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类污染

李兴文

　　楼梯间里充出现了霉腐气。霉腐气与累积多年的大量灰尘，占领了整个楼梯间。无处不有的蜘蛛网上，除了厚厚的灰尘，再无别的东西。
　　
　　我怀疑，我每次行从楼梯间里走过的时候，鞋底上一定粘了大量鼠毛。我扰动霉腐气，扰动浮尘，也扰动鼠毛。一些鼠毛一定飘起来，钻进我的鼻孔，溜进我的肺。还有些，一定尾随我进入我的屋子，在我的家里找一些稳妥的地方，安顿下来。没有机会进入我肺脏的鼠毛，应该都在争先恐后窜进我的眼睛，我却看不见它们。
　　
　　最近，把家变成孤岛的日子已经让人够难受了，在这节骨眼上，千万别再传来鼠疫爆发的消息，不然，雪上加霜的艰难日子一定令人无法想象。这些，我也只是怀疑；而这怀疑，是楼梯间里越来越多的老鼠屎引起的。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一只蟑螂无缘无故死在三楼一家人的防盗门外。现在都“立春”了，那个蟑螂残骸依然完好地摆放在那里，仿佛死得千真万确也死得其所，这么长时间了，连身都没有翻一下。也没有腐烂。不久前，我经过三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一家户主站在他家门口，不知要出去还是要进去。打完招呼，我抓住那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迅速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地上那个蟑螂残骸上。这个目光引导的办法很灵，那个户主果然把目光移下去——我想，他不是瞎子，他一定看到了那个没有人愿意收藏的东西。他看见了，又在他自家门前，它一定会清理掉的。
　　
　　几年前，或者说那场惊心动魄的地震灾害所致的惊惧过去之后，这个单元里的住户就像开小差一样渐渐从这里搬离。原本住着的十户人，要么随孩子去了外地，要么在城里另置新居，总之，原先那么多高邻，几年下来，就那样云散了。其实也真被那场地震吓坏了，出现大量裂缝的砖混房子，着实让人不敢再住下去。如今，常驻这里的，只有三楼两家人。我在四楼，但也属于另置新居的那一类。旧房子，又让地震弄了一身内伤，卖不上好价钱。我的这一套一直闲置，但不常来，过些日子来看一下，回想一下在这里度过的一长串日子，感受一下熟悉的气息，不至于过早遗忘，甚或不致让我生出物不是人亦非的落寞。
　　
　　没想到，这个年过得实在紧张又无趣。不敢出门的日子很难熬。原本陈旧又难见人迹的故居就变得更加安静也更加苍凉。最近以来，我却发现，这是好事，我来这里的时候多了起来——对一个人以读书写作来打发这种既紧张又无聊日子的人来说，这个地方真是再好不过。
　　
　　进楼道，上楼梯。我就闻到长时间没人打扰才有的那种霉腐气息。而现在，这里，在鼠毛和潮湿的灰尘之外，确乎又多了老鼠屎尿的气息。每次上下楼梯，我总觉得，除了灰尘，老鼠的屎尿气，还有更多的鼠毛悬浮在凝滞的空气里等我到来，钻进我的眼睛，溜进我的肺。
　　
　　当然还有那一具蟑螂残骸。
　　
　　几天前，三楼两家人的门外，又多了一堆狗屎。
　　
　　我想，我实在应该在这里碰上三楼住户任意一家人了。我希望，我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恰好有人开门出来，彼此隔着口罩打完招呼，我再把他们的目光引导到那具蟑螂残骸和那一大截狗屎上去，而我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提醒他们一下，自家门前存有劣迹，无论如何，没有条件，没有别的理由，必须把那些恶心的东西清理出去。
　　
　　却没有碰上，好久都没有碰上。
　　
　　非常时期，不便敲门与人有扰。我又不能在这里等，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再说了，那种情景的不堪入目，实在有些挑战我生理和心理的耐受力。
　　
　　我知道他们全都在家。但这两家人在屋里都很安静，历来安静；家家隔离的日子里，那种安静很快升级。我从没有听到过屋里传出什么声音。或许他们都习惯安静，或许，他们听到我的脚步声，突然一齐变得更加安静，总之，两家都安静得出奇。我想，当我走到三楼，正好碰上三楼有人开门出来这样的事情，实在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了；我的愿望，也只能交给运气。再说，我总不能在摆放着一具蟑螂残骸和一堆狗屎的地方，傻傻地等那些很少出门又安静得出奇的同单元邻居开门出来。
　　
　　我在楼梯间里必须走得很快，以免那些劣迹和怪味对我长时间侵凌。不过这样一来，我会扰动更多的鼠毛和更多潮湿的灰尘，它们也会以更快的速度尾随而来。现在，出门必须戴口罩的日子，仿佛每一丝空气都是惊恐不安的，最稳妥的，还是尽快回家，安静地待在家里。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必然是给自己全面消毒。
