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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首发] 假二哥【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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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21 10: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7-2-28 09:50 编辑

    “轰”的一声,门闩逢中折断,大门被踢开。门板碰在墙上又弹回来,在空中不住地摇晃。一杆黑黝黝的七九式步枪伸进屋内,枪尖上拴着一绺红布。紧接着一个胡子拉渣的老者立在门上,破锣似的吼道:“假二哥,滚出来?”

  假二哥此时正伏在缝纫机上,双脚把缝纫机踩得“叮叮当当”响。假二哥已听出来者是谁,他心里咯噔一下,几天来一直担惊受怕的事,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了。他顿时浑身筛起糠来,勾着头顺势跪在缝纫机旁,低三下四道:“朱伯伯,请坐。”


  假二哥说着,膝盖当脚跑到案板边端来凳子,然后又膝盖当脚退回原地。


  来者飞起一脚,将凳子踢到案板底下:“假二哥,你记性遭狗吃了吗?你以前啷个叫的啊?老子叫朱老鬼,不叫朱伯伯!你这个狗杂种,以前欺侮老子背不到《语录》,开口一个朱老鬼,闭口一个鬼老朱,骂得老子狗血淋头!可惜你没长后眼睛,晓不得老子还有今天!老子今天就是一个鬼,是阎王爷派来拿你魂魄的恶鬼!”


  这外号朱老鬼的,花白头发,两眼如鹰,颧骨高耸,端的像个阎罗殿里的拿魂小鬼。他是“秋派”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在屋内跨着大步,枪尖上的红布随着步子一抖一抖的,直到枪尖直戳戳地顶在假二哥的 胸膛上了,他才停下步子。


  假二哥不敢呲牙,只顾捣蒜般点头:“朱伯伯,当初我鬼摸脑壳,瞎了狗眼,不该跟‘拐老二’混。要是跟朱伯伯在‘秋派’里混,也不至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假二哥说着,豌豆大的泪珠,双颗双颗地顺着脸颊朝下滚。


  朱老鬼见假二哥怕死,心里暗自高兴,于是乘势吓唬道:“狗日的,当初搞辩论时的威风到哪儿去了啊?你信不信?老子今天请你吃颗花生米算了!”


  朱老鬼后退一步,把牙巴咬得嘣嘣直响。他一手端枪,一手把枪栓拉得哗哗啦响,装出真的就要射击的样子。假二哥被吓得三魂丢掉了二魂,他身子俯伏在地,心子像钟摆一样撞击着胸腔,一滩尿水从裤裆里冒了出来,在地上漫延着。过了一会,他微微仰起头,翻起眼皮瞅瞅朱老鬼还未扣动扳机,他就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一边赶紧哀求道:“朱伯伯,您的二拇指莫发机哟!我混账!我站错了队!我认错!我老实交代……”


  其实朱老鬼的枪膛里是空的。“秋派”的司令知道他爱杀人,为了控制他,只在执行任务时才发给他子弹。


  一半是受了惊吓,一半是受了暑热的缘故,假二哥泪水和着汗水,小溪似的往下流淌。朱老鬼也满脸是汗,他腾出一只手,不停地用手指刮起汗水往假二哥身上洒。假二哥的脸上和身上,布满了一串串圆圆的水点子。朱老鬼这甩汗水的动作,让假二哥想起了蒲扇。他转过头,把手伸向缝纫机台板,拿起那记有打制石磨要点的蒲扇,递给朱老鬼。朱老鬼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扑扑”扇开,额前未被汗水沾湿的白发,一飞一飞的。


  假二哥本姓张,年龄三十挂零,是本地的一个高明裁缝。在那全国人民连一块遮羞布都买不起的年代,他却透身白府绸,头戴荷叶边白帽子。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穿着破烂的人走上前来围观他。加上他生得尖嘴猴腮的,又是个见人疯,爱在众人面前唱唱跳跳的,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高个猴在表演。本地人把爱穿爱戴称为“爱假”,有人据此给他取了个诨名:假二哥。此名一出,倒把他的真名实姓给掩盖了。假二哥自以为裁缝手艺高就一通百通,事事爱逞能。他也确实样样都懂一点,可都是石狮子的屁眼——门门不深。前几天,一个石匠师傅来店里缝衣服,假二哥心疯发了,又想学习打制石磨的技术。他详细询问了石磨制作的要点,怕忘了,顺手记在了蒲扇上……        
        见假二哥是个孬火药,再嚇也没有必要了,朱老鬼便收拢双脚,把枪直挎在肩上。往下看,枪托已经触地;往上看,枪尖已经冒过头顶。他单刀直入地审问起假二哥来:


