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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老而不死是为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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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28 22: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夏港 于 2017-12-28 22:44 编辑

老而不死是为贼

     先说题外话:法律援助。所谓法律援助是向弱势群体免费提供法律帮助,是政府的责任,各地的司法局下面设有法律援助中心,指导协调各律师事务所参与办案。

      五十多岁的男人是心智成熟真正的年富力强是应该是最好的时光,可我就在过了知天命不久,撸起袖子加油干之际,适逢局里深化改革精简机构,官场倾轧失利败北,改任调研员,就是待遇不变奖金降挡,有事呼之即来,没事不用上班干嘛随便。这么个基层做调研就是变相下岗,不啻于当头一棒,心里那个郁闷啊,足不出户憋了好几天。官场最势利不过,被调研比被双规还要凄凉。如果被双规,好多人会惴惴不安,利害关系总会有人登门探望安抚慰藉;而被调研,知你失势落地的鸡无人肯浪费撒米,被逐出局者是没有朋友的。这天晚上正闭门家中坐,忽然有人敲门。

    来访者是过去我在下属厂做车间主任时的青工,姓胡,后来自学考执照辞职办了个律师事务所,不知咋听说我被调研了,知我胸中烦懑怕我一时想不开,特意来探望老领导,顺便给我扛了箱超市临期打折的啤酒。他好意劝我,仕途有风险氐惆是道坎,劫数难移自性自度,兢兢业业最终都要碌碌无为,随波逐流安于平庸才是真。

    职业律师就是TMD会说话。这小子当年在车间的时候没少偷拿公家的东西(窃国家资产不被抓现行就不算偷,这是共识),从事法律工作算是对口。我说,别兜圈子了,有啥事就直白吧。你是无事不会让俺这蓬荜生辉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忸怩作态,吞吞吐吐还真有点麻烦事想麻烦我。

    律师这个行当中,最肥硕的莫过于做离婚律师,安全性高,被打黑或被黑打的可能性很低,若三生有幸,给朱门望族做代理,绝对丰衍膏腴。这么说吧,要是哪个穷屌丝祖坟青烟走狗屎运替马云马化腾马本山(赵!)等打离婚官司,立马就可脱贫致富跨小康。这位胡律师流年吉利,本市好几位土豪级大款扎堆停妻再娶,由于他在这个领域小有名气,纷纷聘他为代理。全所上下欢欣鼓舞,不但他忙得四脚朝天,连实习生也是焦头烂额,实在是无暇他顾。有钱人离婚这样的大喜事可遇不可求,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值此千载难逢之际,市司法局摊派了个法律援助。司法局与律师事务所的关系犹如城管与小贩,再说啦,法律援助也是执业律师义不容辞的义务嘛,所以,所以……这个忙,还得有劳我费心了。

    “夏主任”,人过中年的青工胡律师仍按旧时称呼诚恳地说:“你可是我革命的引路人啊。”当年N5普法,他就是听我宣讲产生兴趣走上职业律师这条路,他开导我说,你也是老党员了,职务变更不影响为人民服务嘛。还有,你一直在忙忙碌碌要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生闷气会憋出病来滴,不拿钱尽义务也可排遣满心苍凉和无奈。这是为你好,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呶,这是案件卷宗。

    嗐。啥也别说啦。他走后,呷着快过期的啤酒,我打开了卷宗。

一、少小离家老大回

    这是个很简单的赡养案件,老爹状告子女不养老。作为志愿者,我代理过几起法律援助,印象中没有复杂的,像辛普森杀妻案是不会请法律援助的,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顶尖大律师收费奇高绝不会免费辩护。当然,这是指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

