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要怎样才会感动

杨献平

要怎样才会感动

       杨献平
               
       　　 同桌的楠肩膀突然抽动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我侧过身来，就看见了泪水，她白皙的面颊上，挂满了凄楚……其实，我早已落下泪了，我的泪水汹涌着，我的肝肠在猛烈搅动……楠和其他同学没有注意到我流泪的细微动作，他们也和我一样，在偷偷哭泣了，只是男人们不喜欢让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罢了，泪水溢出来，就装作揉眼睛一般，把它们擦在手掌上，连手帕都羞得掏。

        　　这个夏日的午后，阔大的房间汗腥扑鼻，炎热异常，但没有人窃窃私语或是心不在焉。大家都盯着正面墙上的小小屏幕，眼睛中闪动着异于平日的光彩。《巴黎圣母院》徐徐播放着，我们的心灵在浏览着、思想着，并一再感动着。爱丝米拉达和夸西莫多的先后出场，引得大家一阵惊愕，我们没有想到，雨果笔下美与丑竟然如此泾渭分明！而卡罗德的出场，我们没有表示什么，我在想：这一个神职人员，想来也是极为虔诚的。对这样的人们，我们大可放心，不必设防。

       　　而每每看到夸西莫多丑陋的模样，以及他爬上钟楼，使劲敲钟的动作，心里总是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觉。一个丑陋之极的人，站在美丽的爱丝米拉达面前，与鲜花和牛粪何异？而爱是无法选择和制止的，你可以杀死一个人的生命，可是你无法拒绝一个人对你的爱。也许爱丝米拉达压根就没有喜欢过夸西莫多，甚至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夸西莫多却将自己的爱压在内心的最低层，也许他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到最终，是自己静静地躺在爱丝米拉达的尸体旁边，在端详、回忆和幸福的死亡旅程中与自己心爱的人一前一后走上天国。这时候，音乐响起来，即使挽歌也变做颂歌了，在空旷的教堂和我们的心灵里缠绕着，那是一种令人彻骨感动的声音。我们的泪水再一次澎湃而出。直到出现黑屏的时候，我们还没有醒过神来，大家好久没有站起身来，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一个个面色沉重，连呼吸都隐匿了似的。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目睹并参与了的集体感动。悲观一些说。恐怕今生都不会遇见了。为此，那个夏日下午和楠就深深地走进了我的记忆，尽管那是一个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的日子，楠也回到了济南，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而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我们曾经不约而同地感动过，一起流过眼泪。本来素不相识的人，一同感动、幸福或是哀伤，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忘掉他们呢？

     　　我的叙述就这样开始了。我没有太多的欲望，却是十分喜欢让自己感动。而越是渴望的越是遥远。在平凡的生活中，我们已经丢失了太多。想感动的时候却面对着一大堆让人啼笑皆非的人群和事物。这世界就是这般的阴差阳错。也只有钻到故书堆里，或是运用想象为自己编造一些感动。可这些总有点不切实际。我多希望哪一天再一次被什么所感动，止不住眼泪，哭他个昏天黑地的。可是，在我们周围，还有什么可以让我们不自觉地深入其中，为他哭为他笑，为他感动为他悲哀？好多的人，好多的事，好多的滑稽、无聊和谎言排山倒海，堵在我们的面前，就连心灵的缝隙也像是滴水不漏了。

     　　　爱是我们唯一感动的理由，也是最高境界。虽然我们会因为同情、怜悯和被温暖而感动，但这不都是因为爱吗？爱是一种抵达和剖切，是温柔的杀伤和烧灼。罗洛·梅（rollo may）说："爱意味着我们把自己向肯定和否定敞开--向痛苦、哀伤、欢乐和失望，向自我实现和意识的强化敞开。"只是，在现实生活中，真正敞开的爱却是不易达到的，就像正在热恋的人们一样，敞开只是相对而言。事实也是如此，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毫无保留之后，那也就是你失去他或是她的时候了。庸常的爱情常常包含着些微的欺骗，这种欺骗也许是善意的，善意的欺骗也是一种爱的方法。我们不必要求过多。但我们必须学会如何去爱，奥登在其《焦虑的时代》这样描述了一个年轻人的处境。他说："因此，最后他被告知，学会去爱，必得先明白何以不能爱！"而在我的思想中，不可爱和不能爱的人和事物不多，只要我们所爱的，那么，无论怎样，它都是神圣的。

      　　　因此，我们不能说类似于杨贵妃和唐明皇的爱情就不是真正的和高尚的爱。爱没有疆界。出身和职业只是爱之外的一种条件，而不是爱的主题和全部。"爱是与对方相处的喜悦以及对自己与对方价值和发展的确认。因此，爱总是具有两大因素，一是对方的价值和美德，二是自己在与对方的关系中所得到的欢悦和幸福！"（《罗洛·梅文集》第674页）尽管杨贵妃与塞外胡儿安禄山有过不清不白的历史，但与李隆基的爱情仍然是一曲千古绝唱。听听、看看或是想象一下，也是禁不住要感动的。