  “老子问你,你是‘拐老二’的黑棒槌是不是?”黑棒槌就是骨干分子。


  “是,是,是!朱伯伯,只要您二拇指不发机,您问么子我都如实交代。”


  假二哥说着,又膝盖当脚钻到案板底下拖出凳子。


  朱老鬼坐下,把枪横在腿上,用巴掌猛拍麻柳树把子:“你这个狗杂种,‘拐老二’逃跑,你不帮我们拦住,还反而帮那些龟儿子背小孩,有没有这回事?”


  “一点没冤枉。朱伯伯不会冤枉我。”假二哥挪一下跪痛的膝盖,伸长鹭鸶颈项回答道。


  半天的审讯,朱老鬼的嘴就像车轱辘一样,把上述两件事翻来覆去地折腾。


  临近中午了,假二哥讨好地说:“朱伯伯,您为我的事都唱了半天卧(饿)龙岗了,我煮点东西您吃,要不要得?”


  “老子今天要吃龙肝凤胆都有!你莫放点老鼠药把老子毒死了。‘秋派’现在掌了权,老子还要留下这条老命享清福!瘟神,你下午把交代写好,老子擦黑时来拿。老实交代,免你一条狗命。不老实交代,莫怪老子的子弹没长眼睛。”


  假二哥的脑壳像个冬瓜吊在胸前,不住地晃来晃去,表示应承。


  朱老鬼摇着蒲扇,大模大样地离开。他经过大门时,顺手用枪尖在门框上戳出铜钱大几个印印,然后扬长而去。确定朱老鬼走远了,假二哥才双手撑地,慢慢活动筋骨,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


  “文革”开始时,附近煤厂的工人成立了两个战团,一个叫“秋派”,一个叫“拐派”,相互贱称“秋老二”、“拐老二”。


  假二哥是个自谋职业的单干户,至今还没有授亲。他本可以不掺和这些事,可是他人生得轻,又爱出风头,他竟撇下那些排着轮次等衣服的顾客,加入了“拐派”。两派每天下午都要在球场上展开辩论,都声称自己是革命的,别人是反革命的。辩论的胜负,主要依据背诵《语录》条条的多寡而定。为此,工人们上午上班时,便躲在山上背《语录》,临下班了就在脸上摸几把煤灰,表示上班挖过煤。吃过午饭,他们就来到球场上展开辩论。每天下午,假二哥便停止缝纫,也身背《语录》加入到辩论的队伍当中。每逢对方背诵时,假二哥就拿出《语录》对照。一发现有误,他就立即揪住对方的小辫子不放。假二哥脑壳灵光,且过目不忘,背的《语录》条条多,在辩论时出尽了风头。朱老鬼是“秋派”的人。他斗大的字不识一挑,一有空闲便戴着老花镜,装模作样地骑坐在门坎上,双手捧着《语录》,鼓起两只金鱼眼睛,把目光从老花镜上方望过去。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他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学究,在专心致志地研读《语录》呢。其实他看了几个月也未背上一条。假二哥在辩论时,没少奚落他,因而结下仇怨。


  后来,两派从口头辩论上升到抡木棒槌。第一回合,人多势众的“拐派”大获全胜,“秋派”被赶进深山老林,靠吃包谷苗和生土豆留下性命。这引起了县军火库的人对“秋派”的同情,他们暗中与“秋派”串通一气。“秋派”去抢枪的那天,守库的伙计高举着斧子,指着枪械库的入口处说:“来吧,枪就在这里,你敢来我就敢劈死你!”逡巡了半天,一直找不到入口的朱老鬼他们蜂涌而入,抢来了枪枝。嘴皮子再硬也硬不过枪杆子了,两个月后,“秋派”班师回朝,“拐派”大逃亡,抱有侥幸心里的,行动迟缓的,无不成了枪下之鬼。俗话说,跑得脱和尚跑不脱庙,假二哥是做来料加工的,人可以跑,可是半楼子布料无人照料,如果遭了盗,一辈子也赔不清。就是等死,他也只能就地坚守。“拐派”出逃时,有拖儿带母走不动的,假二哥曾帮忙送过小孩。“秋派”班师回朝的这几天,他忧心如焚地关紧门窗,一则补补以前落下的缝纫活儿,一则看能不能躲掉眼前这场大祸。“是祸躲不脱,躲得脱的不是祸。”假二哥想躲,然而朱老鬼却找上门来了。

