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听我轻唱流年

米蚁

　　22岁那年，我是个寂寞的女子。

　　仍是学生，念法国文学，独身住在南部一座寂静的城市里。

　　我的公寓不大，露台上养了一盆莹洁新绿的桅子。夏天的时候，桅子香气随着窗外的风悠悠袭来，我在这样香甜的空气中合上书，轻轻闭上眼睛，侧耳听时光自身边淙淙流过。

　　白天的时候我抱着书去学校听课，平时没课的时候就泡图书馆，认真地阅读记录；周末的时候给自己做一桌家乡菜，看综艺节目，或是找个露天咖啡室喝一下午咖啡，看一下午书，听一段古典音乐，隔着玻璃窗看一阵子雨，和身边唯一的朋友leo拨个电话。同学们都会相约出游聚会，我极少有兴致参加。

　　每月初我去银行支取父亲汇来的生活费和零用钱。一大笔款子，非常多的数目，次次都让我感觉不真实。我并不是奢侈的人，也没有精力心血去奢侈，一月的汇款足够我花近半年。没花的存款越积越多，时间长了，我身边便似乎只有它们，是最亲爱最安全的依靠。

　　我想我的22岁的夏天，就会这么过了。我预感到自己会迅速地衰老枯竭。我常常平静地思考这个问题。缘份可遇不可求。我一直没遇到，也不屑于求，所以我宁静孤单。很久以前一个男孩说他爱我，那是怎么样的一段洁白清澈的岁月，那段岁月里的人和事，都空灵纯粹到让人心痛。所谓的爱情耗空了体内所有的能量，待到剧中人疲惫地倦怠下来，它便平息，即而消失。他寄来的喜柬红得刺目。新娘着中式大红喜服，相貌其实非常平庸，可幸福的笑靥却像三月里初开的桃花；照片上他的眼神，我能看见在那里面，激烈与热情的血液，星星点点地，沧桑地沉淀。取而代之的静默，赐于他另一种沉郁淡定的内敛气质。

　　婚礼我当然不会参加。埋首念书是我逃避现实围剿的最好方式。渐渐念出眉目了，我就真的爱上了这种生活，简单的，朴素的，与世无争的。

　　我是个认真的，成绩优异思维敏锐吸收力强的好学生，并且我也想不出如果不念书，我还能做好什么。父亲不反对，他有钱，亦对我希望不大；他的另外两个子女更不反对，他们与我之间除了有一种叫“同父血缘”的有名无实的东西外什么都没有，他们巴不得我的恬淡成就他们的欲望。而我与他们理想不同。他们垂涎父亲的公司、股票、房子、珠宝、权势和遗产，我只想要一直念书，念完法国文学念英国文学，再后是心理学、哲学、语言学…………永远翱游学海无止境。

　　母亲在我五岁那年患上癌病，很短的时间内，皮肤开始黯黄，大把大把的头发纷纷脱落。她曾经是那样美丽风情的女人，父亲非常爱她。她患病的时候，父亲让她睡在别墅靠花园的房间里，阳光灿烂明亮，侧耳听得到鸟鸣，闭眼闻得到花香，碧空如洗，云如丝织一般。然而父亲忽略了，对一个患了癌病，躯体残缺，终身不能痊愈的人来说，美好的自然与生命是对她身体与灵魂另一种意义上的杀戮，也许更残酷过病痛无穷的骚扰和医院空洞的阴森。

　　母亲的病一拖就是八年。我十岁那年的一个冬夜，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拔掉了缠在身上的每一根塑胶管。第二天打扫清洁的女仆发现她躺在地板上，嘴张着，像是正说着什么的时候，就咽了气。没人知道她最后还在说些什么，也许是在呼唤某个人，是我，亦或是父亲？我们是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然而就算是我们，也仍然挽救不了她从容求死的绝望的心。

　　云姨就是在那之后进来我家的。实际上在母亲去世的前两年，父亲就已经和她在一起了。我在街边寿司店看到过她和父亲坐在窗前吃寿司。隔着一条马路，我看见她的笑容有种沁人心脾的甜。我不喜欢她。不喜欢她的原因相当幼稚而蛮横——母亲活不长了，她还要抢走我的父亲，夺去我身边唯一的亲人。我不喜欢她。我非常狭隘地不原谅她，母亲死后，我迁怒着不原谅父亲。

