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来衫里 影落池中

冷晰子

因为喜她，所以便讨厌了他，只因他的用情浮乏，薄情寡义，只因他让她千里迢迢去寻他他却让她凄凉凉独自返。
　　
        然，他对她骨子里的那份领会，却让我另眼相看了一回，只觉比那些攀权附贵虚情假面增了一份好感，讨厌，也就轻了几分。
　　
　　肯这样剔透地看清一个女子，肯这样婉媚而至性地写一个女子，于一个旧时混迹政坛的男子来说，如不是当时用情至深，怕是不能如愿罢。字里行间的那一份怜，那一份惜，那一份懂得，着实让世间的性情女子艳羡了一回。难怪她会对他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他写他们的初相见：“美是个观念，必定如何如何，她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常以为很懂得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大概，亦如他写《白蛇娘娘》：“生在这样的人世，即使毫无缘故，亦使人觉得有一种知恩感激，所以白蛇娘娘在众人中见了许仙，她即刻心里对他非常亲。”人与人之间的遇见相爱相亲大概都是有定数的，都是有灵犀感应的，至于未来如何，该另当别论了，靠各自的造化了罢。否则，他只见了她的《封锁》，才看了一，二节，便“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她的，便皆成为好。”
　　
　　他写自己第一次去到她的房里看她：“男女欢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但我使尽武器，远不及她的素手。”
　　
　　他写他们的小别：“而每次小别，亦并不离愁，倒像是过了灯节，对平常日子倒转觉另有一种新意，只说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清浅却是形容喜悦。”似乎没有离愁两不相牵，却是银河清浅原是再度相逢的喜悦的泪水。
　　
　　他是欢喜她的，欢喜到骨子里。否则，一个舞文弄墨在她之上的人岂有这般的依顺？她说他的论文“这样的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他果就依了她，还写道：“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他写：“前人说夫妇如调琴弦，我是从她才得调正弦。”他写她：“像是陌上桑里的秦罗敷，羽林郎里的胡姬，不论对方怎样的动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他写他叫她名字的感觉：“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是新相知，何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当真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十方。”什么样的感觉，这般得令他惊了天动了地，只为着一声叫，只为了一个名字的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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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见他，亦是惊了魂的，否则，那么“顶天立地”，与人界限分明，极少与人交往，“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怎只因他说了句喜爱她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相，翌日便取出给他，背后还写着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去，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几字，该是有着哪般锥心的欢喜和甘心？
　　
　　她对他说：“你这个人呀，我恨不得把你包包好，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她喜欢在房门外悄悄窥看他在书房，她写字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让人无由地酸了眼疼惜了心。何等聪慧清透的一个女子啊，何等置身世外的一个女子啊，却也为这深埋的宁静栓了心，虽外面风雨琳琅，而她要的，不过是漫山遍野的今天，有他的安宁相守的日子。想把他和他的一切据为己有。可于那般动乱的时局里，纵有繁华千种，哪种心机费尽堪留驻？尤其于他，让人恨让人骂的文化汉奸。当他说：“我必定逃得过，唯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隔了银河亦必定找得见。”她答：“那时你变换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在他面前，她早已褪尽了霓裳羽衣，不过俗世一女子了。
　
　　
　　他和她的岁月，是惊了世的宁静，这惊世，是缘于他们的名声，这宁静，是缘于他和她在一起读书。他读给她听，她用她的极致的柔艳聪慧讲解给他听。“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端端地让人凝了神走了心入了梦。
　　
　　她曾说：“有人遇见这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水，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我觉着，她，便是二者兼而有之。
　　
　　
　　他说她是“民国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有交涉，好象‘花来衫里，影落池中’”。她与他，虽没有如她所愿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挈阔，与子成说。”他与她虽没有如他所说的：“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他与她，她与他，跨过山河，走过岁月，便也是“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但，那真真欢喜过的，那真真惊艳过的，那真真怜惜过的，那真真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过的，在他与她的今生今世里，又岂是能一笔购销掉的？
　　
　　虽，是他的错。然，她其实早早就看了个清楚明白。
　　
　　他便是为她写了《民国女子》留了万世骂名的胡兰成，她便是“像丝绵蘸着胭脂，都渗开化去了，柔艳到如此，但有是礼仪的清嘉”的张爱玲。
　　
　　他于她，她于他，又岂非“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如此这般，但曾有人这样的懂得过，是不是，也是不惘然此生？
　　
　　        

