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焚

云亮

　　一簇篝火被风吹动着，像腥红的舌头，贪婪地舔着秋夜黑色的肌肉。一只胳膊机械地伸缩着，粗糙的大手连同裱纸一起探进火里，手，麻木了，感觉不出火的炙热。黄裱纸迅速卷曲着，化作一只只黑蝴蝶，飘飘起飞。

　　老憨双手捧住低垂下的头，几粒火星落在头发上，发出吱啦吱啦的爆炸声，一种难闻的焦糊味钻进鼻孔，他仿佛闻到了妻子骨灰的气味。

　　自从妻子脸上渐渐绽开笑容，老憨脸上的笑容渐渐枯萎了。他不止一次地将粗糙的掌印贴在妻子泛着红晕的腮上，即便妻子泪眼滂沱地哀求，他也会毫不动摇地再深刻上一掌。他仇恨的目光逼视着妻子渐渐隆起的小腹，恨不得塞进一个雷管，填进一大包炸药，把它炸得粉碎！

　　每夜都是老憨发泄怨气的好机会，五十多公斤的重量和仇恨无情地压迫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谬种，他在疲惫的虚脱中，领略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三年前，老憨还是一床被子裹着两根瘦腿光棍一条。那个清爽的早晨，老憨闻到一种奇怪却很好闻的气味。结果院子里来了两个女人，她们是娘俩。娘说，妮他爹得了大病，没钱抓药，只好给她寻个婆家接济一下。妮长得愁眉苦脸，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老憨忙碌着东凑西借，凑齐一千五百块钱。
　　
　　有了妻子的夜晚，便有了生气。有了妻子的夜晚，神秘畅快起来。
   
　　妻子枯黄的脸开始泛出红光，一头枯黄的头发也变黑了。更明显的是她的下肢和臀部日趋丰满，走起路来像笨拙的鸭子。老憨忍不住在梦中狂喜地喊出：我要有儿子了！
   
　　老憨怀着狂喜的心情观察着妻子身上的变化。每晚，他都把手放到妻子的小腹上，脑子里努力想象着未来的儿子的相貌，像我，还是像她？在老憨的盼望中，妻子的身体一天天变得臃肿。

　　那是我的儿子！睡梦中，一个声音大声地讥笑他。醒来，定定神，老憨猛地憋足浑身的气力一拳抡到墙上。破碎的墙皮和泪水一起震落下来。老憨一脚踢开压在身上的被子，发狠地揪起妻子的头发，用力地撕扯起来。

　　那小子真厉害，一回就甩出个种！冥冥中又一个声音钻进老憨的耳朵。老憨心里燃起阵阵剧痛。他大骂妻子，瞎婆娘，在一个被窝里睡了这么长时间，咋认不出自家男人！混帐东西，老子的屁股上有块疤痢，一摸就摸得出，那小子又瘦又长，咋能跟俺一样！
   
　　寒风吹动枯草，发出阵阵凄凉的呻吟。偶尔，几缕鬼火闪着幽蓝的光亮，狼眼般审视着这片坟地，这片荒芜的草滩。老憨感到眼前一切东西都不存在了，包括那些朝夕相处的山峰、土地和田野上祖祖辈辈踏出的循环反复的道路。他觉得自己脚下踏着一块小小的木板，漂浮于黑色的海上，他不敢挪动，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仿佛稍有动作就会坠入无底的深渊。他如一块缄默的石头面对着坟地，面对着妻子的墓堆，对了，还有儿子，虽然还没有生下来，但老憨压根儿觉着就是儿子。是儿子，不是闺女。
   
　　也是这样一个漆黑无边的夜晚，几声狗叫被无言的黑色吞没了。老憨心烦意乱地蹲在墙角，两手机械地搓着，两眼紧闭，努力不看那间蜷缩着的屋子。屋子像个瞎眼的婆娘，邋邋遢遢地蹲在他面前。破旧床板的嘎吱声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朵。蓦地，他的心像被深深地划了一刀，血，涨满了周身，一直涌到眼眶。他在黑暗中看到一片通红的血色。他真想跳起来和那人拼了，拼了，他娘的！他的双腿像被什么拖住了，咋挪也挪不动。他一把把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呆滞着两眼绝望地对着茫茫夜空。门终于裂开一道缝。那人掖着裤子闪出来，对老憨耸耸肩，讪笑着走了。操你奶奶！老憨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月亮不知何时升起来了，像被水长时间浸泡过的伤口，溃烂着挂在天上。隐约看到几缕苍白的薄云漂浮着，如夜空皲裂的肌肤。老憨不知道自己守过这样几个夜晚了。他把仅有的几块钱都买成了黄裱纸，每天抓一叠揣进怀里，来到这块荒芜的坟地。妻子坟头的草已被烧得只剩下一层黑灰。妻子的坟像个烤糊的大馒头被扔在在这片荒野地里。
   
　　村里一个小伙子夜晚从外边归来，路过这篇坟地时以为碰上了鬼，回家便病倒在床上。

　　老憨的头发像秋后的枯草，并且被火烧去了鬓角，人不人鬼不鬼的，即使白天见了也会让人感到恐惧。

　　老憨后悔那天早晨为什么不生场病，或者摔个跟头狠狠跌一下。他推着小车到邻村集上去卖玉米，赶上了好行事，两布袋玉米很快就换成了几张崭新的票子。

　　回村的路上，碰上一伙人在路边的树阴下抽扑克赢钱。第一次手里拿着这么多钱，老憨满心里涌起一种不愁吃不愁穿的满足感。他站在一旁观看起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不几盘便赢到四十块。真他妈痛快！老憨不禁心血涌动，老子辛辛苦苦抡一年撅头才挣几个钱？他的目光粘在了那把黑糊糊的牌上。
   
　　咋样，老兄试试？输钱的一方给老憨让出一个位置。
   
　　一出手就捞了二十元。老憨庆幸今天的运气好，禁不住得意起来，暗下决心以后决不再卖那种抡撅头不见钱的傻力气了。
   
　　对方一声讪笑之后，老憨手里的钱越来越少。连腰包里揣着的那叠钱也如水般流进对方的腰包。他翻遍全身的衣兜，惊得大汗淋漓。不行，一定要赢回来，妻子正等着拿他卖玉米的钱去临家抓两只小猪崽子养呐。

　　你再拿什么赌？

　　快让开吧！

　　旁边有人挤他了。
   
　　我，我……再来最后一次！老憨咬紧了牙关。
   
　　再输了你得答应我睡一回你老婆？对方眼露淫光。
   
　　老憨已经听不清对方说啥，即使听清了，他的脑子也不会做出反应了。只有一个念头挤满他的脑子……他娘的拼上了！一声脆响，两个手掌拍在了一起。

　　对方码好扑克。老憨咬紧牙关，眼睛一闭，抽出一张。
   
　　哈——
   
　　对方和周围的人一阵狂笑。老憨眼前一黑，仿佛失去了知觉。
   
　　自从那个晚上以后，老憨才一天天地明白，哪天他输的不只是钱。
   
　　几天后，路过的人看到坟地里的鬼火没有了，在纸灰缭绕的坟边又多了一个新坟，草草掩埋而成的，干干瘪瘪，旁边摇着几株枯草，像个破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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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小说味很浓啊！
不错。

云亮

再往下看看，一定会明白的，呵！

陈晨

小说不错。刚刚在《星星》看了你的诗，问好！

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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