  朱老鬼离开后,假二哥越想越后怕,他断定此次凶多吉少。他眼睛哭肿了,像一对新媳妇的红鸡蛋。他在楼上书案前摊开十行纸,准备写交代,急得连一撇一捺的“人”字也忘了。他找来《字典》,却忘了查阅方法。他下楼去请教人,平时有事无事总爱在这里说闲话的人,今天踪迹全无。他又上得楼来,似乎想起几句词,一提笔,脑子又一片空白。他屁股刚落坐又弹簧一样跳起来,好象凳面安有无数钉子。他手拿《字典》,茫然无助地时而下楼,时而上楼。一架不堪重负的木楼梯,一会儿“吱嘎吱嘎”地从上响到下,一会儿又“吱嘎吱嘎”地从下响到上。直跑得脚酸腿软,求人无望了,假二哥才坐下来,不断地唉声叹气,不断地捶胸顿足。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也没写出半个字来。想到朱老鬼晚上要来拿交代,又急又怕的他,不得不扯草凑巴篓一般地胡诌了几篇。那陈旧发黄的十行纸上,布满了假二哥的斑斑泪痕。


  夜幕降临了,司令通知朱老鬼去汇报情况。此时正值酷热难耐的三伏天,虽天已墨黑,但仍十分闷热。朱老鬼一手拿着假二哥的交代,一手摇着蒲扇来到“秋派”司令部。朱老鬼见司令大汗淋淋的,便恭恭敬敬递去蒲扇。司令摇几摇,陡然看见扇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字。他凑到眼前一看:“上山96,下山88”。


  “扇子哪来的?”


  “审问假二哥时,假二哥给的。”


  司令武断地认为,假二哥是“拐派”潜藏下来的探子,这扇子是他们传递暗号的工具。“拐派”马上要从上山派96,下山派88人来偷袭他们。司令决定先下手为强,他立马派两个壮汉将假二哥押来。假二哥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羊绒帕子,意思是不听他分辩。


  朱老鬼高兴得直拍枪把子:“老子的枪儿又要吃肉肉了!”他摊开一只手伸到司令面前,“司令,请发给一颗花生米,我保证完成任务。”


  司令没理睬他,却将身边一枝冲锋枪递给一位陈姓杀猪匠,说:“老陈,平素见你杀猪很麻利,我今天派你杀个人,看你搞得利索啵!”


  司令一行五人趁着夜色来到江边。谁知杀猪匠端起枪对准假二哥时,双手就像帕金森病人一样颤抖不止。战战兢兢地打出一发子弹,却偏离目标十万八千里。朱老鬼跑上前去,不由分说,一把夺过枪,高声吼道:“假二哥,你脸朝河对门,二世变好人!”手起枪响,假二哥应声倒在了沙滩上。


  假二哥死得好冤枉!原来扇面上记载的是打制石头磨子时,上半部分俗称“上山”,要打96道齿,下半部分俗称“下山”,要打88道齿。齿打得越密,磨出的面粉越细。


  备注:本文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在蒲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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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21 21:23 | 只看该作者
占位待慢品细读。
感谢赐稿梦游太虚,辛苦!
3#
 楼主| 发表于 2017-2-22 07:10 | 只看该作者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2-21 21:23
占位待慢品细读。
感谢赐稿梦游太虚,辛苦!

