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放飞梦想 于 2018-5-27 21:05 编辑
浩然正气文天祥
落日的余晖是如此神秘，在夕阳的晕染下，不管是城郭屋宇还是大道小路，都显示出一种特殊的色彩，然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眼前的落日再壮美，也不能使得他的心绪稍稍变好一些。更何况，眼前的那城郭屋宇，根本就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宫殿馆阁，而是早已经荒芜了的大宋离宫，这可真是“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啊。再看那眼前的大道小路，也不是什么可以让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路，而是已经久无人烟，生满了丛生的野草的荒芜之路。荒烟蔓草中的行宫，再加上空中的颓云残阳，又怎能不让人产生黍离之悲呢？这一切，就是他的眼前所见；这一切，就是他的心中所感。“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江山依旧还能让人认出，依稀就是旧时的模样，可是，“江山信美，终非吾土”，物是人非，望着眼前之景，又如何能不让他感到伤心悲痛呢？
于是，他留给别人一个久久伫立、痴痴凝望的背影，在那曾经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而今却已经变得荒凉的金陵城，留下了自己的诗句，“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他叫文天祥，这首诗的名字，叫做《金陵驿》。这首诗写于一个深秋，那个时候，南宋王朝已经覆灭了半年有余了，而金陵城，也已经早就被元军攻破了，文天祥被俘，此时正被元兵押解北上燕京，途中经过金陵城，故国情深，想起了往日的点点滴滴，又怎能不让他心潮澎湃，触景伤情呢，所以，他自然怀着楚囚之悲，写下了自己的抒怀之作啊。
在整首《金陵驿》中，充满着诗人文天祥对于家国的深深怀念和哀恸。在诗歌的第一句，就道出了自己眼前所见的景物，“草合离宫转夕晖”，那“离宫”并不是普通的宫殿，那是南宋的初年，宋高宗赵构短期留住金陵的时候，所建造的宫殿。虽然说，离宫是皇帝出巡时临时居住的宫殿，相对来说，会建造得比较简单一些，但是，即使是因陋就简，也不应该被荒草所覆盖啊。看着眼前这已经荒芜了很久的离宫，再联想起虽然自己拼死抵抗，但是，事实上，南宋的政权已经早就覆灭了，想到这里，又怎能不让文天祥在内心深处，涌起一种悲伤到极点的感觉呢？
再想起自己的身世，祖国这个“大家”已经不在，又何来自己的“小家”呢，这自然会让人产生一种“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感觉。纵使是一片树上飘零的落叶，也总有落叶归根的时候，可是，文天祥却把自己比作一朵“孤云”，漂泊无依。
在“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这一句中，文天祥连续使用了两个典故。在《世说新语》里头，曾经记载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当东晋时，战乱纷纷，社会动荡，一些士大夫曾经在建康新享宴会，有人叹息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这真是一件很令人悲伤的事情，江山还是旧江山，可是，已经改朝换代，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旧疆土了。再看第二句“城郭人民半已非”，这也是足以让人感慨的句子，正好暗合汉朝的道士丁令威的典故。在《搜神后记》中记载，丁令威学道成仙后化鹤归辽，从空中下望，说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用这样的两个小故事，正好可以将眼前的那种满目疮痍、凄楚迷离的夕照离宫之景，完完全全地衬托出来。
只可惜，今日的文天祥，相比当年的东晋士大夫和道士丁令威，到底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啊。
想当年，东晋的士大夫虽然也辗转流离，发出了“新亭对泣”，但是，至少眼前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光明，有丞相王导力挽狂澜，厉声呵斥：“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王导的话，如同当头棒喝，唤醒了哀怨的众人。而现如今的文天祥呢，他却不仅失去了家国，而且自己也沦为了阶下囚，正所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他自己也是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呢。可以想见，他此时的心情，比起当年的东晋士大夫，恐怕是更为伤痛的。再说那丁令威，虽然心中有些感慨，但是，他到底已经是一个超然物外，脱离了自己肉身凡胎的修道之人，他和文天祥的心情，自然也是迥然不同的。