　　我只有一个朋友。高中时候合唱班的同学小米。她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孩，大眼睛，健康红润的苹果脸，讲话慢条斯理，功课比我好几倍。我们一起上体育课；下课一起到学校小便利店买雪糕；放学后一起去街边小铺吃冰；有男孩子塞纸条来时一起躲在墙角摊开了看，吃吃地笑；寒假的时候她来我家陪我，两人一起钻在被窝里看彼此写的日记，还买了磨砂封皮的新日记本相互交换着写；学校来了一个新的音乐老师，英俊高大得正合小女孩的梦想，黄昏时候他最喜欢独自坐在音乐室里弹钢琴。我和小米在外面吃了冰，特意返回学校，偷偷趴在音乐室外的玻璃门上朝里看。老师穿着黑色呢大衣，长长的头发有些乱，双手敲击琴键，在音乐声中款款沉醉。风总是很冷，却也很温柔，玻璃门上结起一层层雾气，我和小米搓着冻红的双手久久不愿离开。老师喜欢反复弹一首曲子，弹完又弹，《致艾丽丝》。

　　稍大一些的时候便失去了耐心，听完两次就想走。后来升到三年级，学校地皮踏热了，也老爱在低年级学弟学妹面前摆出一幅老前辈的样子。早已不去偷听音乐老师弹钢琴，偶尔有小学妹用崇拜的语气讲起那个老师，我和小米都同时甩给她一张写着“你真弱智”的臭脸，心里却嘻嘻哈哈——真像当年的我们。好像我们现在已经迈入迟暮似的。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康乔出现。那时我才十七岁。然而爱情是没有年龄限制的，爱上了就是爱上了，十七岁又怎样，七岁又怎样？自小的经历让我成为一个敏感早熟的女孩，在身边的大多数女孩子吵着父母买新衫买单车买漂亮卡片时，我就已经渴望着爱情的灌溉了。康乔的出现正合时宜，像是冥冥中，我的世界在等待他来开垦，我的生命在等待他来参与一般。康乔年长我十岁，个子高高的，最吸引我的是他那双明亮的炭色眼睛，漆黑的，像是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秘密世界。我爱他，那种爱是天真的纯白的，不掺加任何功利目的与现实成份的，非常透明，清可见底。他的从容悠然似乎代表着我一直向往的某个世界，他的体恤温和让我一点一滴地，一点一滴地将原本属于母亲的爱，属于父亲的爱，属于亲人之间的爱，属于朋友之间的爱和属于爱人之间的爱，全部倾囊尽送。他的每一个微笑，每一句话，每一段说词，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梦想，都是烙在我心里极深极深的迷恋。

　　然而三年后还是由别的女子得到了他。那时我邀请康乔和小米来参加我的二十岁生日派对，打电话给康乔，他推说在外地，公事忙，只是托花店送来了一大堆香气袭人的黄玫瑰。下午我兴致勃勃地拉了小米去找寻国中一年级时常去吃冰的小店铺，小米一直奇怪地，伤感地看着我。我不明其故，沿着街头一家挨一家地往前走。天突然没来由没预兆地下起雨来，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把马路淋成泥泞，大滴大滴地溅到我们的裤腿上。小米拉着我，轻声问：“关于康乔……你真的不知道吗？”我有不祥的预感，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问：“什么？”小米的声音被卷进淅哩哗啦的雨声中，然而我还是隐约地听到一句，“……康乔，他要结婚了……”

　　雨噼哩叭啦地打在头顶的雨棚上，发出惊天动地般的炸豆声。我没有说话，依旧一家挨着一家地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下来，瑟缩着蹲在屋檐下避雨。小米突然说：“不就是这里吗。”然后指着对街一家建筑工地：“那店铺以前就在这里，现在拆了，要盖新的大楼。”我沉默着看过去，雨幕中，工地仍在施工，搅拌机和载货电梯哐哐当当地震天响。这里要修一座全市最高的现代化建筑大厦，而我的冰店回忆，不知何时，早已埋葬在了这座急速的城市里。