感谢版主,辛苦你了。别急,希望多指出缺点。
4#
发表于 2017-2-22 08:35 | 只看该作者
结局咋这么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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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22 08:37 | 只看该作者

一个荒诞年月发生的真实故事。问好,感谢。
6#
发表于 2017-2-22 12:34 | 只看该作者
和周吴郑王姊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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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22 15:08 | 只看该作者

小时候,亲眼看到文革的种种场面,这些便是其中之一。感谢,问好。

点评

小时候人们互相斗,现在互相毒,这是怎么了?所以我说姊妹篇。  发表于 2017-2-22 15:43
8#
发表于 2017-2-23 11:08 | 只看该作者
学习过醉吟烟霞的《周吴郑王》,再研读程贤富先生《假二哥》,这两篇有异曲同工之妙。此作取材文革时期派系争斗、特殊时期特殊题材虽然不新但写的很是新颖别致。小说构思严谨,层次纹理清楚,文笔语言朴素自然舒畅颇见作者文笔功力。小说以朱老鬼“复仇”开笔,徐徐展开了陈述,情节描绘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一场特殊时期“文斗升级为武斗”的故事情节描摹的风生水起生动逼真。而“秋派”与“拐派”的矛盾冲突碰撞乃至历史恩怨,使故事情节展示到极致。一段特殊的历史一种特殊的悲剧让人深省让人痛......小说人物刻画惟妙惟肖,景物映衬自然舒畅,写作手法技巧运用娴熟,文笔语言干净利索!小说主题展示文革时期帮派互斗,揭示“多行不义必自毙”、铭记历史警示后人等等主旨立意,场面血腥寓意深刻深刻警醒,小说的社会历史价值凸现艺术效果强烈。结尾以假二哥的冤死为反转,强化了主题立意寓意,让人悲痛不已,引人深思发人深省很是震撼。其他环节要素无须逐一解析,一篇警世力作!此作与《周吴郑王》尽管主题立意寓意不同,但不失为一对警世小说之“孪生姐妹”,同为好小说!
感谢分享赐稿梦游太虚,致敬、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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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23 11:3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7-2-23 11:33 编辑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2-23 11:08
学习过醉吟烟霞的《周吴郑王》,再研读程贤富先生《假二哥》,这两篇有异曲同工之妙。此作取材文革时期派系 ...

这假二哥,实际上就是我的一个堂哥。我们相邻而居,小时候经常在他裁缝铺里去玩。文革开始,那些细节都是亲眼所见,只是关于打制石头磨子的事,却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真实故事。在文革中,我们那里的武斗搞得很厉害,但是我们小孩子还是可以自由地到处跑的。我把生活中的这两个人写成了一个人了。昨天从草舍煮字老师那里看到《周吴郑王》这个题目,其实我未读到过,在网上搜索了一下,也没看到。感谢版主的辛苦阅读。问好,祝福你。
10#
 楼主| 发表于 2017-2-23 13:34 | 只看该作者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2-23 11:08
学习过醉吟烟霞的《周吴郑王》,再研读程贤富先生《假二哥》,这两篇有异曲同工之妙。此作取材文革时期派系 ...

找到那篇小说了,我得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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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23 22:22 | 只看该作者
推精理由:
学习过醉吟烟霞的《周吴郑王》,再研读程贤富先生《假二哥》,这两篇有异曲同工之妙。此作取材文革时期派系争斗、特殊时期特殊题材虽然不新但写的很是新颖别致。小说构思严谨,层次纹理清楚,文笔语言朴素自然舒畅颇见作者文笔功力。小说以朱老鬼“复仇”开笔,徐徐展开了陈述,情节描绘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一场特殊时期“文斗升级为武斗”的故事情节描摹的风生水起生动逼真。而“秋派”与“拐派”的矛盾冲突碰撞乃至历史恩怨,使故事情节展示到极致。一段特殊的历史一种特殊的悲剧让人深省让人痛......小说人物刻画惟妙惟肖,景物映衬自然舒畅,写作手法技巧运用娴熟,文笔语言干净利索!小说主题展示文革时期帮派互斗,揭示“多行不义必自毙”、铭记历史警示后人等等主旨立意,场面血腥寓意深刻深刻警醒,小说的社会历史价值凸现艺术效果强烈。结尾以假二哥的冤死为反转,强化了主题立意寓意,让人悲痛不已,引人深思发人深省很是震撼。其他环节要素无须逐一解析,一篇警世力作!此作与《周吴郑王》尽管主题立意寓意不同,但不失为一对警世小说之“孪生姐妹”,同为好小说!推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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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24 06:59 | 只看该作者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2-23 22:22
推精理由:
学习过醉吟烟霞的《周吴郑王》,再研读程贤富先生《假二哥》,这两篇有异曲同工之妙。此作取材 ...