        2007.8.26日晚读胡兰成的自《今生今世》的《民国女子》随记
　　
　　

冷晰子

前天在群里说，写《最后的贵族》的作者为曹氏，因时间有点久远，记错了，应为胡辛，回家翻书得知。特此更正。记得当时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写下几句话：
    【尤喜张爱玲的一张照片。是前清的贵妇装。清冷冷的蓝调，泛着清冷冷的微光。乌发似云，浪花般嘈切嘁嚓地落下。照片下面的小字写着：这里并没有巍峨的过去，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她的眼神在别处，仿佛在聆着自己的心，又仿佛，在漠然地望着，一生碎碎的孤寂与苍绿。
    最后的贵族----张爱玲。读胡辛的这本书，从头到尾，从封面到扉页再到末尾，心，始终软软的疼着，绵绵长长的唏嘘着。
    那个叫胡兰成的有过三次婚姻的男子，别人骂着汉奸，却是她心头的好。她的心，就那么甘愿的，一寸一寸地陷入他的“死生锲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里。就那么甘愿地，为了他，“低到尘埃里去，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初次见面，只一个字“惊。”是“曹植与洛水女神的相会：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宝玉初见林黛玉：这个妹妹我曾见过，今日只作远别重逢。”大概，如若，命运之中，谁是谁心头的好，都似曾相识只不过旧地重逢？
    爱，砰然心碎，当她对姑姑说：她要和他结婚。已然哽咽。她只是他的开在尘埃里的小小的蔷薇花了。再不是那个高贵的不落尘缘的泛着清冷冷微光的女子了。她提笔写道：“胡兰成张爱玲签定终身，结为夫妇。”胡兰成接上写道：“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她只濡湿着眼睛喊一声：“兰成-----”
他说：“做件皮袄穿，好吗？”
    从来觉得即使用父母的钱都不如用自己的钱来得自在的她，却百依百顺地一声：“暧。”他是她心头的好，她觉得用他的钱是一种快乐，大概那时，她也是他心头的好吧？所以，那么轻轻柔柔的相问。
    他因事逃到乡下，她千里迢迢去找他，他却和另外一个女子在一起，她给那个女子画像，眉眼之间却都是他。无奈掷笔，一声幽叹。最后的道别，他来到她的床前吻她，她只哽咽了一声：兰成，竟自无语，明知天明即天涯。他，依然是他心头的好。只恐，这时候的她，早已不是他心头的好了，从他和一个周姓的女子在一起，从他把周姓女子的照片带在身上开始。
    不是心头的好，怜爱，恐是早已不在了的，所以，只任她一个人乘了船独自返回上海。】

   关于张爱玲，还记得读完她的《小团圆》写过：《苍凉的背影》。真正的一言难尽，看木木读来写来，又是另一番人世风景。老早的字，木木说想看，帖来闲阅。

[ 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3-7-18 10:05 编辑 ]

夏冰

沉浸入心，然后方有此字。

南山菊

胡兰成懂得张爱玲。你懂得张爱玲。性情文字，令人感慨。

时光安然

昨天特地看了胡兰成写的这章字。虽然不能长时间看文字，但直看到头昏脑胀也还是没能停下来，虽然之前也粗劣地读过。说实话，很是为其中他对张爱玲的描写感动。一个男人，能把一个女人写成这样，也真是难得了，可见当初是真的爱过了的。
如果此生，张爱玲不是他群芳谱中的一朵，我定会抛去他所有不被世人难容的偏见，去尊敬他，学习他。只是，当今天我本是想要再接着看他的字的，却又怕看到不喜欢的，而破坏了昨日尚称得上幸福的心情。

傻子的宝贝

其实买这本书之前，我是先在网上看过胡兰成写张爱玲记的，现在也正好看到这里。你引的字字句句也都是印在我心上的，只是，我一开始就打算跳过此节，因为心里觉得怎么一个说，好像都不是。而现在看到你的写，心里倒也是欢喜的。

傻子的宝贝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7-18 10:14 发表
沉浸入心，然后方有此字。

所言极是！

傻子的宝贝

原帖由 时光安然 于 2013-7-18 10:29 发表
昨天特地看了胡兰成写的这章字。虽然不能长时间看文字，但直看到头昏脑胀也还是没能停下来，虽然之前也粗劣地读过。说实话，很是为其中他对张爱玲的描写感动。一个男人，能把一个女人写成这样，也真是难得了，可见当 ...

实则不然，安然，我倒建议你看看首章“韶华胜极”，此本书顶好的部份。

陀螺

看了《小团圆》，我只记得一句话：“下雨天真好，宁愿相信你是因为下雨才不来。”估计这句话也记得不全，现在看书随看随忘。有时我常想，忘记一个人也这么简单该多好！

夏冰

再读。
一个懂得，已经足够。其他说道，都不足挂齿了。胡张二人，那个风生水起的精神高地，情感魅力，已然引领、感召了不少人。跨越时代风雨，光彩不减。晰子的字，是对此恰切的引申和注解。

银公子

爱就爱了！张爱玲该是有一副为爱而软又为爱而硬的心肠。别人眼里口里的胡兰成，断不会左右她的判断，以张爱玲的孤傲，怎能随了别人而委屈了自己？

摇曳风铃

读晰子这节，倒有很清亮的现场感，我也是很喜爱张爱玲的，只可惜没有读你的精采。

时光安然

原帖由 傻子的宝贝 于 2013-7-18 11:45 发表

实则不然，安然，我倒建议你看看首章“韶华胜极”，此本书顶好的部份。

首先看的就是韶华胜极，因为有木木的字作辅垫呢。然后看的是张爱玲。我是说，不敢再看他写的另外的群芳。一个男人到年迈的时候，坐在阳光下假瞑之中的回忆与嗟叹，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 本帖最后由 时光安然 于 2013-7-20 16:51 编辑 ]

高迎春

从没读过关于张爱玲的书，真是孤陋寡闻呢。

一水

木木、晰子，我跟着你们掉进民国的闺阁里啦：）关于民国那些才女们，你的了解她们越多，心是越生悲凉的。我有时，是真的不忍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