    原告徐洪贵(化名),户籍是我们AF市近郊W庄的村民,时年七十四岁;被告是其三个子女,依次为长女徐卫霞二女徐卫花三子徐卫国(均为化名),其母就是徐妻已殁,徐老爹鳏夫独身。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接案后调查,还真有点出乎预料,子女之所以拒绝赡养,还真应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人民公社时期多以村为生产大队,大队的“领导班子”通常七人组成依次为:支书、队长、会计、民兵连长(治保)、贫协主席、妇女主任和团支书。这位徐老爹也是“班子”成员:贫协主席。贫协是贫下中农协会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产物,毛主席说过“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即使战争年代也要反对绝对平均主义,司令部住大一点的房子官长骑马,这是革命分工的需要。那个时候,国富民穷社员很贫困,但再穷也不能苦了干部呀,相对而言,“班子”成员徐老爹家境还是不错的。话说三十年前大约一九七三年,根据县里部署,村里接受了隔壁H省的几户库区移民。当时一元化领导,没有拆迁难,对于占地户是分散安置,这是出于安定团结维稳。散居各地的库区移民很难集聚上访闹事。被分到W庄(大队)有六户,来自库区的不同村庄。按照一对一帮扶的原则,大队干部除了团支书(未婚青年)余者每人结个对子。合该有事。抓阄分给了徐老爹的是一户孀妇带着一个未满周岁的男娃,至于如何守寡,与本案无关,没调查我也不知道。那小寡妇本姓梅,时年约二十四五岁,人据说长的很周正也不多事安分守己,可是在农村姿色不能当饭吃啊。庄户人家要是没男劳力,过日子难啊,别的不说,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每天风雨无阻走上四五里路到村外的井里去挑上两担水,对于女人来说就很够呛。补充点背景知识。城乡二元体在改革前完全杜绝了农民进城打工的可能,而且那个年代即使达官贵人也不敢像如今那样包二奶养情妇,村姑们被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男女比例基本不失衡,甚至像W庄这样的条件相对较好的城关村,多有“剩女”。当然,穷乡僻壤也如同至今,光棍成群。

    当年城镇户口堪比贵族头衔,城里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娶乡下老婆的。嗯,这么说吧,曾几何时对于犯罪的补充惩罚是“注销城镇户口”。农村呢?既然有那么多可用资源,附近大队的社员也没人愿意娶带孩子的寡妇。单身母亲在陌生的他乡度日是极其艰辛的,多亏了徐老爹高风亮节亏了自家帮了她家,个中原曲时代久远不赘述。不到一年辰光,其余五户由于人在异乡为异客,生活不习惯或各种原因,先后盲流了。当年H省的库区移民中很多人难舍故土,倒流回去在被淹没的家乡周围幽荡或在祖国大地流浪或流窜,构成不安定因素。层峰震怒,层层落实责任,要像当年打老蒋那样打好移民安置的攻坚战。守土有责,釜底抽薪把尚未外流的统统都集中到公社(乡)驻地的大村以便于监督。

    在W庄(大队)时,徐老爹一手托两家,徐妻虽多有啧言,但那个年代妇女解放尚未如今般跋扈蛮横,嫁鸡随鸡也就忍了,反正家里活没耽误。徐老爹苦点累点但一夫两妇享齐人之福心里甜。可是梅姓孤孀奉令迁居距离本村十几里路的公社驻地大村,就很难兼顾了,徐老爹做出的抉择就是舍自家保别家,跟着迁徙到公社大村。虽然还试图常回家看看,革命生产两不误,可乡下女人眼眶浅小心眼。徐妻忿恨嗔怒,坚决不让徐老爹进门,把徐老爹带回来的苞谷小米等粮食扔进猪圈撕碎钱钞一把火烧掉。懦弱的农妇发起疯来是不计后果的,几次三番尤其是用䦆头砸断了徐老爹小腿之后,徐老爹只好滞留在公社大村,库区移民小孀妇梅家里了。俱往矣,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期间徐妻过世,临终前坚嘱绝不认爹,更不让他回祖茔。丧礼上,三个子女手挽手肩并肩誓死不让来吊唁的徐老爹踏进灵堂一步。梅姓孀妇的儿子大学毕业后考取某沿海省份公务员。后来梅孀妇病殁,尸骨未寒,就被已经长大成人和长大成家的梅氏儿子给逐出家门,别人家的门。“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徐老爹很难自食其力了,养儿(女)防老,百般无奈只能投奔子女,自己的子女!

