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秦破魏,流血能漂橹,商君辉煌成就的背后,是千万累累白骨的哀鸣。
南楚丧君,哀声满宫庭,楚宣王撒手西去之际,是楚威王新朝代的开始。
历史的更替,就像这西陵峡里滚滚东流的江水,翻滚着泥沙,沉淀着岁月……
新春伊始,乐平里的年味正浓,伯庸依例,早早地端坐于峡壁的石洞外晨读。早晨的峡谷里,寒风飘荡着伯庸白色的衣袂,也飘摇着伯庸的心绪。今晨,伯庸心里有些烦乱,看不进书,索性将竹简放在了石桌上,双手背在身后,两眼凝视着东方被朝阳镶上金边的巍巍青山。
这几天颇不宁静,尽管已久不问朝事,但秦魏战争的阴云,阴谋与狡诈的倾轧;楚国朝堂君主的病危,权力与利益的搏杀等各种消息不绝于耳。伯庸很庆幸自己置身事外。秭归乐平里,一个远离是非纷争的小镇,隔绝于崇山峻岭之间,难得清静。
朝阳慢慢从山的背后探出头来,似一轮金光四射的铜镜,柔和的晨光染红了伯庸的须发。
“主上,大喜,夫人生了,是一位公子!”老仆屈伯气喘吁吁地向伯庸报喜,须发间沾满了早晨露水和一路奔跑流下的汗水。
“何须慌张,我早已知晓!”伯庸并未马上转过身来,左手缓缓地将石桌上的竹简拿起,右手抚摸着胡须,面对初升的朝阳,露出微微的笑容,“日出东山,正得其时;万物复苏,均赖其灵,此子即名‘正则’,字‘灵均’可也!”
“主上,您说这‘正则’,‘灵均’,竟是何意啊,老夫愚钝,还请详解!”老仆屈伯拱手屈身。
“苍天正,则大地平也,我儿可取名为‘屈平’;灵均万物,则原野盎然,我儿可取字为‘屈原’也!想我屈氏一脉,乃高阳之苗裔,芈氏之宗亲,惜乎如今远离庙堂,家道中落;幸乎安居山野,难得宁静!愿我儿潜心学问,勿涉权谋,秉持正统,富民兴国!走,回去看看!”伯庸转身离开石洞,快步奔向“屈氏庄园”。
其实,伯庸心中的激动早已按捺不住了,屈氏一脉,蛰伏乡野以多年,传到伯庸这一代,人丁并不兴旺。十多年前,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唤作“女须”,虽也乖巧可爱,但毕竟是女儿之身,家族的兴旺发达,并无指望。眼下得一公子,正是他屈氏家族重返庙堂,再振雄风
不多时,“屈氏庄园”的大门已在眼前。近得门前,门口早已被闻讯赶来的乐平里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快让开,伯庸大人回来了!”人群随着伯庸的到来闪开了一道缝隙。
“多谢多谢!多谢各位父老乡亲的关心!”伯庸一边拱手道谢,一边侧身挤进大门。
“伯庸大人大喜喽,屈氏中兴有望喽!”人群中有人高声呼喊。
伯庸没停下脚步,快步穿过厅堂。靠近后堂卧室时,“哇!——哇!——哇!”三声高亢的哭声传来,直穿云霄。“这哭声好是激越,想来此子将来必是不凡啊!”
伯庸心中更是激动,迫不及待地掀开门帘,进得屋内。只见女儿女须跪在床前,夫人则斜卧于床榻,襁褓中的婴儿就躺在夫人身边。
“夫人辛苦了,夫人乃我屈氏大功臣也!”伯庸走到床前,拱手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生谬赞了,快看看你的孩儿吧!”夫人得意的转头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
伯庸伸出手,轻轻地将襁褓抱在手中。只见这婴儿粉嘟嘟的小脸圆润饱满,一双清澈的眼睛如宝石般熠熠生辉,一头浓黑的头发,两串弯弯的眉毛,眉宇间透露着一股灵气。
“此子诞于旭日东升之际,红光万丈,乃我屈氏家族中兴之之希望,我当竭力培养,乃不负屈氏列祖列宗之重托,乃不负屈氏家族之荣耀啊!”伯庸看着怀中的婴儿,喃喃自语。
“屈伯,快,分发红蛋,门外乡亲每人一袋,不可遗漏怠慢,我要与众乡里共享屈氏家族之喜悦!”伯庸大声吩咐老仆人。
“发红蛋,吃红蛋,乐平里,赛新年,屈氏主上得贵子,秭归百姓向平安!”一群孩子一边手握红蛋,一边高声歌唱。整个乐平里都洋溢着节日的喜庆,百姓脸上的喜悦更是胜过了新年。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小屈原已长到五岁。尽管出身贵族,但小屈原并不娇气,钟灵毓秀的秭归山水孕育了他性高洁,好奇服,爱花草的品格,淳朴祥和的乐平里小镇熏染了他善求知,懂礼节,亲仁爱的品性。
四月的秭归是花的海洋,屈原与姐姐女须结伴在青山绿水间尽情的玩耍。
“姐姐,你看那满山的杜鹃,开得那么好看,遍地都是,它们是来赶场的吗?”