文天祥显然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比喻，还不能够抒发自己内心的愤懑，所以，他又一连用了两个别的典故，进一步地抒发自己的内心世界。“满地芦花和我老”，正好和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故垒萧萧芦荻秋”中所描写的意境相吻合。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国古代的诗歌中，“芦荻”总是会引起人们的淡淡哀思，比如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就用“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这样的句子，来反衬出自己心中的那种惆怅。所以，文天祥也一样，当他看着那些纤细挺拔，无枝无蔓的芦苇，渺渺茫茫地挺立，飘摇，看着那些灰白色的芦花，沐浴秋日的阳光，如泣如诉的姿态，自然会联想到，自己那已经生出了潘岳二毛的白头，就好像这开着白花的芦苇一般，有一种苍老而又无所依靠的感觉。谁不曾有过少年壮志不言愁的时候呢，只可惜，发已白，鬓已苍，而眼前的景色，又是“金陵王气黯然收”，这一切，怎一个愁字了得。
再看那“旧家燕子傍谁飞”，给人的感觉就更是凄凉了。燕子，是一种非常念旧的小鸟，它是一种候鸟，每年都会南来北往地飞，可是，只要故巢还在的话，它一般都会飞回到原来的住处。就好像杜甫在《归燕》中说的那样：“故巢倘未毁，会傍主人飞。”但是，一旦当户人家家境萧条的时候，它也会受不了眼前的败落，惆怅而去的，就好像刘禹锡在《乌衣巷》中说的那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文天祥就是用那已经飞走了的燕子，来比喻金陵之残破和人事之变化。
眼前的所有的景致，都不由得让文天祥悲从中来，但是，这一切的打击，都仍然无法扑灭文天祥胸中的那团爱国之火，却反而还使得它越烧越烈起来了。于是，满腔的愤懑之气，已经到了不吐不快，不得不发的地步了，所以，文天祥便为整首诗歌，加上了一个悲壮的结句：“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文天祥所说的那条“江南路”，自然是指自己脚下正在行走的这条路了。江南风光秀丽，但是，此时此刻，在他的眼中看来，却全都是衰草残花，令人神伤，他即刻就要沿着这条路，走向北国，走向一个未知的领地，或许，马上就要走向自己人生的终点。如此看来，又如何能够不让人神伤呢？可是，文天祥不是一个悲悲切切的人，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率领义军，转战南北，抵御元军了。所以，在此时此刻，他想起了一个古人，那便是屈原，想当年，屈子行吟泽畔，怀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只可惜，时也运也，竟然无人能够听懂屈原在河边的呓语。但是，时隔千年之后，在江南路边的文天祥，却和屈原这位古人，隔着时空，产生了心灵的共鸣，或许，在这一瞬间，文天祥真正明白了屈原在《楚辞》的《招魂》中所说的“魂兮归来哀江南”，究竟指的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内心澎湃的文天祥，深深地明白，自己这次被迫告别江南之后，恐怕是九死一生，再也没有生还之望了，于是，他便希望自己在死后能化作啼血的杜鹃，魂归本土。传说，古代的蜀国，有一个名叫杜宇的国王，由于种种原因，最终失去了自己的国家，禅位而去，可是，他死后依然忘不了自己的故国，所以，化为杜鹃，鸣声凄厉，啼至血出乃止，这就是杜鹃啼血的传说。
在文天祥的《金陵驿》中，一连几句，句句都暗含着典故，体现了文天祥过人的才学，但是，由于所有的典故基本都是暗用，并非是纯粹的掉书袋，而是和眼前景物，个人境遇相互吻合，十分贴切达意，所以，读来便更加让人感动。
其实，文天祥能够写出像《金陵驿》这样既富有文采，又充满深情的诗歌，一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从小就是一个饱学之人，不仅学富五车，而且还有着远大的志向，卓越的见解。想当年，在殿试中，他的策文写得有理有据，切中要害，不仅道出了时弊，而且还提出了自己的改革方法，当时有人向皇帝奏请说：“是卷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人贺”。未理宗看了之后，十分欣赏文天祥的才华，钦定他为第一名。
可以说，在文天祥身上，深深体现了精忠报国这几个字，试想一下，当元军大举进攻，大宋长江防线全线崩溃的时候，所有人都人心惶惶，能够像文天祥那样，将自己的家产充当军费，召集当地豪杰之士，建立起一支达到万余人的义军，援兵勤王之人，这个世上又能够有几人。只可惜，南宋王朝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回天乏术了，虽然说将士用命，同仇敌忾，英勇作战，最终还是未能抵挡住元军的铁蹄。当元军兵临临安城下的时候，文武大臣全都纷纷出逃，而文天祥，却挺身而出，临危受命，出城去和元军谈判，因此而遭到了元军的扣押。南宋太后感觉到事情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便无奈献城纳土，向元军投降。