    案情就这么简单。

    我作为民事诉讼的委托代理人向被代理人也就是徐老爹商询问情况。当我问起为啥当年抛妻别子时,他迟疑了一下,说是组织上的安排为了完成党交给的任务稳定库区移民。土地革命时期,红军长征走了,白军来了,为了掩护红军遗留的革命后代苏区群众李代桃僵舍弃自己的孩子是正能量宣传的典型桥段,不过这个理由用于徐老爹与梅孀妇的同居多少有点匪夷所思。徐老爹看着我满脸不相信,又给了个另外的解释。他说,发妻是个朴实的农妇,勤劳朴实过日子,成天忙忙碌碌养鸡喂猪家里地里真的是无可挑剔,只是、只是除了一件事,房事。公社时期的农村不但物质贫穷精神生活也很匮乏,没有电,都是早早上炕以节省灯油,男女间的互动几乎是惟一的娱乐活动。徐妻对此很反感,强扭不过无奈何偶尔来那么一次,次日起来准是摔摔打打骂骂咧咧,闹得心寒,长此以往徐老爹就做了婚内光棍。梅孀妇的到来,对于若大旱之望云霓的徐老爹如天降甘露,谈不上主动,但起码有求必应。更让徐老爹感动的是,事毕之后绝无怨言!说实在的,性和谐是夫妻乃男女间相濡以沫的基础,适当的性生活对于克服艰难困苦的日子大有裨益。性给了男人温存,再苦再累有奔头。宏观上看,要不是“八千湘女上天山”,屯垦戍边保卫边疆还真不好说。尽管是这么回事,但听老人讲性和谐,总有点怪怪的感觉。

    这个说法比执行任务说,似乎可信性更高一点。此非本案重点,鉴于他与原配并没有办理离婚,徐老爹实际已经犯重婚罪。不过,两个女人都不在了,既往不咎。具体的说他和梅孀妇是事实婚姻(说明:新婚姻法实施后不再承认事实婚姻),他与梅孀妇的儿子就是收养关系。鉴于此,我擅自做主将其作为养子列为追加被告。即使当地法院的院长不是我在官场应酬场合的点头之交,公事公办也同意。养子叫赵爱民(化名),在外省基层公务员。他拒绝签收法院快递送达的传票,理由是,当年徐老爹是根据支部分工来对口帮扶,系组织安排非个人因素,替天行道是党抚养他长大,他感恩祖国但对徐老爹没有赡养义务。衔命行为理应政府来善后,就像抗美援朝时罗盛教的父母高堂并非由被救朝鲜少年而是中国政府提供烈属补助。呵呵,这个借口不算奇葩,倒也基于事实。

    民事庭前调解通常为“必经程序”,我在开庭前找过徐老爹的三个子女特别是大女儿。长女如母,母亲不在了,大姐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徐老爹的三个子女境况都还可以,小康水平。小儿子在另外一个镇电业局做巡线,工作稳定旱涝保收;二姐嫁到邻村,婆家开钢构预制厂,百十号员工;大姐稍差点,招赘本村,办了个养鸡场雇了七八个人。

       徐老爹的三个孩子都没有上过大学。

    大姐面对找上门的我并没有什么敌意。怯生生地听我讲了一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后,叹了口气说,养老的确是做子女的本分,可是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年爹离家时,她十五岁,娘天生腿脚不利索是个残疾,家里地里的活儿几乎都压在她身上。人吃喂猪洗涮,每天的用水就是少女的梦魇。井在村外一个来回就是小十里路,竹扁担压在瘦弱矮小的身躯,两只水桶勉强离开地面,妹妹和弟弟用根棍子合伙抬着另一桶,姐弟三人跌跌撞撞蹒跚村径小道上,心里的酸楚只想哭。娘不能干活,为了挣工分,她就的下地出工。队里分秋粮,别人有爹,用地排车两车就拉回来了,她是用篮子一点一点从田间倒腾回来,独自一人漆黑的夜路,边走边掉眼泪。那个年代的农村家中没有男人,妇孺人家过日子,难啊。

    说着说着,勾起了当年的伤心事,她泪流满面呜咽抽泣,那么地悲哀,连我也觉得于心不忍,仿佛我的话使她受到伤害。我做了最后的努力,换了个角度,试图向她说明尽管爹对不起娘,但是对于孩子们还是挚爱的。

