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 贞 庵[原创]

半文

贵 贞 庵


　　从我家世代居住的村庄，往西，约一华里，有一山，名“狐狸山”。据传是山上曾出过狐仙，专以美色媚态迷惑年轻男子，吸纳其精、气、神，借以提升自己的道行。有没有人亲见？问过很多人，都说是听老一辈的人讲的。至于再老一辈的人，都住在山上墓地里了，想问，他们都不愿意开口说话，我也没法，谁还能撬得动一张死人的嘴巴？

　　我曾削了一根细竹杖，上山寻访狐仙，欲一睹仙人美姿。在我上山之前，奶奶接过我手中的细竹杖，念叨了有一支香功夫，说是加了“往生咒”、“金刚经”，如此，不论遭遇什么样的恶鬼厉鬼，均可以竹竿杖之。

　　狐狸山并不大，方圆不过几里。我拿着打鬼杖，一天便已走遍，终于没找到狐仙，倒是意外地看见了一座庵。庵是有些年代的，院墙高耸，青苔上墙数尺，似八大的泼墨山水。墙上只开了一扇小门，似极古典的樱桃小口。门上有一牌匾，上书“贵贞庵”三字，字体魏碑，极工整，一笔一划，均似刀削斧刻。因有些年头，字迹也如钢刀，锈迹斑驳，附在匾上，似一陈年亡魂，欲坠而未坠。

　　我举杖敲门，门“吱呀”响动，应声而开。开门的是一年轻尼姑，脸极光润，凤眼朱唇，虽仅着一身灰色僧袍，仍罩不住其青春华年。我突然闻见一股很遥远的香味。这香味，闻所未闻，我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她见我，也不说话，似早就在那里等候多时，终于等到老熟人般，背过身，朝里间走去。我见其婀娜身姿，顿时举步轻盈，有飘然欲仙之感。

　　紧随其后。入厅堂，见堂极清爽。正堂挂一宋人山水，因年代久远，墨点迷离，云缭雾绕，令人一见之下，顿生入画一游之感。两边有椅，有几，均为老藤编制，色泽褐，深如磐石。我因为走得累了，想坐一会儿，走到椅边，她不开口，便不敢再往前了。转身，发觉她已经离开。于是伸手拈了一下椅面，触手光滑、冰凉，好似有数千人坐过，已经把一张老藤椅坐熟。令人惊奇的是，上面竟无半粒尘土？此间，即便一日不洒扫，桌面上积一层薄尘，也是极正常的。想是尼姑庵里成天没事，就忙着打扫擦洗这类事了。

　　坐下未久，我便因疲累而昏昏然欲睡。朦胧中，见那尼姑出来。引我进偏房。发现偏房仅置一床，并无旁物。她引我一并走到床边，撩起帘子。我心生冲动，下体亢奋，几欲破涨。我正欲伸手搂住那姑子的细腰，却见床上另躺着一尼姑，此姑子面态恬静，似睡梦极深，但双唇紧闭，眼窝深陷，又好似已经死去多时。我战战地伸手探其鼻息，果然如触雕像，手感冰冷。如掉进坟墓一般，我顿感有一股子凉气从脚心沿双腿，进而直贯脊梁骨，向大脑深处游走。

　　“君莫怕！”那尼姑终于开口，自称法号“妙莲”。说床上的老尼姑已死了近百年，因庵里传一规矩，凡死后，均需一年轻男子擦洗全身后，方能安葬。庵在深山，近百年不曾遇年轻男子进入，因此一直未得安葬。今日，君有幸前来，定要成全，做下此功德无量的好事。

　　我闻言，后退三步，又后退三步，连着后退了三个三步。青石板铺的地面，因害怕，竟有些颤。妙莲见我如此，轻叹一声：君一须眉男子，何惧一死人，看来君与我无缘。

　　“如何说？”

　　“君若愿替她擦洗全身，下葬之后，我定当与君玉成好事。”


　　听妙莲这样说话，我胸中顿时豪气激荡。把细竹杖置于一旁，正衣，捋袖，准备擦洗。妙莲见状，竟开颜一笑：君又何故如此性急？待我准备。

　　不多时，妙莲端出一青绿铜盆，内置半盆清水。又递与我一方现毛巾大小的麻布，布上有一种很遥远的香味，好似穿过了很遥远的时间或者空间，悠悠地飘来。这气味，竟与妙莲身上之味，十分相似。