　　
　　我想在三楼恰好碰上有人开门出来的希望，自此变得更加渺茫。
　　
　　又回来了。
　　
　　开门，拿起倚壁而立的扫把，从自家门前扫到转台，再从转台扫到三楼，这是我和妻子多年来的习惯，即便楼梯间里并没有垃圾。但现在，我不这样做了，三楼两家人门前那些东西让我丧失了把好人做到底的勇气，我必须把那些污秽之物给他们留着！
　　
　　返回家里，对口罩，外套，鞋子，双手，扫把，撮箕，全面消毒。这些日子，我特别要给鞋底喷一些84消毒液，毕竟，除了我与大家共同躲避的东西外，我还要躲避和防范楼梯间里那些污秽可能给我带来的种种意想不到的麻烦。
　　
　　当我终于确认已经对自己和屋子各处彻底消毒，屋里渐渐包裹我的，还是以前正常而熟悉的气味之后，我就放下心来。洗手，开饮水机，开空调，拿书，本，笔。
　　
　　但我开始无法像以前那样很快安下心来。外面的一堆狗屎和一具蟑螂残骸严重影响了我的情绪。
　　
　　我住四楼。但我总觉得，当我经过三楼走上四楼，进入自己的家门以后，三楼的住户都把头从开得很窄的门缝里慢慢伸出，斜觑一眼门前地上的狗屎和蟑螂残骸，然后，都若无其事地把脑袋缩回去，关门，消失到高品质的安静中去。或者，他们看过蟑螂残骸和狗屎之后，还会往楼上张望，那时候，他们的脖子一定弯折成了内窥镜一样的东西。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们的眼珠子差不多已经贴到我家防盗门的猫眼上了，但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想看什么。
　　
　　我被自己的怀疑震惊了，有时候竟然真的走过去，从猫眼里往外看。
　　
　　当然，外面并没有人。
　　
　　我怎么想到他们反而监视起我来呢？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关键是，狗屎和蟑螂残骸都不是我弄的；那些东西不在我的门前，而是在他们的门前！我把自己的门前和楼梯一直打扫得很干净，肮脏不堪的，是他们的门前。但我确实在担忧，他们一定盯上我了；他们盯我，是因为我示意过他们之中的一个，他们的门前有蟑螂残骸和狗屎——后来，那一个给另一个传递了这些信息。也许，在他们看来，我的发现，或者看见，对他们完完全全是一种恶意，是多余，是我多管闲事，我根本就不应该发现那些让他们颜面有损尊严有伤的东西。但我终究发现那些东西了，他们一定很不舒服，甚或早就愤怒了。现在，在他们的心目中，我一定是蟑螂残骸和狗屎一样的东西。
　　
　　我想起来了。
　　
　　起初，狗屎在右边门外，蟑螂残骸在左边门外。但到后来，其中一样东西明显发生过位移，要么狗屎去了左边，要么死蟑螂去了右边，还真让我深感新奇又疑惑不解。
　　
　　我必须要关注这件事情的后续动态了。
　　
　　果然，死蟑螂和狗屎要么都在左边门外，要么都在右边门外。今天，那两样东西，仿佛一场超级喜剧的高潮情节，竟然不偏不倚地堆放在两家门外的正中地带！原来那一大截污黑，坚硬，完整的狗屎，已经断成了好几截，污黑与坚硬好像没有丝毫改变。那一具蟑螂残骸，已经完全解体，两片鞘翅散落在地，仿佛被击落的飞机摔断的机翼。
　　
　　现在一点都不难想象他们把那些东西踢过来踢过去的情景了。他们一定是在对门人家暂时离家或者在家而毫无觉察的时候，很痛快地完成那临门一脚的！之后，他们当然就要表现得极其安静，给人屋子里永远没人的感觉。
　　
　　他们显然发现了各自长期以来的做法的不太妥当，经过商量，他们终于找到了最好的解决方案，那就是把那两样不受欢迎的东西安置在两家防盗门外的中间地带。现在，他们一定像以往一样，很放心，也很安静地待在自己家里，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当邻居和自己家里从没有过人。
　　
　　但我敢肯定，他们都在家里，一直都在家里。被踢来踢去的狗屎和死蟑螂就是证据。而今天，他们应该躲在高品质的安静里，时时担心门外的协议结果会不会发生变化了。
　　
　　这样下去不行的。鼠毛，鼠尿，鼠屎，死蟑螂，潮湿的灰尘，已经够我受的了，现在又多了狗屎，还被他们踢来踢去的。这简直是在嘲笑和侮辱我了。我必须想办法让他们终止这场两不见面的竞赛，我必须明确告诉他们两家，楼梯间是公共空间，人人必须尽到基本的义务，无论是谁，大度一点，把那些恶心的东西清理出去。
　　
　　想什么办法呢？
　　
　　有人敲门。
　　
　　是社区的两个工作人员。大口罩，防护手套，护目镜，防护便装，还背着消毒药桶。
　　
　　“对不起，打扰了！您的门前有这些脏东西，请您打扫一下。现在是非常时期，请注意环境卫生！”
　　
　　我低头一看，门外，我刚打扫得很干净的地上，是一些相当眼熟的东西：更加残破的蟑螂残骸，更加残破的，但看上去依然污黑干硬的狗屎。
　　
　　2020-2-5


