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白蛇传

林小白

　　新白蛇传

　　文  林小白

　　一

　　许仙是来哭坟的，可是，站在父母的坟冢前，许仙一滴眼泪都没流出来。从曙色熹微一直到黄昏，他就那样站在父母的坟前，想起过往的种种辛酸，心里无比悲伤，可是眼泪酝酿了很久始终不能如期而至。

　　父母早逝，是姐姐许氏一把屎一把尿将弟弟许仙一手拉扯长大，到了及冠，许仙知道自己不能再赖在姐姐家了，他得出去找活儿干了。虽然姐夫李公甫没说什么，这些年在他家免费吃喝，姐姐和姐夫还供着自己上了几年的私塾，已经仁至义尽了，况且姐姐夫家上有老，下有小，手边不宽裕，生活不易。许仙知道自己到了该自己养活自己的年龄了，姐姐许氏似乎也察觉到了许仙的心思，就托朋友帮忙，将弟弟送到了钱塘县上一家中药铺子当了学徒。许仙最先的想法是学成之后就攒钱开一家药铺，自己当老板，可是，天不遂人愿，当老板那是这般容易的。在药铺里被呼来喝去的，一个不留神，做错了事情还得被扣工资，别说攒钱开药铺，就是想保住工作都举步维艰。

　　流不出眼泪就哭不出声音，这时候，许仙特别羡慕那些哭坟的妇女们，眼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怎么会这么容易？她们扯着嗓子，张望着管道上来来往往的上坟者们，眼泪决堤一般。

　　许仙抬头望着阴沉着脸的天空，快下雨了。印象里清明这一天总是要下雨的，小时候许仙听长辈们说过——清明这一天，老天爷的情绪也被哭坟的人们感染了，也会流泪。而许仙心里想着的是学堂里反复背诵的那两句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许仙悲痛欲绝，几乎断魂，可是，眼泪还是无动于衷，最后只得作罢——哭不出来就哭不出来吧，孝悌之事不在于眼泪。许仙弯下身拔掉父母坟前的杂草，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着几丈开外的老榆树下走去，他的竹篓就在老榆树下。来上坟之前，掌柜的准了他的假，但准假是有条件的——他得在山上顺便采一竹篓草药回去。

　　雨点说来就来了，等许仙走近老榆树时，雨点已经打湿了他头顶的黑漆头巾，向着身上的青布长衫袭击。好大的雨！许仙这样感叹着，从竹篓里的草药下掏出油纸伞。那是出门那会儿姐姐许氏为他准备的。撑开油纸扇，背上竹篓子，许仙迈开步子，下山了。可是，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身后的竹篓子仿佛被什么牵绊着，许仙以为是倒刺之类的东西，山上长着倒刺的植物可不少。许仙回头目瞪口呆，他看见一个沉鱼落雁的女子身着一身白裙，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手拉着装草药的竹篓。这个女子许仙从未见过，但许仙分明看到她长袖掩面，遮住了一个妩媚的笑容。

　　小姐，你从哪里来？许仙结结巴巴地问。伸手将油纸扇罩在女子的头顶。

　　姑娘粲然一笑，目光缠绵绕着许仙。但那目光仅仅停留了一会儿，就羞涩地收回去了。

　　“许仙，你尽管猜猜看吧！”女子说。

　　你认识我？可是我不认识你啊。许仙在脑海里搜寻着，这二十几年来，不是在姐姐家度过，就是在药铺打杂，几时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

　　女子仍是低着头，遮掩在许仙的竹篓子后面，手上的锦袖却抛过来打在了许仙的肩头。你猜吧，就算想破头你也猜不出来，不如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我从哪里来。

　　许仙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父母坟冢所在的一座山，山中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植被，高大的槐树、松树林立，朦胧的雨水里一切看起来有些失真。

　　“你从山里面来？”许仙问。尽管有了提示，许仙还是想不起来，几时在山里遇到过这样的女子，他来这里的次数很少，只有每年清明，祭奠父母的时候才会涉足此地。

　　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许仙啊许仙，毕竟过了一千六百年了，你怎么还会记得那一年的事情，我就是你当年救下的那条白蛇，白素贞啊。

　　许仙木然望着女子俏丽的身影，脑海里依然一片混沌。清明上坟的人早被大雨轰走了，墓地里只有他背着草药茕茕孑立的身影和眼前这个女子，许仙的脸红了起来。他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女子的袖子，凭借他对丝帛棉布的经验，确认那是真的，又大着胆子摸了一下女子纤细的手，那只手柔滑而温暖，意外的惊喜使许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后来白素贞告诉他，他们一千六百年前就认识了，她是来报恩的，经过了一千多年才修炼成人。