“那它们为什么都赶在这时候开花呢?如果一年四季都开花,那不是日日都有花看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可能,是它们在冬天闷得太久了,东风一吹,它们就都跑出来,晒它们美丽的衣裳吧!”
“好漂亮啊,好香啊,到处都是香味,我的头发上,我的衣裳内,我的眼睛里,我喜欢春天!”小屈原漫山遍野地奔跑着,一会儿看看这丛花,一会儿嗅嗅那丛花,在花丛中穿梭,在花海里打滚,清脆悦耳的笑声在山野间荡漾。
“小心点,弟弟,别乱跑,我追不到你!”女须在花丛中追逐着弟弟,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突然,弟弟的奔跑停了下来,女须看着弟弟站在山路边的花丛里一动不动,女须有些惊讶,忙追了过去。
是一位老人,斜倚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老人花白的头发胡乱的披散在头上,头发下面藏着一张黧黑而又消瘦的脸,满是沟壑的脸上一对深深凹陷的眼眶特别明显,眼眶里一双灰暗的眼睛毫无光泽,身上的灰色粗布衫碎成一条一条,根本无法遮挡他裸露在外的血迹斑斑手脚。
“老人家,您这是从哪里来啊,为何这般模样?”屈原蹲下身子,轻轻地将盖在老人脸上的头发拨开。
“小公子,我本韩国宜阳人士,年来恶秦猛攻我宜阳,韩国战败,百姓流离失所,老汉我拖家带口,四处逃难,怎奈路途艰险,我的亲人有死有散,眼下,就只剩我孤身一人了!”两行浊泪从老人凹陷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战争,为何有战争,姐姐,你知道吗?”屈原紧咬嘴唇,剑眉紧锁。
“是秦国,那虎狼之邦,野心膨胀,妄想吞并九州,囊括八荒,让天下人都臣服在他们的刀剑之下!”老人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抓了一把身边的黄土,握成拳头,又重重地敲打着地面。
“秦国!为君者当有仁爱天下之心,秦君却为何这般暴戾?时下,秦国何人为君?”屈原恨恨地问。
“听父亲大人说,当今秦君乃嬴驷是也!我芈氏芈姝、芈月两位姐姐,远嫁这秦君嬴驷,可不知要如何在这暴君身旁保全!”女须在一旁担心。
“那赢驷或许会善待楚国二位公主,想这楚国也是沃野千里,带甲百万,虎狼之秦暂且不会有觊觎之心吧!”逃难老人安慰道。
“我看未必,秦楚毗邻,秦君既有狼子野心,我楚国岂能安生,既如此,我楚国君民当富国强民,壮大实力,以备恶邻挑衅!”屈原不以为然。
“小公子年少即怀大志,楚国甚幸,楚国甚幸啊!”逃难老人试图起身作揖。
“老人家切莫如此,还是坐下休息,此处不远的三星岩有一口甘泉井,我且去取些水来,待老人家饮后,恢复些许力气,我等再回庄园,弄些饭食。”屈原说罢就要转身去取水。
“弟弟且慢,我看还是扶老人家去井边,一来可饮些甘泉,二来也可洗去脸上污垢,如何?”女须提议道。
“老汉谢过二位,真是好心啊!”逃难老人拄起身边的一根树枝,吃力地站了起来。
屈原姐弟连忙左右搀扶着老汉,慢慢地走到三星岩井边。
这三星岩井是一口天然古井,藏于三星岩下,井口不大,似一面铜锣,井水长年清澈透明,味道甘甜。
三人来到井边,屈原去来水壶,汲满井水,递给逃难老汉。女须拿出锦帕,浸湿井水,替逃难老汉拭去脸上污垢。
“看,姐姐,这井水就像一面镜子,镜子里有你,有我,还有老人家呢!”
