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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收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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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6 17: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丁丁十五岁的时候,决心成为一个布贩子。

  村子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个布贩子,挨家挨户地收布。布贩子是个瘦子,耸肩驼背,他把收到的布卷起来,甩在后肩上,远远看去像他巨大的卷发,他的眼睛像金鱼一样突在脸孔外面,他的脸孔总是青白色的,即使在喝了很多酒之后,村子里总有一些自以为是的人请他喝酒,以为把他灌得醉晕晕,就可以把布卖个更高的价钱。其实,在丁丁看来,他们不但赔了酒,也照样赔了布,——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还有一些他们在赔他们的女人。

  从去年开始,丁丁不再对田里的泥鳅、树叶中的鸟和涂染紫色嘴唇的桑葚们感兴趣,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身体渐渐拉细拉长。可能像幼竹一样一夜拔一个节,这是他妈妈的怀疑和期望,家里织的布够他吃一口饭、穿一身衣。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丁丁,我们会发现他像大人一样沉默、忧郁,但他的眼睛还像怀抱的小孩一样迷茫。他常常骚动不安地在二楼走廊上走来走去,眼睛掠过院子里的鸡背,菜地,篱笆,臭水池塘,村口大路,山,房屋,大路,池塘,篱笆,菜地和院子里的鸡背……他有些烦躁地挥挥手,开始做俯卧撑,打空气拳,青蛙跳,跑楼梯……妈妈已经在楼下骂了,担心这个小赤佬把楼搞塌了。在夜里的时候,凉风从窗口爬进来,他从窗口爬出去,漫无目的地在村弄里蹿来蹿去,途中常常碰到深夜的赌徒、人影、老鼠和守夜狗。


  他在夜里发现很多东西,譬如……譬如……譬如……还譬如有一天在村后的草蓬堆里发现了一条白花花的死人腿,他吓了一跳,又想把它拖出来玩,看看稻草掩埋处是否还连着段身子。正当他盯着这条腿犹豫不决的时候,这条腿突然怕冷似的颤抖起来,有时又像青蛙和要被掐死的人的腿一样一下一下地蹬直,丁丁的身体也绷直了,比以为是死人腿更紧张,然后果然有一阵渐响的男女之声传出来。丁丁的喘息比他们还急促,也比他们更早地平息下来。他有点厌恶地甩开自己的手,想找一条蛇或者是肚子里腐水涌动的死老鼠,扔到他们那里去。

  他们悉悉索索地从草蓬堆里钻出来,高的低着头系裤带,矮的在掩衣襟,抹头发。丁丁的喉咙发痒,咳嗽一声。矮的触电似的一抖,像一只母鸡一样钻回草蓬。丁丁恶作剧地一笑。高的沉声问;“谁。”丁丁听出是布贩子的声音,然后又看出他瘦高、耸肩驼背身形,正转身把躲入草蓬的女的拉出来。丁丁觉得自己的眼睛也像布贩子这样突在脸孔外面,像灯笼一样照亮周围,自己却躲在光亮后面。它们特别适合寻找和躲藏,特别适合过布贩子生涯。

  早晨,丁丁发现自己醒了,然后听见屋外爹吭吭的咳嗽声,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似乎决心把自己的内脏咳出来,像一辆黑暗中的火车一样逼近,然后他疲乏地叹一口气,噔,噔,噔……一步步踩着楼梯往下走……丁丁从被窝中抽出我的手,在眼前慢慢张开,手指在模糊的亮光中失去了圆柱状,变成奇怪的边缘游动的阴影……屋内光线模糊……窗外传来了鸟们的吊嗓……丁丁一阵难过。

  丁丁起来。天空灰蒙蒙的,大地灰白,园子里的景物模糊不清,鸡们还没起来。妈妈已经在堂屋里织布了,躬肩勾背坐在织布机前。丁丁每天第一眼和最后一眼看见她时总是这个样子,她每天对丁丁说的第一句话是:“粥烧好了,还焖在锅里。”今天也一样,第二句话是:“起这么早,人不舒服?”丁丁摇摇头。妈妈转头,对着织布机,织布机又吱吱乱叫,像只烧着尾巴的鼠。丁丁走到厨房里,爹已经坐在板凳上,嘻溜嘻溜地吸粥了,吸得满头大汗,一脸红光。我看着他折叠在一起的强壮的大腿,真像一只蓄势待扑的青蛙,黑暗中的火车不见了,丁丁有些怀疑那是不是他的梦,人是不是每天都会做同一个噩梦,然后在噩梦中醒来,稀里糊涂地观看自己的手。