    嗯。这点她倒是不否认。虽然爹离家出走到外村与别的女人同居,但还是牵挂着这个家。时不时也常回家看看。但娘的性格太倔强,坚拒划清界限绝不来往。有次大雪,大雪封门滴水成冰,她清晨起来发现院子的水缸里已经挑满了水(过去在农村水缸放置在室外),雪地的脚印显示爹在黎明前来过。娘竟然恨恨地将水缸推倒。北风呼啸,她含着泪步履维艰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脚深一脚浅踉踉跄跄挣扎着村外挑水,回来后脚都冻在鞋上。爹只敢偶尔躲在村外瞅无人之际,悄悄地塞给她几块钱(当年的几块钱!),如果让娘知道,准是哭天抢地一顿饥荒,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还捎带上她。她承认,爹对于姐仨还算尽责。弟弟是爹托人找关系上的班,她和妹妹出嫁,爹都给了粧奁嫁赀,谈不上丰厚但比周邻也不寒酸。只是这些都背着娘。爹娘之间,大女儿喟然长叹,子女不好评价,但是在她看来,即使真的离婚,也应该让男人出力出钱,娘做烈女如此绝决,苦了自己连累了孩子。不过,父不养子不孝,这是全体村民的共识,若是她竟敢违背民间的公序良俗赡养老爹,恐会成为公敌。所以,别调解了,直接开庭吧。对于法律,普通老百姓还是敬畏的。

    为了将法制教育深入乡村,巡回法庭开到村里,镇政府组织了周边好几个村组的老乡们前来旁听,以案释法促宣传,零距离开展普法教育,让群众感受司法权威。

    徐家姐弟三人倒是到庭了,他们没有聘请律师。梅孀妇的儿子就是徐老爹的养子缺席庭审,整个庭审基本是我一个人在说。基层小官做惯了,不讲话发言做个指示啥的,冷不丁好像丢了魂似的,这次可让我逮着机会了,滔滔不绝。我说,赡养老人无任何附加条件,赡养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履行赡养义务。徐老爹当年有错误,但即使违法已超出追诉时效。,抚养义务和赡养义务是两个不同的法律关系,不能互为因果,不能以父亲没有尽到义务而子女不履责任。通俗点说,爹不养儿可以(如果当年未起诉)但儿不养爹,不行!

    (美国前总统肯尼迪: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而要问一下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东施效颦:不要问你的父母能为你做些什么,而要问一下你能为你的父母做些什么。百善孝为先乃中华美德嘛。)

    我冗长的发言让审判长不厌其烦,他打着哈欠不断地看着手表。徐老爹坐在我旁边,仰着头眯着眼一副于己无关的架子,徐家的姐弟们更是无动于衷,但是旁听的群众可不乐意了。我口若悬河正说得唾飞四溅,忽然间一块土坷垃飞过来砸到我头上粉碎,全场为之一愣,连审判长也精神抖擞了一下,循声望去,旁听席中哗啦啦站起来好多老娘们,农村妇女。她们忍无可忍喧嚣怒骂,七嘴八舌不停口,指责我不该为负心汉说话。扰乱法庭秩序是刑罪啊,不过到乡下一切从简了。审判长气急败坏使劲敲击着法槌,法警也摆出要抓人的POSE好歹安顿下来。在审判长的示意下,我匆匆结束陈述,灰头土脸地坐下。

    被告方没有答辩,法庭辩论也就省略了。当庭宣判的判决就是我写的起诉书诉求的翻版:四个子女(含养子)每人每月给予赡养费五十元,也就是说徐老爹每月能得到二百元,这在当时当地完全可以满足基本生活。我替徐老爹考虑的很周全,因为他的户口尚在本村,当年结束公社是按照在籍人口分田,土地承包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属地管理村委有责,将其名下的两亩三分地流转经营权,每年给二百斤麦子二百斤玉米和一千斤玉米芯就是玉米脱去籽粒后的穗轴,这个可以用来烧火做饭。在法庭见证下,村委当然一诺无辞。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才晓得,法律是很容易打白条的。判决生效后,徐家姐弟仨当即各拿了三百,外省的养子向法庭交了一千,从此再无尔后了。倒是村委坚持每年落实协议。

    本来开庭后法律援助就算了结,但六指划拳我索性把这件事做到底,这倒不是我多么高风亮节,而是赌口气以发泄对于被调研员的不满。道德绑架让单位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是下台干部最常用的手法,扶危济困精准扶贫局里总的褒奖支持吧。(当时的)新任局领导大人不记小人过不愿意和我这样的落水狗纠缠,对于我提出的要求全单照收。