　　妙莲一边嘱咐我不要朝盆内看，一边开始为老尼姑宽衣。僧袍很大，不像衣服，倒似罩在老尼姑身上的一床被子，可能年代久远，在妙莲为老尼姑宽衣时，不时有布碎裂，没有声响，蝴蝶一般，一片片的灰色，在斗室之内四处飞散开来。

　　我看见灰色的僧袍下，老尼姑竟然穿着一挂红肚兜，红肚兜颜色异常鲜亮，似一潭鲜血，刹那间凝在那上面一般。更令我惊讶的是，老尼姑的臂、腿，竟如新生的玉茭一般，白嫩，光洁，不似其脸上老态，也并不似是死去多年的样子。

　　虽惊讶，不过我还是重重地嘘了口气。要是让我替一段枯木一样的骨头擦洗，岂不受罪？

　　妙莲脸上并无表情，看不出她此时心境，好似她早知道会是此情此景。见她又拿手不紧不慢地解了结，把红肚兜卸下。我顿感惶恐，想看又怕看，涨了个大红脸。妙莲说此间并无二人，况且君是为伊做好事，想来伊是不会见怪的。于是，我看见老尼姑的身子，洁白、纯净，汉白玉雕像般，陈列在一张床上，通体上下，无一丝杂色，且与妙莲一般，散发着一种很遥远的香。

　　我开始为老尼姑擦洗身子。妙莲又嘱咐我水洗麻布时，一定不要看盆。怕多生事端，我不敢违逆，扭着头，在盆里浸湿麻布，用力绞了。盆水十分温暖，触手温润，我把这种温润移到老尼姑的脸上，轻轻擦拭，我竟不知自己竟也能如此温柔，好似擦拭一件珍贵的薄胎瓷器一般。洗完脸后，老尼姑一张脸上的灰色与老态被揭去一层，面色鲜活起来，复活了一般。我开始更加小心地为她擦洗臂、肩、乳、腹、背，她的皮肤触手极滑，似婴儿般，让人很难生起一丝杂念。我动作轻了再轻，好似她才睡着，手下一重，就会把她惊醒似的。要是在我擦洗的半道，她突然睁开双眼，会如何？

　　在擦洗到双股之间，忽然发现，中间竟横着一面金锁片，锁片荷包大小，正好遮住羞处，正可免我脸红。大概因年代久远，锁片色泽黯淡，上面极精致地镂着“凤求凰”图样，不似一般工匠有能力打造，要是流落市集，定然沽价不扉。不过我对钱财并无特殊兴趣，唯求快快擦洗完毕，可与妙莲共成好事。

　　于是手下加快速度，把老尼姑全身擦了个遍。投布入盆，捋下袖子，准备收工。



　　妙莲说并没完。那金锁片之下，尚未洗到。我于是大喊冤枉。这锁片，委实太过精致，如无钥匙，实在无法打开，如用蛮力，金锁片会碎裂，如想锁片不碎，则恐损伤老师太遗体，无论哪般，对死者都大为不敬。

　　此锁在现今世间并无配套钥匙？

　　据妙莲说，原来老尼姑是异族女子。族中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凡女子年过十六，均须在两股之间加带金锁片。而锁片的钥匙，则交给意中人保管，需待到新婚之夜，新郎才会用钥匙，打开锁片，然后结百年之好。如婚前，该女子不贞，与其他男子苟合，则金锁片会碎裂，如被打破的青花瓷瓶般，即便世上有能工巧匠，也再难修复。

　　老尼姑的意中人，据说是一将军，为保卫族人，离乡背景，征战沙场。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将军这一去，竟杳无消息。有人说他战死沙场，有人说他匹马戍边，也有人说他另取新欢，远走他乡，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老尼姑久候将军未归，从此心死如灰，削发为尼，流落江南。

　　我听妙莲讲完，已经大为感动，准备不耻一次，为老尼姑擦洗金锁片覆盖的私处。可我没有将军那把钥匙，我只能用麻布轻轻地擦拭金锁片的表面。金锁片被擦得越来越亮，光鲜如新出匠人之手一般。可我还是无法打开锁片。