　　小米一路安慰：“想哭就哭出来吧，你这么憋着，我心里也难受。”回家时我看见康乔送来的那堆黄玫瑰可怜巴巴躺在茶几上，鲜艳的花瓣已经蜷缩褪色。我抱着它们，不相信这么快就颓败了，完结了。我用手指轻轻地捏捏花瓣，立刻出现深黄的指痕，那么脆弱，不持久，不坚定。我看见手指上玫瑰的汁渍，觉得一切都不过是个天衣无缝的，构思精妙的讽刺。

　　第二天我在小米的陪同下，去见康乔。我得要个答案，再一次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出心里的话。哪怕是刺伤我的话。我已做好万箭穿心的准备，可半路上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托了小米去告诉康，我希望他能自由。

　　此后我试着新生活。时光要从十七岁那年砍开，再丢弃，直接迈到二十岁。也就是说我要回到康乔出现之前，假设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过他，然后再按自己本来的步调重新开始。这样的过程太难了。真的太难。有过这样经历的人，根本无需我大肆笔墨渲染，也知难度多么高，心里多么空，灵魂多么惘然而疼痛。

　　我觉得自己简直老了，有些人半生一世所走过的路，也不过就是这些而已。我似乎都提前经历了。这是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我开始相信自己活不长的人。因为失掉生命中的最爱，日子过得太辛苦太吃力，我的想法一日比一日黯淡低靡。小米说，一转眼就二十岁了，二十岁一过，就不再是年少时光了，今后的岁月就会如倒塌的骨牌一般，快得不可收拾。

　　我在深夜里睁着空洞的大眼睛，想起小米的话，恐惧阵阵袭来。我不知道，当我白了头缺了牙的时候，身边会有谁陪伴温暖。我只知道没有康乔就是没有任何人了。年少时的失恋不仅仅是失掉爱情，更是失掉生活的重心和精神寄托。我总是无法一个人把握住平衡，所以我需要康乔来助我一臂之力，扶持我，安慰我，这样的爱情是我的支柱，一旦崩塌，我便没了依靠，只能重重跌下，长时间难以恢复元气再战江湖。

　　云姨和父亲感情很好。她一直试图用各种方式讨好我，比如买新衫，翻着花样儿做好菜，找我聊天，送我各种父亲从国外带来给她的小纪念品……我一直对此巍然不动毫无兴趣。无论她怎么做，都不过是在用父亲的钱恭唯我，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依然不喜欢她。虽然她与父亲相识十二年，母亲也已去世十年，可时间磨不掉我对她的厌恶。这是一种由衷的，没有理由的厌恶，随着岁月的流逝，只会越来越茁壮，而不可能淡化消失。

　　不久之后，康乔的喜柬送到了我手里。在这之前我早已辗转听闻他的未婚妻是名医院的护士。我咬牙切齿，对牢镜子照了一天，我会比不上这么一个普通平庸的女人？我以为我的新生活虽然艰难可也坚固，谁知还是被康乔的一纸婚讯轻轻地击了个粉碎。那天我昏头胀脑地在房间沙发里呆了一天。小米来陪我，我也不说话，她说话时我也不回答。小米只得坐在沙发另一角看电视。言情片里的女主角，短短一个半小时便过完她的一生，最后在飘落着雪花的海边，她与昔日恋人重逢，两人深情拥抱，屏幕上打出“end”。一切尽在不言中。

　　晚上我去父亲的房间，告诉他，我想换个环境，我比较喜欢法国。父亲叹息。我很小的时候他便开始不懂我。即使他爱我，可也始终不懂我。他的爱是一味的纵容和大量的物质淹没。第二天清早他来我的房间，告诉我，他同意。

　　我也非常爽快地答应。其实哪里都一样。只要不是这个城市。父亲替我办好了休学，一切都由他处理得妥妥当当，我躺在家里看小说看电影喝下午茶，只等上飞机远远地逃开，将一切束之高阁抛诸脑后。唯有小米是我舍不得的人。没有了这个朋友，我简直可以预见我往后的异国生活将会是多么寂寞清冷的日复一日。