    徐老爹几乎是净身出户。乡政府所在大村城镇化改造,旧居拆迁,补偿款全部被梅孀妇的儿子独占。他被驱逐出境,分给他的全部家当一担挑,锅碗瓢盆几件衣服旧鞋子。好在故居家乡W庄也顺应潮流搞建设,大部分村民搬迁到三里外的新村,旧村仅有几户留守,空旷荒凉风吹草低黄鼠狼。老房子多年没人居住,年久失修破旧不堪。爷花局里的钱不心疼,有钱好办事,加固整修重新换了全瓦(平房)屋里院里全部打了水泥地坪,旧村多年未果的自来水只要不惜工本,三天就解决了;修整了村路,已有的输电线老化重新又敷设了线路。过去机关“中层”要轮值,办公室都配有床铺被褥电热锅啥的生活用品,我的继任者新官不用旧物,不由分说把里外两间屋除了天花板墙壁地板之外所有的可移动物品全部装上一辆八平柴(车)都捐助给徐老爹,包括实木床办公桌沙发电视冰箱电话电脑打印机历年发的工作服军大衣劳保鞋等等。局机关本部以前设有锅炉房烧开水,后来改用纯净水饮水机,当年烧水的煤堆置机关大院的角落里有碍观瞻,十吨自卸车装了满满两车转运卸到老房子院前的凹地,堆得小山似的,搭了个波纹钢棚子以遮风避雨。瞅着院子不远处有块空地,顺便又让自卸车跑了几趟在在乡镇农田上开发的新楼盘工地,整了六七车地表土(熟土)愣是开辟出一亩多的菜田。给法庭的同志点个赞,他们出资打了眼机井送了台电泵(潜水泵)。

    我给徐老爹做出的规划,每年有粮,每月有钱,锅里有米,灶中有柴。喂几只鸡养几只羊,每日闻鸡起床出去放羊,自己种菜环保健康,没有污染益寿延年,很小确幸的生活。临走时,我丢下了两千元钱。这钱可以说是我的也可以说不是我的。

    我们的新任领导为了表示自己政治上的正确性也为了让我等被调研员者心服口服,专门组织了十几个人的精干财会队伍对我进行二次审计。他不服我干过一任这么有“油水”的职位,能蹚水过河不湿鞋?他并无恶意也不想拍我的苍蝇,只是不愿意听我发牢骚而已。结果、结果这伙子人日夜连轴转忙活了十几天,非但没查出啥违规之处反而发现了我有些差旅补助会议津贴垫款尾数等等约一千多元我应领而未领的钱。愿赌服输,新任领导也是大度之人,专门指示凑成整数不足部分从他工资里垫支(能执行?),装在局公用信封里,亲手交给了我,谆谆教导我说,党员干部一定要正确对待进退得失。

    徐老爹这事就此圆满收官了。人只要活着,生活中的琐事烦心事凡事未有穷尽时,忙忙碌碌永远在路上。此类的浑闲事在我的职场生涯中真的不知有多少,很快就被置之脑后,淡忘了。直到十年后的某一天。

    我退休了,不是被退休,是执行国家规定。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当年鲜活的面容,有的逝去有的被双规,岁月带走熟悉的姓名。我也和很多同僚一样,到沿海城市买房暂居,闲云孤鹤,广场舞打太极,苦练长寿功。

    当一个不熟悉的号码执拗地拨打七次以上时,你可以基本断定这不是诈骗电话,一般的撞大运类的骗子是没有如此耐心的。给我打电话的是个小伙子,姓苗,驻W村的大学生村官。苗村官说他找我是受徐老爹之托,说徐老爹快不行了,弥留之际非常想见我有要事相求,拜托我赶回去见他一面。

    我说,小苗同志,你半只脚也踏进体制内,离开了祖国你什么都不是,离开了单位呢?我啥忙也帮不上,更况且我那原单位已改制成私企了,有困难找政府吧。

    “夏叔,”苗村官带着哭腔对我说,他之所以辗转这么多人找到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尊老敬老自古以来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临终关怀是对大学生村官的考核内容。是的,他清楚徐老爹有子女,找过他们好多次,姐弟仨异口同声两个字:不管!那个外省的养子更无从觅踪。他农村大学生,无根无基好不容易考了个村官,若有什么差池,就没了前程。徐老爹躺在床上好几天,滴水未进,可是还喘气,偶尔清醒时而昏睡,苗村官隔三差五去探望,每次去都被央求打电话,徐老爹说,你一定会来的,他向你致以布礼了。

