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境

夏冰

　　我终于明白了我伯伯赵大明为啥在临近去世之前，终日躺在床上了。大约有两三年吧，伯伯一直以躺在床上的姿势，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
　　
　　实际上现在的我跟当年的他十分相似。每天早晨，我都十分不容易让自己爬起来。六点半的闹钟，响了之后我把它按掉，继续睡，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七八点钟的样子，忽然从梦里醒来，瞅瞅手机上的时间，还是一副不想起床的意思。忍不住痴痴地想，如果一直这么躺着，多好哇。忽然就想起伯伯来，想起他躺在床上的那些日子。
　　
　　伯伯去世已经六七年了。但是很奇怪，一来就会想起他曾经躺在那个昏暗的屋里床上的情形。就感觉到好像他依然躺在那张床上。
　　
　　有一天我去看望他，那是在2011年八月十五前几天的某个上午。当我走进那扇熟悉的屋门时，我无法想象扑鼻而来的究竟是什么味道。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气息，我的伯伯便仰面躺在床上，听到有人进来，他就扭过脸来看着门口。
　　
　　我努力屛住呼吸，慢慢才适应了屋里暗淡的光线，才看清楚伯伯的瘦小却红润的脸。
　　
　　伯伯躺在那里，微笑着注视着我。这副模样，让人感觉到躺在床上的他十分幸福。
　　
　　伯伯是我爸的叔伯哥哥，伯伯的父亲和我父亲的父亲是亲兄弟。伯伯的妈我叫大奶奶。小时候，我去大奶奶家拜年，总是弄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到后来能弄明白了，已经住到了城里，很少回村了。
　　
　　一开始，伯伯还出门在院子里解决拉撒的问题，吃喝则都在被窝里进行。到后来，就连拉撒也懒得下床了。是的，最初，他就是使懒，并不是真的下不了床了。渐渐时间长了，他就是想下床也下不了啦。太长时间的卧床，他的腿已经不听他使唤。遇到大小便，他就便拿起放在床头的一个便壶解决问题。伯伯已经七十多岁，是村里的五保户，村里专门给他雇了保姆。保姆是个家在附近的中年女人，姓李。李姨每天隔段时间进来，收拾掉便壶里的东西，准备好开水饭菜什么的，转身就走了。伯伯曾经跟我说：她都不跟我说句话。是的，伯伯是希望李姨能跟他哪怕是说上一句话的。但是李姨恪尽职责，做什么就是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坚决不做。伯伯也没办法。他只好自己躺在床上，翻着报纸杂志学习，或者，思考人生。
　　
　　伯伯是个爱学习的人。他识字。当年他读到了小学四年级。曾经听大奶奶说，伯伯脑瓜子挺灵，还受到过老师夸奖，还带回家一张奖状。但家境原因，读到四年级就辍学了。伯伯的父亲在伯伯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大奶奶含辛茹苦拉扯大了他。所以伯伯再没机会进入课堂。不上学的伯伯并没放弃学习，他利用一切机会学习，比如，一块报纸，几页书。只要是看到，他就会拿起来，看得专心而仔细。并且，他还要针对性地询问人们问题。比如说，报纸上说到了关于伊拉克战争的事，他就要发表自己的看法，认为美国佬狗改不了吃屎，就是个反动派。人们听了他的话，都看着他笑。他不管那些笑里面藏着的内容，只顾自己滔滔不绝说完看法。到每天躺在床上的日子里，伯伯也没放弃学习，他的枕头边总是放着一些报纸，或者杂志。在十分暗淡的光线里，伯伯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并没因自己这么个样子就影响到学习。
　　
　　伯伯二十岁那年，奉母之命与邻村一个女子成婚。婚后的小日子还算甜美，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男孩。变故发生在某一日的一个突发事件。那天其实跟往常没什么区别，看去一切平常稀松，大奶奶照常早起做饭，伯伯吃过饭扛着锄头去上地，他媳妇则在家里一边带孩子，一边做一双鞋。不到晌午时分，有人着急忙慌跑回家来，向大奶奶和伯伯的媳妇报告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快，快——来人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到大奶奶听了个大概，扭着小脚跑出院门，伯伯的媳妇还在院里发愣。
　　
　　因为地头的一小块横向边梢地，伯伯跟毗邻的那个名叫刘三来的人发生了争执，两人都说那块地属于自己，但是都没有确切根据。因为进出地的时候，大家都得走那块地，所以实际上那就是一块公用地。可是问题来了，这块地究竟属于睡？该谁锄草施肥，做这块地上的一应营生？将来的收获归谁？这个刘三来是村里出了名的茬儿，一般人都懒得理睬，但是这天伯伯忽然脾气上来了，不依不饶，一定要刘三来承认，这块地就是属于他赵大明的。当然，刘三来不是你想咋样就咋样的人，一来二去，话来话去，两人就吵起来，就骂起来，就动起手来，究竟是谁先动的手，没人能说清楚，但是两人你给我一拳，我踹你一脚，在地头打得不亦乐乎，却是当时地里干活的人们都看见了的。按说两人打闹一番，众人劝解开也就算了，但是事情比较蹊跷，伯伯在被众人拉扯开后，还是十分气愤，一直跳着脚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忽然就哈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又呜呜呜哭起来，人们就说，哎呀，可不得了，赵大明恐怕是疯了。于是就有人赶紧跑回家去，把这个天大的坏消息报告了大奶奶。
　　
　　事情并没有什么结果。当时的情形，按村里人的说法是，村干部给两家和了稀泥，那块地的归属到了也没说个一清二白，当然，伯伯发疯一事，更怪不到别人头上去。好在伯伯很快就恢复正常了。恢复正常的伯伯不哭不笑，该上地就上地，该回家就回家。平时板着个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如果事情就这么发生后再不波动，也算。问题是伯伯上地时，隔三岔五就要碰到刘三来。刘三来总是用那种让伯伯不舒服的眼神瞅他，一来二去，两人又炝炝起来。于是，不可避免地，伯伯再次疯了。这次伯伯疯的时间比较长。伯伯披头散发，在田地里、街巷里乱跑，一会儿哈哈笑着，一会儿呜呜哭着，把好多人家的年轻小媳妇都吓得不敢出门了。这事情就大了。有一天，伯伯的媳妇，也就是我的大娘，抱起孩子，卷起包袱，回娘家去了，一去不回头。临走的时候，把一双新做的鞋递给大奶奶，大奶奶一看尺码就知道，这是她给伯伯做的鞋，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媳妇也流下泪来，想说什么，却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扭身就走了。
　　
　　大奶奶在伯伯情形好的时候，娘儿俩相跟着去叫了几回。不过都不管用。两个村子相距不远，一开始娘儿俩步行着去。大奶奶颠着她的小脚，走得很不容易，伯伯给大奶奶找了一根木棍拄着。再后来，就赶着牛车去，大奶奶坐在牛车上。媳妇是一副铁了心肠的样子，媳妇的家人也只是陪着笑脸，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大奶奶提出来要带回孩子，不让。说见见总可以吧，于是就见一见孩子。这还是开始。到后来，再见了面，连话都懒得多说了，连孩子也不让见了。大奶奶就很愁。伯伯疯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这么着，好多年过去了，伯伯就一直单身。
　　
　　有一年，我去看望伯伯。那是大奶奶去世后不久，父亲总念叨他这个苦命的哥哥，于是我便动身去完成这项任务。
　　
　　当我推开虚掩的街门时，看到一个实际上不应该看到的景象。伯伯正蹲在院子里的菜畦里拉屎。我想退出街门到巷子里，却又没有。我迟疑着的时候，伯伯扭脸看见了我，就笑着跟我打招呼。我匆促而不乏尴尬地回应着的同时发现，午后灿烂的阳光映照下，他干瘦的屁股雪白。这幅情景好长时间没法从我脑海里遁去。我奇怪当时那个场景强大的生命力。那天前前后后我所经历了的事，比如进门之前，脑海里盘桓着关于伯伯的种种；比如进门之后，伯伯跟我说长道短的情形，那些事情都倏忽不见了，都朦朦胧胧了，惟有这个景象，十分鲜明。
　　
　　是的，一开始，我不理解伯伯为啥在最后那些年，钻在被窝里不下床了。现在我理解了。自己每天晚上拖拖拉拉不上床睡觉，每天早上拖拖拉拉不起床，这都是内心有个声音在说，无所谓，无所谓，咋着也行。于是便一直拖拖拉拉，无论是做什么事，都是这副德性了。我不知道伯伯当年心里究竟咋想。但想起他躺在昏暗的屋里的情景，总是忍不住要这么想起自己。
　　
　　伯伯下葬的那天，是个淫雨霏霏的日子。我随着大家走向墓地。心里是一种十分稀松的平常感觉。坑已经挖好。看着灵柩徐徐降入坑里，我忽然间就想起了伯伯那副红润润的笑脸。

