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陈右手

秦惑

　　陈右手，不是一只手。
　　是一个人。
　　离开了右手，他只是个废人。
　　陈县的人都那样觉得，也包括他自己。
　　他在陈县衙门，谋了一门差使，成了捕快。
　　捕快需要用刀，右手刀。陈右手天生就是用刀的，他的右手，沉稳，有力，灵敏。据那些值得信任的人说，不管在哪里，只要有刀的地方，他的右手就会出现一种奇异的感觉。
　　刀的感觉。

　　捕快救人，也杀人。
　　那是他们的职责，陈右手也不例外。

　　救人是很无聊的事情，对一个捕快来说。成了别人觉得你是应该的，没成别人奚落你技不如人，在其位不趁其职。谁有闲心替你想想，救人比杀人难多了。杀人只要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救人岂有那么简单。
　　你不能让犯人伤到你要救的人，让一个犯人听话谈何容易，除非你杀了他。那就要看你的刀有没有足够快了，在罪犯砍下人质脑袋的那个瞬间，你得先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你的刀要快，准，狠，而在出刀之前，你还要有足够的沉静，不能有丝毫的乱方寸。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陈右手从未失手过。以致后来只要出现这样的事情，县太爷便派他去，他去了就是给犯人送一道催命符。
　　人都是怕死的，所以，陈右手不需要拔刀。
　　他救了两个人。
　　陈右手不喜欢拔刀，胡乱拔刀的年纪已经过去了。
　　让别人敬畏你是不容易的事情，比杀人和救人都要难，尤其是捕快。但陈右手却让陈县的人敬畏，还有几分景仰。

　　杀人是苍白而寂寞的。
　　陈右手是那样觉得。据那些值得信任的人说，他杀了一个人，让他再也不想拔刀了。他杀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已为人母的女人。

　　庚子年，陈县大旱，民不聊生。
　　那个女人到财主家借粮，遭遇调戏，无果而返。
　　月明星稀夜，妇人前往盗粮，被发现。妇人持刀挟财主以令家丁，陈右手带刀前往。县太爷严令，全力捉拿盗粮之贼，格杀勿论，以明法纪。
　　陈右手出刀了，妇人的血溅了财主一脸，少许飞落到陈右手的右手心。那血的感觉竟然一点也不热，很凉，透骨入心的凉。事后方知，该女为寡妇，有子三岁。
　　妇人想找活路，却走上了绝路。
　　她是被逼的。
　　陈右手也是被逼的，对陈右手而言，不杀人也是一种罪。

　　陈右手再也不想拔刀了，但他是捕快。
　　拔不拔刀，由不得他。
　　他只能尽量少拔刀，不到万不得已，尽可能不拔刀。
　　拔刀对一个年轻的捕快的来说，是很有成就感的。因此，几乎每个刚入衙门的捕快都在疯狂地拔刀，不需要拔刀的时候，他们也拔刀。陈右手年轻不再，尽管他只有二十七岁，心态却已经老了。
　　他已不再需要那种，由拔刀带来的成就感。
　　他的刀大部分时间藏在刀鞘里，还可能闲挂在床头。能不带刀的时候，他是不会带刀的。带刀去见一个人，只能给他被威胁的感觉，那种感觉也保护不了你自己。如果你的刀没有足够快，至少是比他慢。
　　陈右手很少去见人，除了非见不可的。
　　但有一个人，不管闲还是忙，他都会抽空去看看。
　　那个人叫柳也刀。
　　柳姓，陈县最大的别姓。
　　去见柳也刀成了陈右手的习惯。
　　青灯黄卷，静坐品茶，柳也刀珍藏的《易经》和上等的铁观音，随着时间走进了陈右手的习惯，也包括窗台上的那盏青灯。

　　据那些值得信任的人说，柳也刀是他十年的朋友。
　　陈右手十七岁那年认识了柳也刀。
　　柳也刀也用刀，右手刀。在陈右手扬名之前，他已是陈县有名的快刀柳浪子。当他遇见了陈右手，他的刀终于变得慢了。但他并没有和陈右手比试过，陈右手的刀比他快，根本就不需要比试。
　　他知道，陈县的人也都知道。
　　柳也刀成了私塾的教书先生那年，不再用刀了，陈右手进了陈县衙门做了捕快。此后，再也没人将他们的刀进行比较了。而他们两个也慢慢地成了朋友，他们在一起谈笑风生，品茶诵经，从不论刀。偶尔也喝点酒，彼此都把握得很好，不曾喝醉过。
　　陈右手喝酒上脸，半碗下肚，脸红如关二爷。
　　柳也刀不会，即便酒满七成，都看不出什么异样。