    布礼!这个词如同闪电倏地撞击灵魂深处,我突兀打个激灵。很古老的词汇,当下现实生活中几乎消失。曾几何时,峥嵘岁月,长夜难明赤县天。暗无天日旧中国,有那么一群热血青年,视拯救黎民于水火为己任,以赤俄为师闹革命。致以布礼,就是布尔什维克的敬礼,彼此间最高敬意。我过去给我们领导做过佐杂,他过去给开国那批老领导做过秘书,代际传承耳濡目染到我这儿多少有点陈旧意识。我顿了一下,告诉他,我去。

    托庇高票价高铁须臾间重回这个W庄。旧村更加衰败荒凉,几乎没了人烟。苗村官到旧村的村口接我,边走边介绍情况,说徐老爹自打开庭后的这十年基本没在村里住过,大部分时间在外流浪,具体去哪儿无人知晓,他也不与其他村民来往,每年间或回来看看主要是领取村委的粮食折款和低保补助,路过那片菜田时我注意到塑料大棚有人干活,苗村官补充说徐老爹把这块田租出去了。院前的煤堆没少,只是覆盖的波纹钢板多年的日晒雨淋锈迹斑斑。这个W庄旧村虽然位于近郊,但不靠近交通线附近也没啥产业人迹罕见,空心村原生态偏僻荒凉,治安状况倒是良好,不用锁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推门进屋,室内凌乱不堪,当年被捐赠的那些家具,还是十年前搬进来时的状态,那些装生活用品的纸箱子甚至没开封。我曾经的硕大办公桌上摆放着那台以前很时髦的29吋东芝CRT(玻璃管)彩电,附带的天线都没有连接。徐老爹面朝墙躺在我的那张局里统一用铁路枕木打制成的大床上,和衣而卧盖着以前的军被军毯……他一动不动,微弱的呼吸显示尚存活。我试探着轻轻地喊了声:“老徐同志?”

    同志!他猛地霍然而起,精神矍铄绝对不像一个濒死的老人,他激动地声音颤抖:“夏同志?是夏同志!你来啦,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徐老爹喜极而泣,拉着我的手说:夏同志,为了等你,我忍着不死,如今你来了死而无憾。我安慰他,没事,一切都会好的。我来了,你有啥事呢?啥事?徐老爹要立遗嘱。我一听,立刻扭头对旁边的苗村官说,快,赶紧把在菜田里浇水的那个老乡叫过来。我在局工会挂职过,老国企的工会关系职工的生老病死,这样的事我没少掺和。我知道徐老爹这是回光返照,他油尽灯枯生命衰竭马上就要到尽头了。法律规定代书遗嘱须两个以上的见证人且须全程见证遗嘱书立过程。徐老爹的遗嘱很简单,就是他的全部财产和名下的全部存款都留给自己的三个子女,其中儿子分一半,两个女儿各四分之一。我作为代书人,苗村官和那个老乡作为见证人,还有立遗嘱人徐老爹分别签字按手印后,这份遗嘱就算有效遗嘱了。送走了那老乡,徐老爹还有两句临终遗言。一是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我们局的公用信封,我一看差点潸然泪下,这是我当年留给他的两千元钱,如今完璧归赵算我的“润笔”;再是他示意苗村官从床底下杂物中拖出一个密码箱,这也是我的,外商礼物私自留下,全钛合金据说手榴弹都炸不开,徐老爹挣扎着告诉我还是当年的密码。做完这些,他平静地躺下,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说谢谢,然后闭上了眼睛,他走了,溘然长逝,面容安详,挂着一丝微笑。

