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一天》

西北偏北

         

       这个地方，晴天很少，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看到太阳了，阴天连着小雨，直到那天早上太阳才出来。
　　他对这里的公交路线不熟悉，所以一直站在站台的木制长椅旁边看地图。地图很旧了，贴在一张更旧的铁皮上，在椅子后面。地图已经给风雨侵蚀，颜色很淡。
　　他转身望望远处的山，还有山前那片空地。这是个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整个工业区，听说继续开工的工厂屈指可数了。
　　公交车来了，电子牌上标的是113路，并不是站台上的101路。是个郊区通勤的小型车，司机踩了一腿刹车，他赶紧向司机挥了挥手。
　　车子喷出一股黑烟，又扬起一阵尘土，走了。
　　奇怪的事情。也许是站牌改过了。
　　阳光越来越热。远处马路上有热气蒸腾。
　　一位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来到站台前，抬头看看已经锈迹斑斑的牌子，又扫了一眼他。他正在看手机。
　　“你好，”她说。她把婴儿车推进站台，那儿有点阴影。“这里能去医院吗？”她问。
　　“……”他一愣，“应该……我不熟悉，我是……”他刚想说自己是外地人。
　　“能到就好。”她打断了他的话。“谢谢，”她又说，面无表情。
　　太阳几乎在头顶上。
　　这个地方，九点多的太阳就跑到头顶了。
　　黄色的尘土慢慢落下来。路边的马兰花已经变成灰色。不远处应该有一条河，能听见流水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第二辆113路开来的时候，他跟在她身后上了车。
　　她问了司机一句话，司机回了一句，他都没听懂。司机几乎惊奇地看着他，有那么一两秒钟，他以为司机要对他说什么。
　　车子开上大马路的时候，从海边吹来的凉风从车窗灌进来。
　　这是一趟没有计划的出行。休息日，他在新的住处睡不着，加上对这座城市有几分好奇——虽然如今每座城市都没什么生气¬——临时决定到市里看看。
　　公交车走得很慢，一个甜美的声音报着站名。有一阵子，一股很强的热风灌进来。车上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紧靠车窗，一直扭头望着车外。整个车厢里就他们几个。
　　没一会，车子进了公交总站，停了。广播里的女生甜美地说，终点站到了。他有点疑惑。无论站台上的指示牌还是手机上搜到的信息，113路都应该直达市里。
　　下了车，四下却很荒凉，眼前是空荡荡的巨大的停车场。尾随在汽车后面的黄色尘土开始慢慢下落。远处的山不见了，空气中只剩下滚滚热浪。
　　年轻的妈妈又站在一块牌子下面，一手遮着阳光，抬头看着，低头又想什么，又抬头看看。他正在四处望。真是奇怪的地方，一句话不说，就把人带到这个鬼地方。手机上的地图显示，这里倒比之前的位置离市区更远了。假如再往前走一走，大约就到了海边。
　　“你好，”她转向他说。
　　他回头看到她推着婴儿车向他走来。
　　“你好。”她又说。
　　“……”他没说话，在等着她说什么。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等她说。
　　“我想去医院，”她说。她抬头看他，眯了一下眼。阳光很刺眼。
　　“医院，”他说，“哪个医院？”说完他就后悔了，这样回答人家，好像自己都知道一样。
　　转念一想，大约都能找到吧。
　　院子里一共没有几辆车，五个手指头也数得过来。他又数了一遍几辆车。
　　“我孩子病了。”她低头说。
　　“好的，我找下。”他说完，看了一眼婴儿车。车子很旧了，遮阳网布上有一层灰。
　　他想问问刚刚还在眼前的司机，可是一转眼，司机不见了。院子的尽头有一座平房，大约是办公的，房根儿下坐着一个人，静静地向他这里看。那里太远了。
　　他又走到那个牌子下面，抬头看着。
　　他心里想，这就像算命，还没等自己想问什么，自己的手已经被算命先生拉过去摆弄了。牌子上的站名，像一群蚂蚁直往他的心里钻。一个都不认识。
　　他扭头看看她。她不见了，大约推着婴儿车走到了公交车的另一面，那里还有一点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好，少了些尴尬。他迅速打开手机。
　　那是一条很远的路。要乘坐84路，再换108路，最后还要步行半公里。
　　他眼前晃过婴儿车在阳光下一点点向前移动的镜头，年轻的妈妈满脸汗水。