“是啊,你看镜子里的你,笑得多可爱,还有老人家,笑得多幸福啊!”
“这井啊,不单单找出了你们可爱的脸,还照出了你们善良的心啊!呵呵,呵呵!”逃难老人一边捋着花白胡须,一边呵呵地笑着。
小屈原一天天的长大,伯庸心中满是欢喜,但是看着这孩子整天在山水里野,对鲜花野草爱不释手,对怪石清泉钟爱有加,对民间奇艺痴迷留恋,心中又不免有些担心了。
“该让他读些书了,知书,方能达理也;达理,方能成才也;成才,方能治国也,治国,方能救民也。”伯庸决定为小屈原觅一良师,雕琢璞玉,使之成器。
又是一个红日初升的早晨,青山巍巍挺立,江水浩浩东流,一行行白鹭在天空翱翔,一朵朵白云在山间缭绕,一片片帆影在江上荡漾,一声声号子在峡谷回响。西陵峡壁的石洞外,一老一少两位白衣书生手握竹简,衣袂飘飘。
“回父亲大人,孔孟之谈,虽曰美好,然似空中楼阁,不切实际也,故春秋诸霸,战国诸雄,皆敬而远之,未曾有一国一君,拜孔孟为相,行儒家之策也。”
“大胆!孔孟乃圣人再世,所言所行当为读书人奉之为圭臬,岂容你黄口小儿肆意污蔑!”
“回父亲大人,太平盛世行儒家之策,固能使国富,使民强,然时移世易,倘若闭目不观天下,塞耳不闻时局,不识变易,不知革新,其谬甚矣!”
“一曰法度明,二曰人才贤,三曰君主圣,四曰百姓安,五曰军队力,六曰技艺精,凡此六者,皆乱世强国之必由也!”
“回父亲大人,此绝非谬论也。昔者吴起于我楚国变法未竟,然商君变法于秦,故秦强而楚弱;魏王不识犀首之才,致公孙衍仕秦,秦魏河西之役,魏国失龙贾而丧河西;秦王驷虽曰残暴,然其能力行商君之法,奖励耕战,民富军强而令诸侯侧目;魏王罃貌似强悍,实则昏聩,不识民意,不顾民情,丧权而失地,为天下耻笑,岂不哀哉?”
“父亲大人,原儿并未否定孔孟之圣贤也,然天地变幻,四时更迭,岂可以盛夏之薄纱御三九之严寒?父亲大人且看这漫山大树,春华秋实,夏放冬藏,岂有四时如一之理;再看这蜿蜒江水,逢礁石则激越,遇峡壁则回环,可有平缓始终之象?故曰依时而发,顺势而为,自然之理也!”
峡谷的轻风轻轻地撩拨着伯庸的须发,也撩拨着伯庸的心绪。眼前这玉树临风的少年,沐浴着朝阳的红光,那如炬的目光,那坚毅的神情,那悬河般的口才,那利剑般的思想,这是他的儿子吗,这是他伯庸的儿子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害怕这是假的,他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疼痛感给了他毋庸置疑的证明。他回想起当初那个早晨,那初升的红日,那三声穿越云霄哭声,那口耳相传的童谣,那欢天喜地的乐平里,屈氏家族的中兴,楚国的中兴,百姓的富足,天下的太平,全在这少年的身上。这少年的心胸太大了,大得装下了天下;这少年的志向太远了,远得囊括了九州。可是,可是他毕竟还年轻,虽心怀苍生,但可知世事艰难;虽有志庙堂,但可知仕途凶险啊!伯庸不敢想象儿子的未来,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决定儿子的未来了。
“原儿啊,你有如此之远见卓识,你有如此之鸿鹄之志,为父深感欣慰,然飞龙在天尚需广积厚累,眼下你尚年轻,正是刻苦读书之大好时光,当博览群经,通晓百家,切不可好高骛远,空怀虚志呀!”
“父亲大人安心,原儿深知,青山高也罢,低也罢,不登则不能达;行路远也好,近也好,不行则不能致也。欲上九天揽月,无垂天之翼则不行;欲下九洋擒鳖,无金玉之鳞则不能。儿既已立大志,自当行苦功,万里之行当始于足下,千丈之楼当起于累土,即日起,儿自会苦研经史诗易以涨见识,苦练琴棋书画以养情操,不负生我之父母,不负养我之百姓,不负湘楚千里之沃野,不负自己高远之宏志!”
“此子不凡,此子不凡也!”听着儿子的铮铮誓言,看着儿子的烈烈豪情,伯庸不由得又喃喃自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