　　陈右手好茶，从他拿刀那天开始。
　　喝茶让人沉静，处事不惊。
　　陈右手见了柳也刀，可以不喝酒，但必须喝茶。上好的铁观音，上好的紫砂壶，上好的清净地。十年里，一如既往地谈笑着，像是一场梦。那夜他们也谈笑了，但没有喝茶，喝的是酒。青梅煮酒，不论英雄，他们破例地谈起了刀。
　　酒类侠，茶类隐，酒固广道，茶亦德素。陈兄颇有大侠风范，却好茶甚酒，实难明悟。柳也刀淡笑。
　　柳兄书生意气，谈吐博雅，在下可差远了，区区一捕快，谈何大侠。陈右手举杯邀清风，清风徐来。他醉了，醉在了这梅子黄时雨，醉在了他们十年的交情里。十年一醉，杯盘狼藉。
　　陈右手醒过来的时候，没有了右手。
　　陈县民众传闻，柳也刀十年练刀，在那雨落空街的暮春夜里，陈右手败在了柳也刀的刀锋下。没有人不相信，毕竟柳也刀曾经是快刀柳浪子，毕竟好久没见陈右手出刀了。
　　刀藏在鞘里，久了会生锈的。
　　人活在错觉里，久了也会生锈的。
　　陈右手见柳也刀是不带刀的，那夜的陈右手是烂醉如泥的，柳也刀是清醒的。他没喝酒，他喝的是水。十年来，他终于等到机会了。
　　他知道，自己怎么练都不可能快过陈右手，用刀也需要天赋的。陈右手是有天赋的用刀人，要快过他，除非你毁了他。毁人比杀人难多了，杀人是豁出去了，毁人还需要制造假象。

　　陈右手是个沉静的人，如同隔夜的铁观音，沉静得让你找不到弱点。
　　他不带刀，不代表没有刀。对陈右手那样的用刀高手来说，草木万物皆是利器，他的右手就是一把刀。
　　柳也刀耗费了十年，终于等了机会。他不会放过的，他从来就没有把陈右手当过朋友看。尽管他需要那样一个朋友，可惜那人不应该是陈右手，或者说，陈右手不应该也是用刀的。他是快刀柳浪子，任何人都不能用刀锋遮住他的光芒。有些人是活在光芒里的，离开了光芒，会很疲惫的。
　　在众人不亦乐乎地谈论着，柳也刀的刀是如何快的时候，陈右手脸色苍白地走在陈县最为繁华的街道上。没人理会他，往日风光不再。他错信了一个人，一个喝酒不脸红的人。
　　十年的情谊，换来的却是断臂。
　　离开了右手的陈右手，不过是个废人，他自己也那样想。
　　废人是不会有人景仰你的，你要相信这点。
　　
　　陈右手离开陈县的时候，柳也刀来送他了。
　　你就不应该喝酒。柳也刀笑。
　　陈不语。
　　酒类侠，可你不过是个捕快。柳也刀再笑。
　　陈仍不语，苦笑。
　　喝酒上脸的人，是有弱点的，有弱点的人，是不能用刀的。柳也刀还是笑。
　　陈依旧不语，苦笑摇头。
　　你还需要刀么，我给你，留着路上吓狗吧。
　　陈浅笑着，不用了，最狠毒的狗我都见过了，还怕什么。
　　柳也刀浅笑，转身走了，他不会和一个废人计较的。他是有身份的人，他是快刀柳浪子，陈右手什么也不是了。

　　很多年过去了。
　　陈县来了一个左手刀客，因为他没有右手。据那些值得信任的人说，他喝酒，千杯不醉，凡是邀他喝酒的人都得死。他也喝茶，但不喝铁观音，凡是他遇见的喝铁观音的人，都得死。他更多的时候，只喝水，隔夜凉水。
　　透骨入心的凉，他边喝边笑，笑得很冷。
　　没有人见过他出刀，见过的人都死了。
　　柳也刀也见过他的刀，所以柳也刀也死了。柳也刀死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
　　左手刀客愣了一下，刀光一闪，柳也刀再也不是柳也刀了。
　　喝酒不上脸的人，不会有朋友的。左手刀客苦笑。
　　那左手刀客是谁，没人知道。有人说是陈右手，但样子实在不像，尤其是他胡乱拔刀的性格，和陈右手格格不入。有人说是陈右手的徒弟，但据那些值得信任的人说，陈右手早就死了，不可能有什么徒弟。也有人说他是柳也刀，因为柳也刀死后连尸体都没找到，也就是说，柳也刀找了个人把自己的右手砍了，编个故事给那些掌握可靠消息的人，再狠狠地炒作了一把。
　　但陈县的广大民众比较偏向于是陈右手的观点。
　　他们曾经如此敬畏景仰过的仁慈的捕快，忽然变得如此冷漠和残酷，那种悬殊似乎比较有新闻价值。民众只谈论有新闻价值的东西。
　　
　　他们谈起了陈右手，不是右手，是左手。
　　没有了右手，他也不是个废人。
　　换了左手，刀更快，更准，更狠。他是有天赋的用刀人，柳也刀的刀再快，也快不过他。柳也刀的刀只是刀，陈右手的刀是感觉。
　　感觉到了，人就死了。
　　陈右手，不是一只手，也不是一个人，是陈县民众的无数张嘴。
　　　　（完结）

一楠

语言精练，又带着某些深刻！刀客、血腥，处世、为人……小说构思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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