　　二

　　许仙跑到姐姐屋子里告知他们，我要娶亲啦，一连说了三遍。这一次，他没有敲门。姐姐许氏正为六个月大的儿子换尿布，这已经是她生的第二个儿子了。姐姐没听清，她说，你饿了？饿了厨房里有新蒸的馒头。最后他不得不凑近姐姐许氏的耳朵，大声喊，姐姐，我要娶亲啦！

　　在弟弟的喊声中，姐姐许氏终于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尿布，又轻轻去拍儿子的背部，哄他入睡。姐姐说，许仙，我知道你到了成亲的年龄了，可是，你看，姐姐家也不宽裕，现在又多了一个孩子，无法为你娶妻啊。娶亲娶亲，自然要娶个女子，又不是娶头母猪母牛，咱许家穷，在钱塘是出了名的，谁会嫁到许家来啊？

　　许仙说，已经来了，昨天夜里就在我屋子里。

　　“是你上坟路上捡到的女子？该不是逃犯吧？”这时，姐夫恰好从外面进来，听到许仙激动的声音，以为他想媳妇儿想疯了。

　　不是不是，她是仙女，不对，比仙女还漂亮。许仙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姐夫凑近许仙，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又翻开他的眼皮，察看了他的瞳孔，没毛病啊。

　　爱信不信，我要回家了，媳妇儿还在家里等着我呢，我们要开药铺了。许仙推开姐夫的手，走了。

　　三

　　谁也不相信许仙真的娶亲了，包括许仙的姐姐许氏和姐夫李公甫。可是，当大红的请帖送上门时，许氏夫妇才不得不相信，这个穷困潦倒的弟弟许仙确实娶亲了。

　　婚宴设在城中最贵的酒楼，那天十里八乡的相亲们认识和不认识的，都到场给许仙庆贺。倒不是许仙的人脉有多广，来的人多半怀着某种八卦心理，想一探许仙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女子，到底是不是坊间传闻的那样，娶了个天仙般的人物。

　　婚宴上的见闻没让大家失望，穷小子许仙确实走了狗屎运，娶了个闭月羞花的女子。更让人羡慕的是，许仙的娘子，那个叫白素贞的女子还在婚宴上当场宣布：许家要开药铺了，名字就叫“保安堂”，以后来就诊的乡亲们一律半价，家境实在困难的还可以免费。

　　姐姐许氏扯着丈夫的衣袖笑得合不拢嘴，笑完又哭，哭完又笑，激动坏了，为弟弟，也为逝去的父母。

　　自从开了药铺之后，许仙就忙碌起来了。每天为病人问诊、抓药，如果不是妻子白素贞打下手，帮着熬药，许仙一个人基本忙不过来。结婚一年之后，白素贞产下一个女儿，挪不开脚，许仙不得不招了一个打杂的，帮衬着开店。

　　日子像水一样流淌，才不过四年的时间，白素贞已经为许仙生了三个女儿。生完孩子之后，白素贞的身材一点也不像别的农妇那样，走了样，她走起路来依然如杨柳扶风，婀娜多姿。钱塘的妇女们都羡慕她，私底下没少向许仙讨要保持身材的秘诀，可是，许仙哪里知道呢？

　　是姐夫首先提出那个致命的问题，那时候许氏又给他添了一个儿子。吃完饭之后，他把许仙拉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才说，你看，你姐姐都给我生了三个儿子了，你娘子也生了三个，却都是女儿，可别是个不会生“带把”的，那你可就绝后了啊，得想想办法。

　　许仙嘴上没说什么，但心倏地沉了下去。当天夜晚，许仙的欲望如同山洪暴发，床笫之欢耕耘得比以前更加勤快了。白素贞察觉出了许仙的异常。她说，许仙啊，明天还有很多病人等着你诊治呢，我也得过去帮衬着，咱们是夫妻，要相濡以沫的，又不是野地里苟合的鸳鸯，干嘛这么急？

　　许仙想起姐夫的话，说，娘子，你说你是不是生不了儿子啊。

　　白素贞先是噗嗤一笑，说，许仙啊，为啥一定要生儿子呢？后来她发现许仙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能为啥？传宗接代呗。你想啊，女儿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酸汤，不中用的，没有儿子，以后我死了，坟前连个烧纸的人儿都没有，你说我能不急吗？以后，我攒下的这偌大的家业，这药铺谁来继承？这屋子谁来住？还不蒙了灰尘？许仙的眼睛逼视着妻子，娘子啊，你到底能不能生儿子啊？

　　白素贞眼睛里已经噙满泪水，月光流淌在她美丽的脸庞上，遮挡不住她的哀怨与忧伤。白素贞呜咽着问，许仙啊，如果我真的生不了儿子，你会怎么对我？

　　许仙犹豫着说，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白素贞在澄净如水的月光下凝视着许仙，过了许久，眼泪慢慢在脸颊上干涸了。她为许仙盖上被子，说，我怎么这么糊涂呢？我对你一见倾心，加上有千年之前的恩要报，就嫁给你了，可是，我怎么忘了，你也是一个俗人呢？但许仙没有听见，他已经睡着了。