感谢版主破例给我的交流文章加精,问好,辛苦你了。再次真诚感谢。
13#
 楼主| 发表于 2017-3-6 14:08 | 只看该作者

《假二哥》修改稿

本帖最后由 程贤富 于 2017-3-6 14:12 编辑

  “轰”的一声,门闩逢中折断,大门被踢开。门板碰在墙上又弹回来,在空中不住地摇晃。一杆黑黝黝的七九式步枪伸进屋内,枪尖上拴着一绺红布。紧接着一个胡子拉渣的老者立在门上,破锣似的吼道:“假二哥,滚出来?”

  假二哥此时正伏在缝纫机上,双脚把缝纫机踩得“叮叮当当”响。假二哥已听出来者是谁,他心里咯噔一下,几天来一直担惊受怕的事,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来了。假二哥顿时浑身筛起糠来,他勾着头顺势跪在缝纫机旁,低三下四道:“朱伯伯,请坐。”

  假二哥说着,膝盖当脚跑到案板边端来凳子,然后又膝盖当脚退回原地。

  来者飞起一脚,将凳子踢到了案板底下:“假二哥,你记性遭狗吃了吗?你以前啷个叫的啊?老子叫朱老鬼,不叫朱伯伯!你这个狗杂种,以前欺侮老子背不到《语录》,开口一个朱老鬼,闭口一个鬼老朱,骂得老子狗血淋头!可惜你没长后眼睛,晓不得老子还有今天!老子今天就是一个鬼,是阎王爷派来拿你魂魄的一个恶鬼!”

  这外号朱老鬼的,花白头发,两眼如鹰,颧骨高耸,端的像个阎罗殿里的拿魂小鬼,他是“秋派”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朱老鬼说完,在屋内跨着大步,枪尖上的红布随着步子一抖一抖的,直到枪尖直戳戳地顶在假二哥的胸膛上了,他才停下来。

  “朱伯伯,当初我鬼摸脑壳,瞎了狗眼睛,不该跟‘拐老二’混。要是跟朱伯伯在‘秋派’里混,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假二哥说着,还捣蒜般地点着头,豌豆大的泪珠双颗双颗地顺着脸颊朝下滚。

  朱老鬼见假二哥是个怕死鬼,心里暗自高兴,于是乘势吓唬道:“狗日的,当初搞辩论时的威风到哪儿去了啊?你信不信?老子今天请你吃颗花生米算了!”

  朱老鬼后退一步,将牙巴咬得嘣嘣响。他一手端起枪,一手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的,装出马上就要扣动扳机的样子。吓得假二哥三魂丢掉了二魂,身子瘫软在地,一滩尿水从裤裆里冒了出来,在地上漫延着。假二哥听到枪栓响了一阵,却并没有听到子弹的爆炸声,便从地上微微仰起头,瞅见朱老鬼站端着枪,泥塑一样楞在那里,就赶紧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一边哀求道:“朱伯伯,您的二拇指莫发机哟!我混账!我站错了队!我认错!我老实交代……”

  其实朱老鬼的枪膛里是空的。“秋派”的司令知道他爱杀人,为了控制他,只在执行任务时才发给他子弹。

  一半是受了惊吓,一半是受了暑热的缘故,假二哥泪水和着汗水,小溪似的往下流淌。朱老鬼也满脸是汗,他腾出一只手,不停地用手指刮起汗水往假二哥身上洒。假二哥的脸上和身上,布满了一串串圆圆的水点子。朱老鬼这甩汗水的动作,让假二哥想起了蒲扇。他转过头,把手伸向缝纫机台板,拿起那记有打制石磨要点的蒲扇,递给了朱老鬼。朱老鬼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扑扑”扇开,额前未被汗水沾湿的白发,一飞一飞的。

  假二哥本姓张,年龄三十挂零,是本地的一位高明裁缝。在那全国人民连一块遮羞布都买不起的年代,他却透身白府绸,还头戴荷叶边白帽子,脚穿白亮亮的皮鞋。本地人把爱穿爱戴称为“爱假”,有人据此就给他取了个诨名:假二哥。此名一出,人们反把他的真名实姓给忘了。假二哥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穿着破烂的人走上前来围观他,而他又是个见人疯,人一多就爱唱爱跳。如果碰见哪天假二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只要有人说一声:“假二哥,来一个。”他就会像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起来。