     　　　　在我们的传统意识中，好像这些创造爱情奇迹的人们，天生就是为了爱情一般，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似的。明末的才女柳如是则是个例外，这个天生娇小，性格机敏，好诗善文的姑娘，伊始嫁给孝廉宋轩文，宋母不喜欢其个子矮小，好与文人"扎堆儿"的儿媳，婚后不久就离婚了。柳却不觉得遗憾。也难怪，柳如是心里爱的人是陈子龙。虽然与陈并没有成为并蒂莲花，但后来一直关系密切。柳如是诗词作品集的《戊寅草》，就是陈子龙做的序。柳如是后来嫁给东林党文人钱谦益，而钱有才无德，明亡时，柳如是拉着钱谦益跳河自杀，钱不干，柳跳，被制止。其实，柳如是与钱在一起30多年，愉快时光也不过三两年。柳如是的烈性丹心，与钱谦益的卑鄙龌龊，常使人感到无奈。柳如是的行为让人感动，而她的命运却满是悲哀。但这也是我们感动的理由，为这样的才女，流点泪也应该的。

       　　　萨特可以拒绝领取诺贝尔文学奖，但却要在《存在与虚无》的扉页上郑重写下"献给卡斯道尔 （castor）",也就是他的终身伴侣海狸。当然，爱情与荣誉与金钱不可混淆，而将一部心血之作明目张胆地献给一个人，这就是萨特的伟大和高明之处了。也许，在萨特的心目中，没有海狸就没有《存在和虚无》，自己也就没有如此坚韧的创造力和爆破力。其实，萨特放荡不羁，一生经历的女人很多。但从萨特的爱情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经历的异性再多，到最终，能在心里留下痕迹的也就是那么一个。其他人就会像雨天幽岚一样，逐渐模糊，乃至消失不见。和萨特相反的老托尔斯泰，虽然有一个女人一直守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清誉手稿、做家务、跑邮局、接待出版商和来访者；照顾不可谓不周到，感情也很好。但最终，这位老人却一个人走向偏僻的小火车站，在笔直的铁轨上徘徊许多，最终，静静地躺在上面，让飞驰的钢铁将身体撵作肉酱。老托尔斯泰的自杀，研究者多归咎于与他相伴多年的那个女人：一对夫妻可以朝朝暮暮，可是无法深入对方的心灵，巨大的孤独是致人心死的高效利器，心灵的因素常常会超过外在的理想、肉欲乃至让人无限眷恋的世俗生活。我无法想象清楚老托尔斯泰在铁轨上躺倒时的表情，更无法看到他当时的眼角是否有泪。

      　　　巨人和思想者的爱情多半不够完美，或多或少地留有遗憾，这是不可避免得。好像上天对他们的一种嫉妒一样。毛泽东逝世后的第6年，在杨开慧长沙板仓住所的墙缝里，发现一封信，这是杨开慧1929年6月20日写的，牺牲前把它藏在那里。杨开慧写道："我看见了他的心，他也看见了我的心"；"从此我有一个新意识，我觉得我为母亲所生之外，就是为了他了。假设有一天母亲不在了，他被人捉住了，我要去和他同享一个命运！"（据《毛泽东传》）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就让我涕泪横流了，我的心好像裂开了似的，形成一个巨大的伤口。我的脸庞刻着极度的悲伤，我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感动击中了，这一颗柔软的子弹，比真实的刀枪更具威力，它虽然不能穿透一个人的肉体，但它可以降服、打碎一个人的灵魂和精神！这样的爱人，天下少有；这样的爱人，九死而不悔！这一个痴情女子的肺腑之言，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肃然动容。晚年的毛泽东心境苍凉，时常陷入巨大的孤独。对杨开慧的怀念愈加强烈，以致毫不掩饰：“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并多次抄录其分别作于1921年的《虞美人·枕上》、1923年的《贺新郎·别友》，放在枕边，时时咏读，我们不难想象，在毛泽东的心里，对杨开慧的思念，又是怎样的一种英雄柔肠？在毛泽东的精神世界里，始终有一扇门紧闭着，除杨开慧、斯诺等人能够进入之外，在他那个时代，不但没有可以与之比肩的煌煌巨人，也没有谁能够与毛泽东真正坐在一起，彼此深入内心地进行交流和探询？所以，对于我们这等后辈来说，任何猜测都是虚妄的。遗憾的是：这封信到1983年才发现，如若毛在世的时候看到这封信，这烈士暮年的巨人内心，又将是怎样的一种波涛翻涌，柔肠寸断？！依毛的性格，定会再写出一些气势浑雄，词句婉约的好诗好词来。可是，时光不与巨人便，一封令人扯肝撕肺的"情书"，就再也找不到知音了，留却后世，万万千千的后来者，也只有焚香捧之，以灵魂聆听这旷世绝响了！
            
    　　　当然，让我们感动的不仅是这些，可是，在我们身边，除了父母、妻儿偶尔带给我们的感动之外，仔细检点一下，还有什么可以这般隆重地打动过每一个人的心灵？许多连篇累赘的报道，其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如果时常能够舍身处地邂逅一些真感动，那么，我们日渐萎缩的心灵绿枝，也就会时时绽出美之笑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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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笛

我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所以常常会在阅读别人的故事时被感动地流泪。
为你的感动而感动。

小老鼠

有多少爱，到你瞑目的时候还久久难以忘怀～～～有多少感动可以使你一生为之流泪～～

江南

看到这个“楠”字，好亲切！

流星7749

咱容易感动爱哭也爱笑。
这个楠字也让我想起了蓝字：））

江南

楠字，不能说，蓝字，其实也不能说。

木祥

最初由 杨献平 发表
要怎样才会感动

       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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