    愿上帝宽恕你,如同你宽恕他人;人来之于尘土,而归之于尘土,愿你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吧,阿门。唉,逝者已去生者如斯,我说,咱们给徐老爹鞠个躬吧。苗村官年轻不经事,全凭我安排:先通知仨子女,尽管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到场处理后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反咬一口岂不冤哉枉哉;通知辖区派出所民政等有关部门,联系殡仪馆。可怜的徐老爹,我和苗村官,两个不相干的外人送他最后一程。殡葬业垄断价格,那两千元“润笔”尚不足,我又给垫补。回来的路上,我对苗村官说,那姐弟仨作为继承人要是决定放弃继承,一定要做出书面表示(继承遗产就得继承债务,他们起码要把火化费用还给我)。捧着骨灰盒回到“故居”,首先清点遗产,以便善始善终做分配。按照规定,建新村新房后,这老宅子连同宅基地收归集体所有,徐老爹在世只是“借住”,至于室内除了我慷公家之慨当年支援的物品,家徒四壁,而那些东西如今也就是卖废品了,撑破天能值个百八十元。惟一能值点钱的恐怕就是那个密码箱了。和苗村官共同开启后视之,颇有感慨。

    最上面放着我当年写的起诉状辩护词和法院的判决书,还有几张奖状,年代久远除了公章大印鲜红都已泛黄。我随手翻了翻,无非“优秀党员”、“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批林批孔积极分子”、“库区移民帮扶模范”,等等,尚未古董无收藏价值,废纸而已。密码箱中还有些其他的零零碎碎,其中有个公交逃生锤,锤头缺失,还有若干张类似超市会员卡大小的磷铜薄片,还有一只左手的半指作战手套,表皮撕落,以及老花镜等等其他的破烂。对于这些遗产我估计不会有人继承,重点在于清查“资金”。密码箱中有好多红包,包红包的红纸都褪色成斑白色,每个红包各有名字:徐卫霞徐卫花徐卫国。孩子的名字下面有年份,上世纪七十年代那几年,没给出的压岁钱。清点后,林林总总大约三百余元。很令人唏嘘,当年毛主席出手也不过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李庆霖)。通货膨胀人民币贬值使得浓浓的父爱鸡汤变得索然寡味,今天随便在哪个工地上搬两天砖,就不止此数。最底下压着一个档案袋,里面三十几张银行卡!档案袋反面是徐老爹亲笔手迹:夏同志的生日。这个意思苗村官马上就悟出来了,此乃银行卡密码也。我是以自然人身份为徐老爹辩护的,判决书上有我的个人信息,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很难联想到。这个徐老爹真是老奸巨猾。

    (法律规定,出庭支持诉讼须得执业律师,自然人辩护不得收费。不知现在是否有变。)

    这些银行卡涵盖大部分银行。银行业方兴未艾,各种商业城市股份制银行雨后春笋涌现,但偏居一隅乡政府所在地,只有几家大银行分支。我和苗村官在这几家的ATM上查询完余额后,我本能地感觉不对头。为啥?就这几张卡,余额就有近百万之多!

    美国海军陆战队有句箴言:Once a Marine Always a Marine;当然中国没有这句话:一旦做公安终生是警察。不过,我以前给我们领导做佐杂时曾襄助分管过一段时间的公安工作,习惯萦绕警察意识。一个有儿有女的孤寡老人流浪低保,十年间积攒起百万巨资,不会是彩票中奖(你懂得),不会是发掘土匪藏宝(幻想),更大可能是:犯罪所得。我知道,在贩毒集团网络中,最危险的是物流环节。为最大限度地规避风险,他们往往利用老弱病残孕来运毒。徐老爹除了临终前最后三个月在村中时间稍多些,这十年间四处流浪飘忽不定。不要说苗村官履新尚不足周年,就是其他村民对他也不甚知晓。我呢,除了法律援助有过几次接触,对他一无所知。就“硬件”来看,根据我过去的经验,徐老爹是贩毒集团最理想运毒人选:年岁高身体好有文化(相对),他曾在社办企业跑过采购员算见过世面,做过大队干部不怵警察,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负担。七八十岁的老人,颤巍巍过安检,多少有点责任感的安检员都会唯恐避之不及敷衍了事赶紧让他过去。风烛残年万一仅剩的那口气是你给吹灭的呢。高龄运毒至今也令警察叔叔很头痛,抓现行就玩糊涂(有的时候是真糊涂,被利用),啥有用的也说不出来,很难执行强制措施,总不能把拘留所改成敬老院吧。于是,我定了定神,对苗村官说:咱报警吧。

