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婉约

何足道哉

　　说说婉约


　　1，


　　汉语的优势就是既表音又表意，而表意这个特点，在语言的世界，又独一无二。


　　所以，外人读汉语，面对汉语的一词多义、比喻义、引申义或者言外之意，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我们，则在汉语无穷的意蕴里流连、沉醉，而乐亦无穷矣。


　　古人创造了这样独一无二的汉字，就琢琢磨磨，去发现，去丰富，创造。在漫长的岁月里，古人对汉语的使用与提炼，恐怕已经登峰造极，后人，无法望其项背，只有沾雨露、承恩泽了。


　　贾岛有一首名为《题诗后》的诗写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唐代卢延让也有一首《苦吟》，其中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样的诗句。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出古人之所以能够创造出那么多蕴藉隽永的词句，也是耗尽了心血的。最著名的恐怕就是贾岛与韩愈关于“推敲”的佳话了。他们那种“推敲”的执着精神，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写诗作赋的人。所以，我们今天读到的汉语，才会那么蕴藉，这么迷人。我们是无法像古人那样，“二句三年得”了，我们没有古人那种情怀了。


　　说到“情怀”二字，不也是意蕴无穷的词吗？在我们古汉语里有许多类似的词语，被古人提炼出来，赋予了无穷的意蕴，每每见到，都会感觉美不胜收，奥妙无穷，让人浮想联翩。就像一滴水，带着大海的涛声，带着湖泊的宁静，带着蓝天云朵的恬淡与悠远；就像一朵花，蕴含着阳光的温暖，清风的飘逸，泥土的厚重，还有雨露的轻盈……


　　所以，一个个词语，就如同一段段历史，一个个故事，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在我们文化的长河里，流淌着、闪耀着，不止不息。


　　就像那“断桥”，“青衣”，“蒹葭”，“销魂”，“黄昏”，“化蝶”……每一个词汇，都是一段佳话。


　　2，


　　我常常为“婉约”这个词汇倾倒。


　　“婉约”就属于汉语里面意蕴最为丰富的词语。字面的意思是委婉含蓄。如“故婉约其辞，以从逸王志”。又指柔美。如汉•王粲《神女赋》：“扬娥微眄，悬藐流离。婉约绮媚，举动多宜。”可以看出，“婉约”这个词语，既可以用来评价语言，也可以用来形容人的姿式情态。


　　“婉”“约”两字都有“美”“曲”之意。分别言之：“婉”为柔美、婉曲。“约”的本义为缠束，引伸为精炼、隐约、微妙。故“婉约”与“烦滥”相对立。后来，逐渐成为概括一类诗词的风格，与“豪放”相对应，成了一种诗词风格的总称。


　　南北宋之际《许彦周诗话》载女仙诗：“湖水团团夜如境，碧树红花相掩映。北斗阑干移晓柄，有似佳期常不定。”并评云：“亦婉约可爱。”这大概就是人们对“婉约”风格诗词最初的印象。后来，凡是内容主要写男女情爱，离情别绪，伤春悲秋，光景留连；其形式大都婉丽柔美，含蓄蕴藉，情景交融，声调和谐的诗词，人们就归类于“婉约”。唐宋时期比较有影响的主要诗人有温庭筠、冯延巳、晏殊、欧阳修、秦观、李清照等一系列词坛名家。


　　宋代，特别是南宋时期，由于时局的影响，诗人们的创作风格愈加鲜明。有人因为失望而去晓风残月里，吟风弄月去了；有人因为愤怒，醉里挑灯看剑，将栏杆拍遍，慷慨生哀了。“婉约”与“豪放”犹如一座大山的并峙高峰，将宋代的诗词，送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


　　3，


　　其实，“婉约”一词应该专用来描写女子美妙的情态的。


　　对女子而言，婉约就是一种美，一种难以言说的古典的美。


　　王粲,《神女赋》有句云：“扬娥微眄，悬藐流离。婉约绮媚，举动多宜。”“婉约”就是对年轻女子的描摹。一个美丽的女子，眉梢轻轻扬起，眼神顾盼迷离，姿容婉约妩媚，举手投足都那么优雅得体，不是一种美吗？是一种婉约之美。“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我不知道，徐志摩在写这句诗句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中国古典文学里“婉约”这个最具柔美意蕴的词语来。但我知道，徐志摩的的骨子里，一定深深烙印上了中国古典文学最美的元素。所以，即便是面对异国他乡的女子，他的笔下，流淌出来的，也是中国式的儒雅与精致。


　　有人说，徐志摩这首诗，抓住了日本女人最具典型的细节：“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把日本女人全部的温柔与温顺写得淋漓尽致。这固然是徐志摩写作技巧高超，也是因为我们汉语的意蕴之所在。


　　“婉”为柔美、婉曲；“约”为精炼、隐约、微妙。你看，温柔一词，也只是“婉约”意蕴的一个部分，就可以把一个人的一个细节描摹得那么精彩，那么经典，成为让人深深为之沉醉的名句。更何况“婉约”的全部意蕴呢。