　　白素贞辗转反侧，脸上旧的泪痕刚抹去，又添新的泪痕。她起床，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看着眼角微微浮动的皱纹，谁说这些年没有老去呢？生养了三个孩子，再保养得好的女人也会老去啊。黎明之前，她喂养了最小的孩子，又为大女儿和二女儿拉好了被子，重新走回卧室。

　　“许仙，你快醒醒，你再不醒你就看不到我啦，我要回去了。”白素贞用荷叶在许仙的额头上挤了几滴汁液。她说，你快醒醒，我要和你说几句话。

　　许仙在梦中拍打额头上的水滴，侧过身子继续睡，呢喃着，这都深秋了，哪里来的蚊子？

　　白素贞绕过去，拧了一下丈夫的耳垂。许仙啊，快醒醒，我是蛇啊，我们蛇为了繁衍，只有蛇后才能产出男孩啊，其他的雌蛇都只能产出女儿啊，我不是蛇后，怎么为你生养儿子，传宗接代？

　　许仙迷迷糊糊醒来，坐起来说，什么蛇啊蛇后，我要的是儿子，我要的是传宗接代啊。

　　可是我是一条雌蛇啊，我只会生女儿。

　　我要的是传宗接代，许仙咕哝着在妻子的怀中又沉沉睡去了。昨天的病人太多了，折腾了一整天，黎明前是人睡意正浓的时刻。许仙对妻子那番话听得并不真切，直到黎明时分，阳光淌进屋子，许仙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床上妻子那截断袖，这才彻底明白：白素贞是真的离开了。

　　寻妻的许仙一直寻到那株老榆树下，看到那件几年前妻子穿的白色裙子，他才恍然：因为他对香火传承的执念，已经迫使妻子不得不离开了。

　　许仙在老榆树下痛哭失声，这么多年来许仙第一次抹到了自己的眼泪。不远处，父母的坟冢又新添了杂草。他想，父母也会怪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吧，他们死的时候作为儿子的他都没有哭，却因为一个女人的离开而哭泣。后来，赶来的姐姐和姐夫在老榆树下找到了许仙，姐夫这里闻闻，哪里瞅瞅。走了？一声不吭就走了？她要是不走我也劝你休了她——一个连儿子都生不出来的东西，就算是仙女又有个屁用？

　　许仙没有听到别人的声音，他想起初见白素贞的时候，那一袭白裙，还有那一声略带紧张的询问。

　　“小姐，你从哪里来啊？”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人告诉他了。那个女子来了，又走了。是什么让她离开了呢？

　　许仙不久之后在邻村又娶了个女人，人长得很丑，可是，屁股挺翘，按照姐姐的说法，这样的女人能生养。娶进门半年时间就怀上了，第一胎就给许仙生了俩孩子——双胞胎，两个都是儿子。第二年又怀上了，又生了一个儿子，直到许仙的屋子人满为患。

　　为了生计，许仙一生劳碌。后来，药铺让大儿子继承下来了。没事儿的时候，年迈的许仙也会跟着店里打杂的伙计上山采药，五十六岁的许仙死于采药归来的途中，那是一场大雨之后，天空里挂着色彩斑斓的缎子，伙计十分好奇地盯着那匹缎子。

　　“好美啊，像绸缎一样！”伙计说。

　　“那是彩虹，很像一条美丽的蛇，对吧？可是，很快它就会消失了。”许仙说。

千幻烟

小白斑斑这一篇很有趣，欣赏，问候。

林小白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4-24 08:53
小白斑斑这一篇很有趣，欣赏，问候。

幻烟多批评指正，小白敬茶先。

逐鹿江南

故事新编，有意思的一篇。
支持！
问候！

休憩花园

文字朴素流畅，旧神话被重新演绎，个中滋味，别有深意

徐得荣

娶进门半年时间就怀上了，第一胎就给许仙生了俩孩子——双胞胎，两个都是儿子。第二年又怀上了，又生了一个儿子，直到许仙的屋子人满为患。

我的天那，生了一群儿子啊，太厉害了这个许仙。

千幻烟

旧题材翻新，想象力丰富。

夏冰

这个版本的许仙挺有意思。确实大开脑洞。不得不说，小说是想象的事业

清风剑

许仙知道自己到了该自己养活自己的年龄了，
这句咋这么多自己呢？是故意这样写的吧？这样写有什么好处？真不知道哩。

文字闪耀生活

有点悲伤的故事，爱少了点，传宗接代的许仙，晚景凄凉啊？

无奈稻草人

想象力丰富的作品，不错，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