  假二哥事事爱逞能,自以为裁缝手艺高就一通百通。他也确实样样都懂一点,可都是石狮子的屁眼——门门不深。前几天,一个石匠师傅来店里缝衣服,假二哥心疯发了,又想学习打制石磨的技术。他详细询问了石磨制作的要点,怕忘了,便顺手记在了蒲扇上……

  见假二哥是个胆小鬼,再嚇也没有必要了,朱老鬼就收拢双脚,把枪直挎在肩上,单刀直入地审问起假二哥来:“老子问你,你是不是‘拐老二’的黑棒槌?”

  黑棒槌就是骨干分子。

  “是,是,是!朱伯伯,只要您二拇指不发机,您问么子我都老实交代。”

  假二哥说着,又膝盖当脚钻到案板底下拖出凳子。

  朱老鬼坐下,把枪横在大腿上,用巴掌猛拍麻柳树把子:“你这个狗杂种,‘拐老二’逃跑时,你不帮我们拦住,还反而帮那些龟儿子送小孩,有没有这回事?”

  “朱伯伯,是这样,你不会冤枉好人的。”假二哥挪一下跪痛的膝盖,伸长鹭鸶颈项回答道。

  半天时间里,朱老鬼的嘴就像车轱辘一样,把上述两件事翻来覆去地折腾。

  临近中午了,假二哥讨好地说:“朱伯伯,您为我的事都唱了半天卧(饿)龙岗了,我煮点东西您吃,要不要得?”

  “老子今天要吃龙肝凤胆都有!谢谢你,你莫放点老鼠药把老子毒死了。‘秋派’现在掌了大权,老子还要留下这条老命享清福!瘟神,你下午把交代写好,老子擦黑时来拿。老实交代,免你一条狗命。不老实交代,莫怪老子的子弹没长眼睛。”

  假二哥的脑壳像个冬瓜吊在胸前,不住地晃来晃去,表示应承。

  朱老鬼摇着蒲扇,大模大样地离开了。他经过大门时,顺手用枪尖在门框上戳出铜钱大几个印印,然后扬长而去。确定朱老鬼走远了,假二哥才双手撑地,慢慢活动筋骨,颤巍巍从地上爬了起来。

  “文革”开始时,附近煤厂的工人成立了两个战团,一个叫“秋派”,一个叫“拐派”,相互贱称“秋老二”、“拐老二”。

  假二哥是个自谋职业的单干户,至今还未授亲。他本可以不掺和这些事,可是他人生得轻,又爱出风头,他竟撇下那些排着轮次等衣服的顾客,加入了“拐派”。两派每天下午都要在球场上展开辩论,都声称自己是革命的,别人是反革命的。辩论的胜负,主要依据背诵《语录》条条的多寡而定。为此,工人们上午上班时,便躲在树林里背《语录》,临下班了就在脸上摸几把煤灰,表示上班挖过煤炭。吃过午饭,他们就来到球场上开始辩论。每天下午,假二哥就停止缝纫,也身背《语录》本加入到辩论的队伍当中。每逢对方背诵时,假二哥就拿出《语录》本对照,一旦发现有误,他就立即揪住对方的小辫子不放。假二哥脑壳灵光,且过目不忘,他背的《语录》条条多,在辩论时出尽了风头。朱老鬼是“秋派”的人,他斗大的字不识一挑,一有空闲就戴着老花镜,装模作样地骑坐在门坎上,双手捧着《语录》,鼓起两只金鱼眼睛,把目光从老花镜上方望过去。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他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学究,正在专心致志地研读《语录》呢。其实他背了几个月也未背上一条。在辩论时,假二哥没少奚落他,因而他们之间结下了仇怨。