香薰古琴

一个人为什么活着？其实就是个心气。没有了希望没有牵挂，只好躺着等，活一天算一天，怎么活着都一样。作品描述了不幸的伯父的生活境况，为了一块边角地和邻居争执，那是生命的激情，所有的一切都远去，只剩下了躯壳，那是生命的撤退。精神永远是生命之魂。
问好夏冰老师。

夏冰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8-4 15:42
一个人为什么活着？其实就是个心气。没有了希望没有牵挂，只好躺着等，活一天算一天，怎么活着都一样。作品 ...

古琴老师一语中的。是的，精气神儿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动力源泉。

瑞雪洪荒

是的，精神是生命之魂，夏冰这篇深度阐述了这一生命之境，引人思索。

夏冰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19-8-5 10:30
是的，精神是生命之魂，夏冰这篇深度阐述了这一生命之境，引人思索。

但愿更多的人能够保持生命激情，享受生命过程。谢谢瑞雪老朋友支持。

令箭

:handshake

fonyuan

来给夏先生点赞。:victory::victory::victory:

夏冰

令箭 发表于 2019-8-13 18:45

谢谢老弟鼓励支持。问候送上。

夏冰

fonyuan 发表于 2019-8-15 09:01
来给夏先生点赞。

谢谢老弟鼓励支持，问候送上。

野芒

伯伯是个普通人，也是个老实人，同时也是个爱学习的知书达理的人，偏偏碰上了无赖，遇到了不甘主持公道的干部。人活着如果尊严没有了，也就没有了活头，并且妻儿的离去让盼头也没有了！伯伯的悲剧并非只出现在作品里，现实生活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在他的悲剧中人们应该学会反思！

夏冰

野芒 发表于 2019-8-18 20:48
伯伯是个普通人，也是个老实人，同时也是个爱学习的知书达理的人，偏偏碰上了无赖，遇到了不甘主持公道的干 ...

人就是活个盼头。没精气神儿了，也就没盼头了。
谢谢兄弟关注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