　　他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那儿太远了。正在犹豫如何开口，84路车裹挟着一尾黄烟进了院子。
　　“来了，”他说了一句。
　　婴儿车从公交车的另一面给推了出来。
　　“就上84，到了终点，再转108，”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到……到电信大楼就好了。”
　　他觉得这样说还是麻烦，女人出了门都会立即患上路盲症。可是也只能如此，看她怎么说吧。
　　“……哦，”她似乎想说什么，没有说，推着车子向84路停靠的地方走去。要上车的时候，她回头说，“谢谢。”
　　他正在她身后。他发觉她说“谢谢”的时候，脸蛋是圆的，挺好看。
　　婴儿身上盖着毛巾被，看不到脸。
　　她小心地把婴儿车搬上公交车再推进去，停稳，嘴里小声说着什么，转身去刷卡。
　　司机一直盯着他看。
　　他坐在窗边。她守着婴儿车在稍前的位置。
　　车子开动了。先是沿着一条十分孤寂的土路，穿过一大片没有庄稼的空地，接着是一座几乎被废弃的村庄。村庄还有个站，站台上并没有人。司机点了一脚刹车，车停了。车门开了，一秒钟后，车门关上，慢慢驶出站台。
　　村子大约荒芜很久了吧，他想。路旁能看到那些破败的房屋都爬满了植物，叫不上名字的绿色植物，窗户有些是好的，多数都破了，有一座两层小楼倒塌了一半。车子穿过整个村子，他没见一个人，倒是有一条很瘦的黑狗在远处突然出现，望着公交车越走越远。
　　司机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看他，又看看她。他感到无名的诡异的气氛。
　　到了市里最大的广场站，他下了车。
　　广场上并没有人。广场中央有个很大的喷泉，清亮的水柱喷得很高。阳光下，能看到若隐若现的彩虹。广场东西两边的高楼外墙上有无数巨大的电子广告幕，无数画面正在翻滚。广场的后面是一座山，远远望去，山顶有一座塔，大约有个庙吧。
　　他想了想，决定上山看看。
　　上山的石阶一直湿漉漉的。小路一直隐没在茂盛的林木中间，阳光斑斑驳驳地撒下来。他觉得像回到了自己家乡，一时竟把一路上的沉闷都抛在脑后，心情舒畅了。
　　可是忽然的，眼前出现几座水泥石砖筑成的旧坟，在小路边。
　　再往前走，有更多的坟。
　　看样子，之前的几个月这里并没有人来过。现在是六月，清明刚刚过去不久。
　　有几座很旧的坟已经给树木和过高的野草淹没了。
　　他无意间走进一支比较宽的路，路的尽头却是一座比较大的坟。全由灰色的水泥筑成，墓碑前还有一只水泥筑成的八仙桌和四只椅子。桌面上和水泥地上满是开始腐烂的残枝败叶。
　　在早些年，他很害怕死亡，更害怕看到这些东西。可是如今，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一个人在山里，走到一座看样子至少半年没人上过香的旧坟前，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那么渺小。
　　退出小路，继续往上走，再穿过一片几乎看不到阳光的树林，视野才开阔，能看到远处的城市。城市一瞬间显得小了。
　　庙很大。石碑上刻着铭文。庙叫石头庙，建于唐代。
　　庙里很冷清。有两个穿着破旧的老太太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木然地看着他走进去。
　　站在围栏处向城市望去，城市更加渺小了。再远处是大海，再远，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只剩下茫茫然的一片模糊。
　　这一切的冷清，是他久违又害怕的。城市已经很冷清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所有的城市都开始变得冷清。人都消失了似的。商场，电影院，游乐园，都很少见到人。山上的庙里当然更没有人了。他想到这里，才明白自己出门前其实是想找个人多的地方热闹一下。
　　要下山的时候，他又想到那个婴儿车，还有面庞笑起来圆圆的年轻的妈妈。
　　他记不清最近一次去医院是什么时候了，大约一年前吧。那时候医院里就塞满了老年病人。
　　他看看庙旁边的指示牌，决定从另一条路下山。牌上显示半路上还有一座庙，也是他想避开来时遇到的那些坟，虽然心里并不害怕，但总归不太舒服。
　　路上，他遇到三个中年人，穿着运动衫，大约刚从山顶下来。想想，今天是周日，出来上山运动一下，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是城里人不错的选择。