　　到法国的半年后，小米便写信来说，她和班里一个男生走得比较近，每天如果能看到他，她就觉得非常充实开心，如果他不来课室，她会整颗心悬悬地空空荡荡。小米的信躺在我的书桌上，宁静的阳光自窗外弥漫进来，照着小米的字字温柔缱绻。我想起我爱过的康乔，那时那些属于我自己的单纯的小小幸福。原来幸福美好的事既都是如此相似。我回信给小米，说亲爱的恭喜你，你恋爱了，祝你快乐。

　　此后小米的信就少了。专心致志地编织着自己的情网。我没有其他可以谈心事的朋友，除了在一家旧书店打工时认识的阿佐。

　　阿佐和我同岁，在法国留学已经三年，我们的认识很简单——我在旧书店淘书，他也恰好来书店买书，大家都是中国人，自然而然觉得面目可亲，又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他念社会学，却有着一幅简单可爱得近乎稚气的头脑。有时我们一起在塞纳河边散步，我自言自语，“不知道这里的河水会流到什么地方去。”

　　阿佐便说：“我还是不知道。”

　　我笑道：“阿佐，我这不是疑问句。”

　　阿佐便很认真地思索一会儿，回答：“太平洋？”

　　我大笑，他被我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纠正道：“爱琴海？黑海？印度洋？”

　　我不知道是阿佐是果真地理知识太有限还是在自娱自乐。他是个单纯可爱的孩子，身上保留着大量中国传统习惯和气息，好坏都有。有些时候便失于严谨保守，所以洋妞都好像对他没兴趣。

　　假期的时候阿佐去佛罗伦萨，学了几道菜，回法国时忙不迭地在我面前卖弄，一次做很多道，吃得两人已呈挺尸状了，桌上都还有一大半没动。在法国时我的生活极其简朴，法国的食物世界弛名，偏偏我不喜欢，除了鹅肝。我对食物的要求不高，不止不高，而且颇低，有时懒懒散散地，一个汉堡一杯可乐一两个生果就对付了一餐。只是偶尔会心血来潮做做中国菜，做的时候味极香浓，飘香十里，惹得不住有外国邻居来敲我的房门。阿佐吃我的中国菜吃得一月内增重5公斤，大腹便便还是欲罢不能。有时候和阿佐去看法国小电影，不知为何，我一坐在影院里就觉黑咕龙咚浑身不自在，于是便逃场回家看电视节目。有一段时间播放美国职业台球赛事，我非常喜欢那个有亚洲血统的jeaneen lee，外表美丽性感，球技也非常精湛，可谓色艺双全。我的功课一直拔尖，教授们很喜欢我，一提到我，都笑道：“哦，那个聪明美丽的中国女孩。”偶尔的时候也会收到小米的来信，谈着她的近况和爱情历程，让我做她军师，为她出谋划策。我也乐于分享小米的点滴幸福。有时小米给我寄来茉莉花茶，我就坐在窗边，给自己沏一壶，看着软软的白白的细小茉莉躺在淡褐色茶汤上回旋翻转，安安静静地清香氤氲。

　　22岁那年，我的生活宁和而平实。我很清楚，这样的平淡安静不过是因为生命中的激烈早已衰竭。
　
　　早逝的母亲，另娶的父亲，始终被我认为城府颇深的后母，以及深入骨髓爱过，至今也许仍爱着的康乔……过往的一切都如一出未有经过剪辑的默片，一天天静静地掩埋在生命的深处，一天一寸深地掩埋进去。我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样的人事等着我，我应该笑着面对还是哭着应付。人在面临未知时，都会有一种本能的惶惑与恐惧。
　　
　　阿佐名言，“逃到这个连时间都晚七小时的地方来，不知道算不算另一种人间仙境呢？”
　
　　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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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儿

成长的烦恼！

心语

生活记事

半文

多好的文字！

剑啸红尘

流年似水……………………

苇风

听米蚁一曲轻歌自唱，宛若看老电影风生水长，道尽小女儿绵绵心思。

宇中剑

当中一段情节,好像看过.....思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