  后来,两派从唇枪舌剑上升到抡木棒子。第一回合,人多势众的“拐派”大获全胜,“秋派”被赶进深山老林,靠吃包谷苗和生土豆为生。县军火库的干部职工也是在“秋派”的人,他们暗中怂恿“秋派”去抢枪。以朱老鬼为首的“秋派”来到枪械库周围,寻找了半天,一直没找到入口。守库的伙计就高举着斧子,指着枪械库的入口处说:“狗日的,你们来抢吧,枪就在这里,你们敢来我就敢劈死你们!”朱老鬼等人砸烂铁门,蜂涌而入。嘴皮子再硬也硬不过木棒子,木棒子再硬也硬不过枪杆子了。第二回合,“秋派”大获全胜。“拐派”大逃亡,抱有侥幸心里的,行动迟缓的,无不成了“秋派”的枪下之鬼。俗话说,跑得脱和尚跑不脱庙,假二哥是做来料加工的,人可以跑,可是半楼子布料无人照料,如果遭了盗,他就是一辈子也赔不清。即便是等死,他也只能就地坚守。“拐派”出逃时,有拖儿带母走不动的,假二哥曾帮忙送过小孩。“秋派”班师回朝的这几天,他忧心如焚地关紧门窗,一则补补以前落下的缝纫活儿,一则看能不能躲掉眼前这场大祸。然而是祸躲不脱,躲得脱的不是祸,假二哥想躲,朱老鬼却找上门来了。

  朱老鬼离开后,假二哥越想越后怕,他断定此次凶多吉少,眼睛哭得像一对新媳妇的红鸡蛋。他在楼上书案前摊开十行纸,准备写交代,急得连一撇一捺的“人”字也忘了。他找来《字典》,却忘了查阅方法。他下楼去请教人,平时有事无事总爱在他这里说闲话的人,今天踪迹全无。他又上得楼来,似乎想起几句词,一提起笔脑子又一片空白。他的屁股刚一落坐,整个身子又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仿佛凳面上安有无数铁钉。他手拿《字典》,茫然无助地时而下楼,时而上楼。一架不堪重负的木楼梯,一会儿“吱嘎吱嘎”地从上响到下,一会儿又“吱嘎吱嘎”地从下响到上。直跑得脚酸腿软,觉得求人无望了,假二哥才坐下来,不断地唉声叹气,不断地捶胸顿足。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也没写出半个字来。想到朱老鬼晚上要来拿交代,又急又怕的他,不得不扯草凑巴篓般地胡诌了几篇。那陈旧发黄的十行纸上,布满了假二哥的斑斑泪痕。

  夜幕降临了,司令通知朱老鬼去汇报情况。此时正值酷热难耐的三伏天,虽天已墨黑,但仍十分闷热。朱老鬼一手拿着假二哥的交代,一手摇着假二哥给的蒲扇来到“秋派”司令部。朱老鬼见司令大汗淋淋的,便恭恭敬敬地递去蒲扇。司令摇几摇,陡然看见扇面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片字,粗通文墨的司令急忙凑到眼前一看:“上山96,下山88。”

  “这扇子哪来的?”司令问。

  “审问假二哥时,假二哥给我的。”朱老鬼回答。

  司令武断地认为,假二哥是“拐派”潜藏下来的探子,这扇子是他们专门用来传递暗号的工具。“拐派”马上要从上山派96人,下山派88人来偷袭他们。司令决定先下手为强,他立马派两个壮汉将假二哥押来。假二哥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羊绒帕子,意思是不听他分辩。

  朱老鬼高兴得直拍枪把子:“老子的枪儿又要吃肉肉了!”

  说完,朱老鬼摊开一只大手伸到司令面前:“司令,请发给我一颗花生米,我今天保证圆满地完成您下达的任务。”

  司令没理睬他,却将冲锋枪递给身边一位陈姓杀猪匠,说:“老陈,平素见你杀猪很麻利,我今天派你杀个人,看你搞得利索啵!”

  司令一行五人趁着夜色来到江边。谁知杀猪匠端起枪对准假二哥时,双手就像帕金森病人一样颤抖不止。杀猪匠战战兢兢地打出一发子弹,却偏离目标十万八千里。朱老鬼跑上前去,不由分说,一脚踢翻杀猪匠,手里夺过冲锋枪,口里高声吼叫道:“假二哥,你脸朝河对门,二世变好人!”

  朱老鬼手起枪响,假二哥应声倒在了沙滩上。

  假二哥死得好冤枉!原来扇面上记载的是打制石头磨子时,上半部分俗称“上山”,要打96道齿,下半部分俗称“下山”,要打88道齿。齿打得越密,磨出的面粉才越细。

  备注:本文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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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6 14:10 | 只看该作者
有几处字词错误,修改了一下。问好各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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