　　无意中，我看了一眼铜盆中的水，然而就这一眼，我的眼睛便被吸引。

　　水面如镜，先是映出我一张疲累的脸。朦胧中，我的眼、耳、口、鼻，均幻化成引颈嘶啸的战马，我的脸，成了一个旷大的古战场。旌旗飘飘，战鼓阵阵，我看见很多军士，在沙场之上，呐喊混战，手起刀落见，人头如老熟的南瓜一般，骨碌碌在草地上打滚。有些被踏在马蹄子下，有些甚至崴了一心作战的士兵的脚。

　　我瞧见一把寸厚的大马刀，正向一俊美士兵砍去，不禁“啊”了一声。忽见人丛之中，杀出一匹雪白烈马，上一披银盔的将军，转瞬之间，把士兵拖离了刀口。我嘘一口气。可没等我把一口气嘘完，便见一支箭，“嗖”一声，正中那身将军脑门，那将军，应声栽下马来。我又“啊”了一声，临死时，那将军的眼神，我竟十分熟识？

　　被将军救护的士兵。红了眼，举短刀，向人多处砍杀而去。身上中刀数十，中箭无数，终于血尽而亡。死时，依然拿刀支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面向南方。

　　我不解，转头看妙莲。希望妙莲能为我解释，这其中究竟是何印证？



　　妙莲长叹一声：君是俗人，其中因果，本不该与君道，可君既来到此地，便是有缘人，不妨告与君。那阵亡的将军，便是老尼姑的意中人，而君的前世，便是这位将军了。

　　将军！我的前生是将军？怪不得我会感觉那位将军如此眼熟。那我为何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君过了奈何桥，又喝了孟婆汤，前世之事，自然已忘得一干二净。老尼姑法号“亦尘”，至于本名，对你，对她，想来都已无多大意义，不说也罢。

　　亦尘？亦尘！此女子果真是我前生意中人？几百年的轮回，竟然让我再一次遇见了她，而她，竟依然为我守贞如玉。想今世多少浅薄女子，别说几百年，就是几天，亦耐不住长夜寂寞。我不竟大为感慨。

　　亦尘，我定当为你打开金锁片。虽然我晚来几百年，可你几百年的等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然而我没有钥匙。我搜遍所有口袋，均未有所得。我问妙莲，可有起子一类的硬物？

　　没有。庵内恍如隔世，并无铁器。妙莲把我的细竹杖递与我，试试？
　　
　　我举杖，轻击金锁片，锁片竟应声而落，完好如新。我诧异。更让我诧异的是，亦尘本白嫩的身体，突然间变得灰暗，进而如掉进了时间的黑洞，所有的血肉均如置于沙漏中的沙子，迅速沦陷，一瞬间，床上只剩下了一把烂烂的白骨。那金锁片，在白骨丛中，更加熠熠生辉，似一块以黄金镂刻的贞洁牌坊。

　　我不禁喜极而泣。亦尘的亡魂终于得以解脱，化尘而去。只可惜，世间，从此又少了一痴情女子。我将枉活一世啊。我又清晰地闻见了一股子遥远的香味，淡淡的，不绝如缕。

　　转回头。见妙莲正宽解僧袍，一袭鲜红的肚兜、白玉般的细腰，让人心旌荡漾。我一时又忘记了身在何处，伸出手去，把妙莲搂入怀中，又支手解开绳结，肚兜无声飘落，鬼魅一般。妙莲身材果真曼妙，绝世佳品，不似人间应有。

　　正欲成好事，忽瞧见妙莲双股之间，竟也烂烂地横着一片金锁。我忽然猛醒：亦尘。她为我守贞百年，我竟不能守得一时。惭愧。惭愧。

　　妙莲在我耳边悄然而语：君前世救护那个士兵，便是我的意中人，自闻君英雄行为，奴就倾心于君，请君成全！

　　我起身，正衣。“可惜我未有解开金锁的钥匙，还是请你自重为好！”说罢，转身欲走。妙莲拉扯我的衣襟，不肯放手。“君有竹杖，点之即可脱落，君何不一试？”

　　“不能。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此世间定律，凡人、仙人，均破坏不得。”

　　大力一甩，衣襟应声而断。我旋即大踏步朝庵门奔去。我听见妙莲仍在呼喊：百年之后，谁来为我擦洗？

    我感觉那股遥远香味，正离我越来越远。出得庵门，再回首，发现“贵贞庵”三字，竟已全部剥落。而从山中归来，我到处寻访老人，问询有关“贵贞庵”的事，竟无一人知晓。后又返入狐狸山中，寻觅数日，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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