虽然说，文武大臣全都贪生怕死，就连皇室成员也都举旗投降了，可是，文天祥却依然没有屈服，当时伯颜欲押解他去北方，行到镇江的时候，竟然让文天祥逃脱了。自此之后，文天祥便拥立小皇帝，继续和元军周旋。当时的时局，其实天下已经尽归大元，可是，文天祥却忠心不改，一片丹心，天地可鉴。
无奈孤掌难鸣，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元军大举来攻，文天祥遭到伏击，兵败被俘，他自知难以力挽狂澜，怀着一颗视死如归之心，决定服毒自杀，但是却没有成功，元将命其写信招降另一位南宋大臣，但是却遭到了他的拒绝，他告诉对方，自己无力保护父母，难道还要叫别人也背叛父母吗？元将一再逼迫，文天祥便写下了自己的《过零丁洋》来回复，当读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时候，终于感动了元将，不再逼迫他了。
“谁家无忠臣”，当元世祖得知了文天祥的事情之后，也决定要以礼相待，便将他软禁在会同馆，决心劝降文天祥。只可惜，元世祖虽然知道了文天祥是“忠臣”，但是，却并没有真正理解“忠臣”这两个字的含义。如果仅仅靠着高官厚禄、香车良驹就能够劝降的人，那么是当不起“忠臣”这两个字的。想当年，曹操对于关羽真可谓是礼遇有加，费尽了心思，但是，忠义无双的关二爷，当得到了刘备的消息之后，灞桥挑袍，毅然离去。而今日的文天祥，就像当年的关公一样，绝对当得起忠义二字，“富贵不能淫”，任凭元世祖派出的南宋降臣们费尽了口舌，依然岿然不动。
元世祖勃然大怒，露出了自己的虎狼本性，将文天祥囚于狱中，百般折磨，想用死亡来威胁文天祥就范。只可惜，他还是不理解“忠臣”这两个字的含义，忠义之人，“威武不能屈”，想当年，苏武被囚于北国，餐风饮雪，可是，他依然没有放下自己手中的节杖。而今日的文天祥，又岂是轻而易举就会被吓到的。
至元十八年六月，文天祥被囚禁在元大都狱中已经有两年了，在狱中，他写下了自己的另一首千古绝唱一—《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文天祥在这首诗歌的序言中，叙述了囚室之中的污浊，可是，他却依然能够挺立，这皆是因为他的心中有一团浩然的正气，所以才能够泰然处之。《正气歌》是一首长长的五言古体诗，从“天地有正气”到“道义为之根”是第一段，在这段的前十句中，文天祥上下求索，追寻浩然之气的根源。在他看来，自然界的一切都存在着“正气”，日月山川等所有的东西，也都是“正气”的体现。而正是这种“沛乎塞苍冥”的“浩然之气”，在国家和民族处于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尤其显得重要，在这种时候，就表现为仁人志士的凛然气节。接下来，他便怀着一片热忱之心，一下子列举出了十多位历史上的人物，分别赞颂了他们不畏强暴，视死如归的精神。最后，他从这些伟人身上得到了鼓舞，他认为，正气是地维、天柱、三纲和道德、真理的根本。
在得到了古往今来的这些仁人志士们的鼓舞之后，文天祥便更坚定了自己忠贞不屈，视死如归之心。
从“嗟予遵阳九”一直到最后，是《正气歌》的后半段，文天祥不再仅仅局限于回忆和赞美古代忠烈之士的伟大，而是转入自述，叙述了自己的想法。尽管自己已经遭逢国亡家破，兵败被俘，被囚禁在“污下而幽暗”的“土室”之中，但是，正是因为有这种浩然正气的鼓舞，所以，他能经受得住各种各样的严峻考验，保持自己人格的完整。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文天祥看到，古代的先贤们，虽然离开现在已经很久远了，但是，他们的光辉形象，依然鼓舞着自己，他愿意和那些“一一垂丹青”的英雄人物一起，就好像一只啼血的杜鹃鸟一样，就算流尽自己的每一滴血，他的鲜血，也是要流在大宋的土地上。
就这样，洋洋洒洒、淋漓酣畅的一首《正气歌》，一首体现着文天祥崇高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的《正气歌》，与天地同辉，与日月争光。那些古代的先哲，曾经用自己的正气，鼓舞了文天祥，而文天祥，又用自己的一腔热血，鼓舞了我们这些后来人。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是文天祥在临死前留下的遗书，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足以看出文天祥心中的那团浩然正气。
记得宋朝的另一位著名爱国诗人陆游，曾经这样说过：“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或许，积攒在文天祥体内的那团浩然之气，也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了吧，所以，他才将自己的悲愤和满腔的热血融合在一起，谱写了一曲传唱千古的正气歌。
（原文作者：施云南；原载“江山文学网”“文苑·散文”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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