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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译】往事借过 [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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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21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胭脂译】往事借过
In My days
Written by Russell Baker
Translated by 胭脂璨

  母亲在八十岁时最后重重跌了一跤,此后便即神游太虚。有些日子她去参加半个世纪前的婚礼或葬礼,有些日子则在为孩子们治周末家宴——不理会他们现已花白的发。她虽卧于塌上,却能穿梭于过往,那速度有物理科学不能企及的轻盈和迅捷。
  
  “罗素哪儿去了?”有天我去养老院探望时她这样问。
  “我就是罗素。”我说。
  我的躯干生长于一个她目前想象不到的未来,且不可思议的庞大。她瞪视着,旋即否决了它。
  “罗素只有这么大一点点。”她将手抬到离地约有两英尺的高度,手心向下的比划。那天的她尚是年轻的村妇,后院有成群的小鸡;苹果园后,弗吉尼亚的群山带着点碧蓝的调子,若隐若现。而我这个陌生人,就年纪似已可作她父亲。
  
  一天清晨,她将电话打到我在纽约的寓所,开口便问:“今天你会来参加我的葬礼么?”
  因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的睡意全无;我只能说,“你在说些什么?!上帝!”
  “今天我下葬,”她语调清脆,仿佛在宣布一项重大的社会事件。
  “我过会儿打给你,”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等我终于打给她时,她已恢复了“正常”,虽然我们都知道,她其实并不正常。

  她曾是娇小的女子,个头矮小,骨架轻盈。如今瑟缩在医院的白色床单下,她愈发小的可怜,令我想到眉眼大而狰狞的玩偶。她身上总有那么一股狠劲;这狠劲在她发表观点时固化成她生气一般的、高高扬起的下巴。而她总热衷于发表各种各样的观点。
  “我总告诉别人我的想法,”她曾炫耀,“我告诉她们我是怎么想的,喜欢或不喜欢随便他们。”通常人们并不喜欢。若在别人身上窥到一丝愚蠢或无知,她便会刻薄。
  我曾劝她,将看法完全讲出来并不总是一个好策略。她则循例回答,他们不喜欢的话那就太糟糕了。“我就是如此。”

  她的确是一位如此的女子,令人心生敬畏。她决意说她所想,决意以她方式行事,决意压倒与她相左的。曾经我对母亲有相当的了解;在那些日子里,她高扬着下巴与生活周旋,眼中神采奕奕,似乎总有一股劲在鞭策她,使她看上去总在奔跑。
  她追赶聒噪的鸡群,手中拿着小锤,盯着那只要注定要丧命的鸡,决意将它当作晚饭扔进锅子里;她跑着铺床,跑着摆饭桌。有一年的感恩节她将自己烧伤了。当时她正跑着,要将刚从烤炉里拿出的火鸡端上楼,却在楼梯上打了个趔趄,并顺势滚下了楼梯。结果火鸡裂开了来,她坐到了一堆鸡杂碎和滚烫的肉汁中。活着便是战斗;而胜利不属于懒人、胆小鬼和赖床的人,不属于假牛仔和浪荡子,更不属于那些嗫嚅着,太顾别人想法,不敢直言的人。她要跑。

  如今跑步结束了,一时间我竟不能接受——虽然这结束无可避免。我陪侍在她床边,心心念念的,却是想要请她回到现实。第一次去巴尔的摩的医院探望她时,她竟征询我的身份。
  “我是罗素,”我回答说。
  “罗素到西部去了,”她提醒我。
  “我没有。我就在这里。”
  她的反应却是给了我另一个问题,“猜猜今天我打哪儿来?”
  “哪里呢?”
  “打新泽西来。”
  “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晚上。”
  “不对。你已经在医院呆了三天了。”我坚持说。
  “我建议大家冷静一下,”她回答说,“回家去吧。把门关上。”
  现时她已深深浸于过去:住在四十年前定居的街区,与住在街对面的霍夫曼太太刚刚交谈完毕。
  “霍夫曼太太今天说的对极了:孩子们总留恋过去。”她下着判断。
  “霍夫曼太太已经过世十五年了。”
  “罗素今天结婚。”她如此回答。
  “我结婚时是1950年。”这是事实。
  “门没锁。”她说。

  谈话就如此这般的进行到医生进来。他循例,问了母亲几问题——一些医生们对于这种病症通常会问的问题;她却回答得一塌糊涂,对于“今天礼拜几?”、“知道自己在哪里么?”和“今年贵庚”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她要么答错,要么根本不答。然后,突然竟有惊喜出现。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医生问道。
  “1897年11月5日。”她回答道,分毫不错。
  “你怎么会记得的?”医生又问。
  “因为我的生日是盖伊·福克斯纪念日。”
  “盖伊·福克斯?”医生问到,“盖伊·福克斯是什么人?”
  她于是哼起一首曲子以回答医生。我记得这些年来,每当提到她的生日,她就会反复吟诵这曲子。
  “请将11月5日铭记于心,
  因为火药阴谋粉碎于那日。
  火药阴谋没有理由要被遗忘。”
1605年盖伊·福克斯妄图用一桶火药将詹姆斯一世轰下王位。她哼完曲子后便双目炯炯的盯着那对这个虽然失败但臭名昭著的阴谋一无所知的医生。她毕竟曾当过老师,知道怎样盯着一个愚笨的学生。“你大约很懂医学,然而你显然对历史一无所知。”她确切的将她所想告诉这医生之后,就再次抛下我们去神游了。
  