　　路的两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小小的运动场，场上有丰富的已经上了锈的运动器械。有太空步机，单双杠，秋千，等等，但凡城市的运动场里有的设施，这些小小的山上运动场里都有。他想起来，自从离开家乡在外打拼，差不多十年没有参加体育运动了，就连周日爬山这样的活动，这还是十年里第一次。
　　潮湿闷热的空气已经裹住了他。
　　三个中年人进了一个看样子有点新的小运动场，坐在一条椅子上休息。他继续走，穿过一片没有树木的山间空地，眼前出现一座小庙。
　　庙门上了锁，锁已经生了厚厚的锈。
　　一切都变得那么冷清，除了草木，一点生命的气息都没有。
　　过了庙，眼前又是一片坟场，是个比上山时遇到的大得多的坟场。放眼望去，几乎漫山遍野了，从水泥石灰的色泽看，至少目力所及的都有些年头了。也许当地人习惯把坟建在庙宇附近吧，他想。
　　下山的路不好走，水泥路面有些湿滑，很多地方已经长满了青苔，他几次差一点摔倒。当能看到山脚下城市的时候，水泥路断了。向左，是一条直直下山的掩在草木下的小路，向右的路倒显得宽，看样子也是许久没人走过，路上铺满了残枝败叶。
　　只好向右走。路，终归是人走出来的。走了一段，又见到几座坟。其中一座的墓碑前有两只空酒瓶。坟的旁边是一棵很大的杨梅树。树上结满了杨梅，地上也落了一大片，大约是一棵野生杨梅树，结了果子比姆指大不了多少，暗红色，不似商场里惯常卖的那么大。
　　他没有多看，紧走两步，路上出现一只婴儿帽。他停住看了看，他确定那是一只婴儿帽，淡蓝色的，上面印着深蓝色的小花。他忽然想起那辆小小的轻轻的婴儿车。
　　路旁出现一只小小的喷泉，泉水汩汩地冒出来，向山下流去。一抬头，他看到了成片的楼房就在山脚下。
　　他顿觉眼前明亮了许多。
　　回来的公交车上，他觉得累，特别的累，说不出来的累。那累使他连呼吸都感觉不到了。车上的人都很安静，就像木偶。后来上来三个学生，看样子是中学生，每人手里一个平板电脑，都戴着耳朵看视频。窗外的街景，就如同那些开始破败的城市街景一样，感觉与这座据说人口曾达百万的城市完全不相称。
　　正当他准备睡一会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妈妈上了车，当然还小心地推着她的婴儿车。
　　真是巧，他想。
　　她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
　　车子还是停在了早上转车的公交总站。
　　一下车，一个男人和一个老太太就围住了她。老太太搂着她，男的跟在后面，一只手推着婴儿车。几个人走到一辆红的轿车旁，老太太拉开车门让她先进去，男人打开后备箱，非常利索地把婴儿车折叠起来扔了进去。
　　男人打开车门的时候站住了，看了一眼不远处正注视这一切的他。

枫叶飘飘

欢迎老师加盟太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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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之城

叙述得很好，见功力！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遗忘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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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盛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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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偏北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6-27 12:38
欢迎老师加盟太虚

谢谢枫叶票票。

西北偏北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17-6-27 20:57
叙述得很好，见功力！觉得有点意犹未尽。

谢谢遗忘之城。

西北偏北

九月盛菊 发表于 2017-6-27 21:38
欢迎加入太虚！

谢谢九月盛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