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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生 意 气 亦 自 雄 ——读文天祥《过零丁洋》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南宋是中国历史上经济和文化高度发展的朝代,但在对外关系上却始终处于弱势。在北宋崩溃后避地江南的这一政权从开始建立就受金朝武力的重压,而后是更为悍勇的蒙古铁骑。
历史的轨迹时有诡秘,文明毁于野蛮自古以来在东西方皆屡见不鲜。由于这种压力和危机的存在,南宋诗歌中尤多表现忧国情怀、报国志向的作品,而其情调往往以悲愤为主。
人们最熟悉的,前期要数陆游临终时带有遗嘱意味的《示儿》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而后期,应该就是文天祥这首《过零丁洋》了。将两首诗一起读,我们未免会产生一些伤感,因为“北定中原”始终只是一个梦想,而志士仁人所能追求的,终了唯有“留取丹心照汗青”。但同时我们也从诗中受到鼓舞:尽管历史巨变的狂潮并非一二书生所能抵挡,但他们崇高的气节、慷慨的情怀,却因灾难的磨砺而愈发光华灿然;它让后人懂得,即使“命运”是不可征服的,至少还有同样不可征服的事物存在,那就是人的意志。
文天祥是科举场上的状元郎,官至右丞相。状元宰相,说起来简直就是古时文人能够获得的最高的荣耀了。但对文天祥来说,这只带来了无穷尽的艰难与辛酸。因为他生活在南宋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末期,他的仕宦经历,完全是伴随着这一王朝走向毁灭的过程。
这就是“辛苦遭逢起一经”,它的意思是:自从由科举得官,遭逢皆是辛苦。宋代科举考试中有经义一项,于儒家五经(易、诗、书、礼、春秋)中选一经。但“起一经”又不仅仅是用经义考试代指科举(宋代科举除经义还有其他内容,其中“策论”尤为重要),它同时也表明自己出仕的志向与儒家经典的关系。
文天祥在绝命词中说:“孔日成仁,孟云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表明他确是一个儒家优秀传统精神的继承者和发扬者。而形势却是每况愈下,尤其是自文天祥1275年应诏勤王以后的四年,南宋军队的战斗力已完全不能与元军相抗,终于到了“干戈寥落”的尽头(“周星”指岁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从国家来说,大好河山在敌人的侵略下支离破碎,昔日繁华如柳絮随风散去;“身世浮沉雨打萍”,从自身来说,数年间从募兵从戎,到以丞相身份出使元营而被拘留,然后逃脱再战,终至兵败被俘,奔走四方,颠簸流离,没有力量支配形势的变化,就像暴风雨中渺小的浮萍。太平时代的读者难以充分体会文天样在国破家亡、身为囚徒之际内心深切的悲哀,但他的痛苦,我们多少还是能够从这形象的诗句中感受到的。
这首诗作于祥兴二年(1279年)初,当时元军出珠江口进攻南宋最后据点厓山(在今广东新会南海中),文天祥被押解同行。船经过的一处海面叫“零丁洋”,这使他想起两年前在江西与元军作战惨败,顺赣江退往福建,经过一处河滩名为“惶恐滩”。昔日惶恐,此时零丁,两个地名正好被用来象征自己从事抗元战事以来的经历。
诚然,个人是渺小的,所谓“挽狂澜于既倒”,如果没有形势转变的契机,不过是无意义的自慰。从诗歌艺术来说,这两句通过具有感情色彩的地名将事件和情绪融合在一起,构成的对仗天然巧妙,内涵也非常丰富。
文天祥出身于富贵家庭,早年生活颇为优裕。从政以后历经艰危坎坷,两度陷入敌手。如果他愿意,并不是没有另觅出路的机会,而且元朝一方也对他一再表示敬重。他不可以“识时务”而“为俊杰”吗?但既然立志要承担国家与民族之命运,就无从逃脱它的危难所带来的一切不幸。
个人的生命因而失去安乐与欢愉,变得格外阴晦和沉重。诗的前六句始终将国难与身危两方面的凄楚哀痛结合为一体来描述,情调悲愤而低沉。这是必然的,也是真实的。但诗人不愿意完全沉酒在其中。无奈、无力,惶恐、零丁,都是事实,但还是有一种力量可以自救,可以使人振奋,那就是意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诗歌到了最后以如此高亢的调子来收束。诗人相信只要坚守自己所信奉的道义,不惜以死来完成自己确认的道义责任,那么,他的形象仍将映照史册(“汗青”代指史册。上古用竹简记事,制作竹简须用火烤去竹汗即水分,故称汗青)。
文天祥其实是一名书生,他的诗虽然说不上一流,但也堪称为出色。至于他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才能,则未有足够的证明。因为在宋朝而言,那是衰亡的年代,政权的活力已经消失,即使他有能力,也缺乏成功的机会。他给后人留下的是一种崇高的精神,这种精神对一个民族渡过它的危机,谋求自存和发展永远是有价值的。
我相信文天祥在写下“留取丹心照汗青”时想到过这一点,他所考虑的,至少不仅仅是个人在历史中的荣誉。
(原文作者:骆玉明 原载《中学生阅读》2007年第12期。转载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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