    报警也不容易。若是直截了当:“喂!是110吗?我要报警,某人银行卡里有钱!”准会被以打扰扫电话而被拘留。另外这事还得保密,我叮嘱苗村官先不要声张。如果真的与毒贩有关,传播出去,他们未雨绸缪会抹掉任何的蛛丝马迹。我想了想,想起来本区公安分局缉毒中队的队长是我们局的子弟。当年我分管公安工作时,他父亲在下面某厂的保卫科做干事,还有联系,每年春节发个短信恭贺新年。我翻了翻手机通讯录,打了过去简单寒暄后要他儿子的电话。毕竟是老公安,没废话不多问,直接告诉我他儿子的私人手机号码。

    还没来得及拨打这个电话,他儿子已经打了过来用的是办公电话:“哎哟夏叔,我是林小虎(化名),虎子啊,我记得你。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有啥事你直接找我就成了,别找我爸,刚才他把我痛骂一顿。我哪能不记得夏叔您呢……”

    听完我的分析,林队完全同意。他补充说,本市毒品问题严峻,贩毒活动猖獗,当前禁毒工作重点是打击贩毒集团和摧毁网络。如果能循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抓毒枭,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不过……夏叔,您也是老公安了。林队欲言又止,他有苦衷啊。

    不放过一个可疑线索,说起来容易要落实可就难啦。公安力量那是有限资源,如果撒胡椒面每条线索都去查证,不但警力不敷使用,就是警费(办案经费)也负担不起啊。所以,对于举报的线索,不能听风就是雨,起码得过个筛子。我是过来人,当然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了。我说,这么办,我反正退休了不用上班,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我先做做外围调查,如果确有价值,再立案也不迟。虽然宦囊不丰但好歹工作多年,闲钱余米肯定有点,期间办案经费先行垫支,若是立案再办理报销。你看行否?

    瞌睡来个枕头,林队喜出望外。说实在的现在涉毒犯罪呈高发态势,案子多任务繁重,超负荷运转疲于奔命,无分身术还真没有力量去查证这个很渺茫的线索。我主动请缨,即使无果也无损,再说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呢,高兴还来不及岂有不同意之理。他兴奋地站了起来,“夏叔,公安这方面有啥事,您吱声。”

    嗯,我还真有点事。上次我开车回来竟然弄了俩违章,我耿耿于怀。一个是说我强行右转,就是前面有一辆直行车等红灯,我绕过他。可问题是我前面的那辆车是辆电动三轮。次奥,电动三轮既不买交强险也无车牌,不按机动车管理,罚款时就算?双重标准嘛,更况且那辆电动三轮已经差不多快到路口中央;还有一个违章更冤枉,说我不按导向车道行驶,在左转专用道直行。可问题是进入导向车道时的标志是左转直行均可,信号灯也不是箭头灯是圆灯,到了路口标志标线就变成了只能左转,尼玛,这不是钓鱼嘛。所以我不服,但又懒得去行政复议。正好,帮我处理一下。

    公安系统中,刑警尤其是缉毒警是最危险最苦最累的警种,当然内部地位也高。刑警求交警,那是正当防卫。林队一拍胸脯,没问题,包在他身上了。

    我接着就跟手要人了,这是个切实的表示。我们国家尚无私人侦探这一说,刑事调查权是警察特权,任何公民都无权行使,即使我曾兼职过(我局公安)副督(副督察长)也不行。毋庸讳言,任何单位都会有可有可无但是在职在编在岗的正式人员,警队也不例外。林队安排的这个刑警叫焦吉光(化名)焦警官,当然,林队会特意叮嘱他出门办事要听我招呼,我领导他而不是反之。

    (我局公安:过去企业办社会,大型特大型央企都有自己的公安科(处),垂直领导与地方公安辖区划片,不构成隶属只有业务往来。改制后转交地方。)

    这位焦警官是某警察学院侦查学专业的本科生,人挺好可是业务不敢恭维,真不知道怎么拿到学位的,可是他的交际能力极强,假如改上外交学院恐怕早就出类拔萃了。也多亏了他鼎力相助,使得调查收获颇丰。在此,顺致谢意。

    (谢谢赏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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