  医生的诊断认为她老糊涂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们还说这很平常。通常对门外汉他们将此解释为“动脉硬化”,我却以为大概要复杂许多。这十多年来,她用来对抗生活的强悍渐已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憎恶:憎恶自己的年老体衰,乏味无趣,以及经年积累的冷漠。而今在这最后一跤后,那根将她囿于面目渐已可憎的生活的链子被打碎了;她仿若重新居于过往,那里住着的,都是些爱她,需要她的人。渐渐的,我开始明白:她的快乐竟始于此刻。
  三年前她写给我的一封信比“动脉硬化”更能说明问题。那时我有些懒怠从纽约到巴尔的摩去探望她;然而就在一次探望之后,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乏善可陈,无非劝她振作,多感恩,少与他人诉苦。今天看来,这些劝导加起来,不过是在威胁她:若你在我探望期间不振作,我便不会经常去探望你——孩子们总是长于此类信件。这封信实出于一种孩子气的信仰:父母的能量永无衰竭的时日。我们天真的以为他们以许一个愿的力气便可打败岁月蹉跎,而她亦只需几句慰藉就可以重新精神抖擞。这想法实在愚蠢,可是人们总以为父母与别的人两样:别人可以变得脆弱乃至崩溃,父母却不会。
  她的回信中有异乎寻常的轻松,或许试图藉此表明她是在努力改进。她是个从不道歉的女子,然而一旦手中握着笔,她竟有些软了。在提到我的来访时她这样写:“如果有时你看我不那么快乐——”写到这里,她顿了顿;重新考虑过后,笔锋便转:
  “如果有时你看我不那么快乐,那么我的确是不快乐。不过大概谁都无能为力。我实在太累了,又孤独,真想上床睡一觉,把这些都忘了。”那年她七十八岁。

  三年后的今天,最后重重摔了一跤后,她终于可以忘记那些疲惫孤单,无拘束的回到过去,重新找回那些快乐。很快我便停止与她角力,不再试图让她回到我意念中的“现实”。相反的,我尽力同她一起体味那些神奇的瞬间,同她一起回到过去。有天我去探望时她容光焕发。
  “今天精神不错嘛。”我说。
  “为什么不呢?”她反问,“今天爸爸要带我坐船去巴尔的摩。”
  彼时她还是小女孩,站在弗吉尼亚快乐角的小码头上,和父亲一起候着切萨皮克湾的汽轮——那老人已经去世六十年了。那年月威廉·霍华德·塔夫特正是总统,欧洲也还在百年盛世的薄暮中昏昏欲睡。美国还是一个年轻的国家,未来舒展于太阳下一览无余,闪着钻石般的光。“神治下最伟大的国家”——若我能步入母亲的时间机器,肩上搭着褡裢与他们一起站在码头上,或许就能听到外祖父这样说。
  我能在想象中清晰地勾画出她的模样:穿着蓝色的、有泡泡袖的连衣裙和黑色长筒袜,头上帮着发带,在头侧斜斜的系成蝴蝶结。她卧室的墙上就挂有一张那样的照片。照片拍于她小时,颜色却是后来请一个专家描摹修复的。
  对于她父亲,也就是我祖父,我只能臆测;事实上,对于码头上那个系着蝴蝶结的小女孩我也只能缅怀。对于母亲的童年和那时她熟识的人们,对于他们的时代和居所,我几乎一无所知。这个世界与我血肉相连,然而它的明灭与我相距遥远,远若法老的世界。再去询问母亲已是徒劳,她思想的轨迹根本不理会现实中别人的提问。

  我坐在母亲的床边,却与她永远沟通无望。我于是想着我自己的孩子,想到他们的孩子,想到所有的孩子。我想到那个断层;那个将父母和孩子们隔与理解之外的断层。孩子们很少想到要去了解父母成为父母之前的日子;当岁月终于激起他们的好奇心后,父母已经不在。若有一个父亲或母亲肯稍稍撩起这幕布,那他也只是为了用那些叙述过往艰苦生机的样板故事将孩子惊的目瞪口呆。
  我就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误。那时是六十年代,孩子们还小,生活衣食无虞。想到他们的童年这样惬意而我的则那么清苦,我便气愤不已。久而久之,当孩子们抱怨牛排煎老了或者电视被关掉了的时候,我便习惯于将过去的苦日子搬出来给他们上课。
  “我那时晚饭只要有通心粉和奶酪就很高兴了。”
  “我那时连电视都没有。”
  “我那时候……”
  “我那时候……”
  一天晚饭时,儿子一张缺东少西的反馈表惹怒了我;我于是靠到椅子背上,清清喉咙,准备给他上课。然而他却直视着我,眼里带着无法言说的倦怠,说:“你说说你那时是怎样的吧,爸爸。”
  这使我很生气;然而使我更加气愤的,却是我居然也变成了一个老学究,将过去极其有选择展露于黄口小儿,其欺骗性就是对于他们也昭然若揭。我曾经试图打破这个习惯,不过一定是失败了的,因为几年后儿子趁我不注意时称我做“老古董”。我们之间对于“时间”的概念有个分歧。他以一种毛躁的眼光看待那些曾是我的未来的日子。我的未来便是他的过去,可因为年轻,他对过去不屑一顾。

  我踯躅在母亲的床边,聆听着那些源于她童年的模糊信息。我意识到,我与她之间,亦存在着同样的分歧。那时她还年轻,日子尚有大半要过;无论我如何憎恨,也改变不了我便是她的未来这个事实。我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因为不要用她的年代来定义自己,便将她的未来归于过去,并创造出一个自己的未来。呵,我倒是成功了,可在我自己的孩子身上,我看着自己令人激赏的未来变作他们沉闷的过去。
  对母亲绝望的探访使我开始追悔那些被轻易抛弃的过往。每个人都来自于过往。孩子们应当知晓他们的躯体里传承了什么。他们应当知晓,生命是一根传承人性的纽带,从已逝韶华一直延续到现在;它决非从尿布到裹尸布这样简单的一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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