　　“婉约”一词，其美妙，不仅仅在于词语本身，而无穷意蕴，更在于词语所表达的意境并由此产生的美妙联想。


　　4，


　　宋代诗人，对中国古典文学最大的贡献，除了由唐诗而宋词之外，就是于宋词中，给我们提供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诗词风格，“婉约”与“豪放”。晏殊、柳永、秦观、李清照……这一个个名字，不但让我们记住了这个词语“婉约”，也让我们从他们的诗句里，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婉约”的魅力之所在。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寻寻觅觅（宋•李清照）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舟过吴江（宋•蒋捷）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寒蝉凄切（宋•柳永）


　　翻开一部《宋词》，具有婉约风格的诗词，满目皆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守着窗儿，独自凝眸，凝眸处，满地黄花憔悴。更那堪，雨疏风骤，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男欢女爱，悲欢离合，欲说还休。许多的诗人，不愿被现实所伤，就去风花雪月里，抒情去了。


　　有人说，婉约风格的诗词虽然盛于宋元，但却是滥觞于《诗经》。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读这些诗句，无一句不婉曲，无一句不微妙。《诗经》开婉约之先河，果然不虚。中国文化之源头就是《诗经》，婉约始于《诗经》也是无可争辩之事实。《诗经》于中国文化，有太多的渊源，《诗经》为我们后学，提供了太过丰富的养料，虽然过了几千年，我们仍然可以从中获取许多的营养和灵感。后人无论怎样努力，但论文学成就，能够超越《诗经》者，能有几人？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写人之思念，婉约如此，有后继者乎？“相濡以沫，相掬以湿，不若相忘于江湖。”写人之情感，既那么含情脉脉，那么感性却又那么理智，充满人生睿智。我想，后人恐怕难以做到了。“执子之手，与子皆老。”这些婉约而又隽永的诗句，后人真得无法企及。不是我们不够努力，是我们缺少古人旷达与悠远的情怀了。


　　5，


　　宋词之外，最具婉约风格的大约有两位。一位是纳兰容若，另一位则是生活在雪域高原的活佛仓央嘉措。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只需这一句，就足以让纳兰将一个“婉约”占尽。虽然百年宋朝众多宋词，一派婉约诗词，在我看来，也只有易安的“人比黄花瘦”；晏殊的“小园香径独徘徊”能与之相提并论了。倒是后来的元好问一首《摸鱼儿•雁丘词》中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之句，可与之相媲美。


　　由此看来，婉约，又不仅仅是离愁别恨了。


　　仓央嘉措，是六世达赖活佛，在历史上及其特殊的一位。他应该是活佛中最为多情的出家人，是出家人中最为抒情的诗人，是诗人中无法再现的活佛了。佛的世界，我们不懂，更加不懂的是佛的诗性。但从“婉约”的角度来说，仓央嘉措的诗，则是婉约得不能再婉约了。他的诗句，充满了柔情，蕴含着无穷的忧郁与哀伤。读着，读着，却又从柔情与哀伤里读出禅意来。仓央嘉措那婉约的诗句，俘获了多少人的心，几乎能与唐诗宋词相提并论了。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来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的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我们不知道，诗句中的“你”是何人何物，但我们却能感觉得到，一个活佛那颗比人世间俗人更加沉郁的情感。“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来未放下过你。”这岂不是与“执子之手，与子皆老”；“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山陵崩，乃敢与君绝”有异曲同工之妙吗？婉约之风，一脉相承。


　　婉约之美，就如张孝祥眼里的美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冷晰子

何版终于知道回家看看。
不厚道。要周周来，天天来才是。

rsjby

正在重读《花间集》，一周几首的读法。
感觉，婉约比较适合“小我”，能将“小我”那些切肤之感表达出来，却表达得并不清楚，若隐若现，说有，但真要抓住，却没有；说无，却偏偏将心底最痒处挠了一下，令人觉得舒服，贴切......

小米

何足道哉版主上午好！一篇关于婉约的大作，把古今婉约说得好透彻，受教了！欣赏学习妙文！

冷晰子

这个词，我也喜欢。有说不尽的妩媚，言不够的温柔。
汉语言的美，真的是博大精深。

月牙

是曲径通幽，是沉默相对时的会心一笑，是远远的温柔地剥洋葱。。。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啊。
赏读，问候。

幸福小草

说得温柔，论得透彻。是读领的行家里手！

何足道哉

冷晰子 发表于 2019-9-20 09:58
何版终于知道回家看看。
不厚道。要周周来，天天来才是。

每次来，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哈哈。
问好版主。

何足道哉

小米 发表于 2019-9-20 10:16
何足道哉版主上午好！一篇关于婉约的大作，把古今婉约说得好透彻，受教了！欣赏学习妙文！

谢谢来访，谢谢留言。

何足道哉

冷晰子 发表于 2019-9-20 10:33
这个词，我也喜欢。有说不尽的妩媚，言不够的温柔。
汉语言的美，真的是博大精深。

是啊，汉语的美，真的是无法言说。

何足道哉

月牙 发表于 2019-9-20 10:43
是曲径通幽，是沉默相对时的会心一笑，是远远的温柔地剥洋葱。。。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啊。
赏读，问候。

谢谢月牙来读，谢谢点评。

何足道哉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9-9-20 15:17
说得温柔，论得透彻。是读领的行家里手！

谢谢小草，辛苦，问好。

小米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19-9-20 16:11
谢谢来访，谢谢留言。

我收藏了老师的佳作，却不知收藏在哪里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