尾细心地去了里边的豆粒。滚水焯一下放凉水里再捞出备用，猪肉三分肥七分瘦切碎钉子加佐料调制味上。调一碗鸡蛋面糊放边上，每一个扁豆角里都塞进适量的肉馅，放面糊里粘一下，进油锅炸至两面金光酥脆装盘。扁豆角有一股拐得味儿，像香菜香椿薄荷似的，有属于自己的特别属性，好不好这口都很偏执。我每年都要做一回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那漫长的制作过程我也爱。


　　​早年间的夏季，我们家渔夫和我说扁豆角好吃，怎么吃他都爱吃。那年我第一次给他做扁豆闲食，做闲食别的也能做比如鲜藕茄子都成，削成两片中间夹了肉馅儿就好。我只喜欢扁豆角做的闲食，味道正宗念想也好。有一股味道从唇齿间直接去了肚腹，人也就瞬间被俘获掉了。

　　​我愿意在回忆的雨里，摘扁豆做闲食。回忆里我有无限充盈的精力，那豆角也好，万事都有纯净的味道。我很恐惧在某一天丢失了回忆的能力，如烟往事一股脑清了零，想不起来深爱的也忘却了仇恨的。对于尘世的日常都需要逐一去体验和尝试，那扁豆谁还会有闲情雅致从埋籽到制作一步步不厌其烦地做给我尝尝啊。

　　​雨天回忆扁豆，扁豆也叫老婆耳朵或者猪耳朵。等中秋节，我要做一回尝尝鲜。

草舍煮字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读到一半脑子里突然响起林忆莲的歌，《至少还有你》。
活了大半辈子突然意识到后面的日子要多留给自己，去看看自己所从来、所存在的这个世界。
还有几十年，但我怕来不及，我不及大自然永恒的一瞬。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去一个弱小的灵魂所能到达的地方，去一个贫瘠的想象所能到达的远方。
我怕来不及，我怕走不到，我只好赤足站在泥土、雨雪之上，引颈翘首，眺望辽阔的天空，辽远的大地、沧海。目力所及，都是我的。就是这么贪婪。
我怕来不及，怕像知了猴那样，十几年的生命几乎都蛰伏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只有一个夏天能够爬上高枝欢唱，向世界宣示：岁月不饶我，我也饶不了岁月。

扁豆角笨粗，做馅很好吃。我还喜欢斜切细丝，和肉丝、榨菜丝一起炒，多加点油。

an安

读着读着，竟不知是在读你还是在读自己了，这样的文字太有感染力。

喻芷楚

把自己至于孤独中，独享一份静默，那是自己的静默，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世界在我眼里也在我身外，雪与雨是心灵的大布景，唯美洁净。
恭喜的调皮破坏了姥姥嗯字的权利，必须以字正腔圆声情并茂的方式回答是姥姥的意外。制作扁豆角咋觉得有点像我们的酿制小吃的过程，一时味蕾打开。

幸福小草

就喜欢这样听着简的絮叨，安安静静里去感知旧时光留下的痕迹。
因为爱听，所以我没有急急忙忙而来，抽个闲空，慢慢的跟着笔走，走入雨天，走入天伦……这样舒缓的节奏，真好。

淡淡不如风

到底去啊里啊，能遇到吃于自己的“知了猴”吗？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我不喜欢乡村，不喜欢城市，或者只有羡慕写扁豆和知了猴的人。
我一直想做个不俗的人，却发现离开了俗，我去啊都活不下去。

云馨

人总是在迷茫中探索一片光明，无论走到哪里，唯愿世界人眼中纯净，悦心！

问候简简，祝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