  丁丁也像爹一样嘻溜嘻溜地吸粥。爹吸完粥就走出去了。丁丁吸完粥也走出去了。爹种了很大一片桑园,桑叶提供给村里的养蚕户,养蚕户和种麻户提供原料给村里的纺织户,纺织户把不料提供给布贩子。

  丁丁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决心成为这样一个布贩子。

丁丁知道在癞子家门口,可以等到布贩子,癞子昨天留他在家喝酒,以为能占到便宜。布贩子一定是假装喝醉酒留宿在他家里,受到了癞子媳妇的热情招待。

  丁丁在癞子门口等,等到太阳照在后肩上时,布贩子出来了。癞子家卧房的窗帘拉开了,露出癞子媳妇的蓬头和垢脸。癞子呢?癞子是不是躺在她屁股边宿醉未醒。布贩子不回头,男人离去时无情的背影,是否正为下一次女人怨恨的期待作了铺垫。

  布贩子径直往丁丁走来,仿佛早就知道他在等他。“我跟你去贩布。”丁丁说。假如布贩子不同意,丁丁就准备咳嗽一声,给他一定的暗示的威胁。

  可布贩子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他青白色的脸看上去还有点善良。

  丁丁跟着布贩子走出村子,走上村口的大路,他们走啊走啊,丁丁从来就没有回头望过,有一天他还会从这条路回来,那时候妈妈不再织布、爹不再种桑。

  他们走啊走啊,一直走到黄昏,没有停下来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丁丁觉得这是布贩子在考验他。他的肚子饿扁了,好象一层布一样可以卷起来。但他看见布贩子背着这么多布卷,像天神的卷发似的,布贩子一定很累了,虽然他不流汗,不喘粗气,但他的脸越来越青,越来越白。

  “我来背几卷。”丁丁说。

  布贩子摇摇头。“你背不动。”

  丁丁脱掉衣服,趴在地上飞快地做了几十个俯卧撑。然后爬起来,看着布贩子。

  布贩子微笑了,他把布卷从肩上卸下来放在地上。“你背不动,一卷都背不动。”他把布卷展开,说:“你看看我背的是什么?”

  那些布卷在地上像路一样地铺展开去,然后在黄昏黑暗和光亮掺合的迷离的光中,那些布真变成了路,宽路,窄路,长路,短路,大路,小路,长满草的路,光秃秃的路,铺满尘土的路,弯弯曲曲的路,笔直的路,长满树的路,架着桥的路,断断续续的路,林中路,石子路,马路,湖滨路……这些路有得颜色各异,有的颜色相同,有的相互接近,红色,青色,赭色,蓝色,褐色,黄色,青褐色,白色,黑白色,紫色,紫黑色,绿色,浅绿色,青色,赭色,蓝色,褐色,黄色,青褐色,白色,黑白色,紫色,青色,赭色,蓝色,褐色,黄色,青褐色,白色,黑白色,紫色,青色,赭色,蓝色,褐色,黄色,青褐色,白色,黑白色,紫色……

  丁丁目瞪口呆,眼前有这么多五色缤纷的路,他像大人一样的自信和目的消失了,他眼中像怀抱婴儿的迷茫之色像暮色一般浓重。

  “你背不动。”布贩子摇摇头,微笑着说,他把路一条条卷起来,又变成一个个颜色各异的普通的布卷背在肩上,他的肩耸起来,他的背弓起来,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或者说是他的职业积病。他的青白的微笑的脸看上去神秘,不像是会在半夜里和别人的女人钻草蓬的人。

  “昨晚你咳嗽了?”他拍拍丁丁的肩膀,笑着问。

  丁丁回不过神来,他在路中看到了妈妈,爹,癞子,癞子媳妇,和村里其他的很多人……他们从路的那头走过来,一边走,路就跟着他们的脚跟卷起来,走到面前时,他们就不见了,路变成布卷,搁在布贩子的手里,被他甩到后背,于其他的布卷混在一起。

  丁丁回头看自己和布贩子踩着的路,原来它也正在卷起来,像响尾蛇一样昂起半个身子,盯着他的脚跟,他一走,它就跟着卷扑过来,他一停,它也停下来。

  他拉拉布贩子,想叫他回头看,但张大嘴发不出声音来。布贩子微笑着,拉着他的手,好象无所察觉又似早知如此的样子,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前走去……而身后的路无声无息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地跟着脚后跟卷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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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26 21:33 | 只看该作者
细致入微,仿佛要把人带向没有希望的尽头!
我自己的看法哦:)
3#
发表于 2003-9-28 09:40 | 只看该作者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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