      

鴳雀

凉了四十多小时的沙发我来坐，我等霉气灰尘散尽了才来坐。各扫门前雪仿佛已是主角的良好愿望，还是没人做到，主角做到了，却被视为产生污物的主而被监视被勒令整改。我读到这些，更深的密码还得琢磨，也不一定解码成功，对得上号。

邱天

环境卫生是居家的必须条件。此文阐述了这个问题。

鴳雀

鴳雀 发表于 2020-2-8 09:37
凉了四十多小时的沙发我来坐，我等霉气灰尘散尽了才来坐。各扫门前雪仿佛已是主角的良好愿望，还是没人做到 ...

我是李兴文，我不是李文亮，我以李兴文说说李文亮。第一次解码。

鴳雀

大环境是大文化熏染，我们的大文化主张安分守己唯上是从，以前三呼万岁，现在领袖英明。各级官员不说人话说神话，市井百姓不用思考听官话。芸芸众生看人看物，一般只分黑白，对错，是非，但李兴文知道事物并非如此简单划分，再说什么是是，什么是非，真理也是相对而言。
李兴文作文题旨一直在揭示这种现象，寓意很深，颇费思量。文艺创作美学形象是第一位的，否则不用七转八弯塑人像，直接哲学论文点透亮。写的是走道，却像下水道。走道脏成下水道与现状差得太远，好比文学艺术创造成了毕加索的图画。读懂毕加索颇难，读懂李兴文也不易。难和不易读的人少，因为没有审美愉悦。如果李兴文只想写得痛快，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那就另当别论。第二次析码。

草舍煮字

三楼两家由于是共用门前楼道，在打扫卫生方面耍心眼暗斗，影响到了上下楼必经这里的四楼。四楼是个文雅人，不好意思当面提意见，只是暗示三楼们注意卫生。三楼明显感到了四楼暗示的眼神，应该还从门后窥探过四楼。他们感到难堪，继而觉得自己的脸面受到了侵犯。这种侵犯是拿不到桌面去说的。于是他们(或者之一)采取了栽赃陷害的方法，并且举报了四楼。
他们的道德人品自不待言，四楼也并非无辜。三楼的争斗推诿影响到了四楼的健康权和路权，他本来可以采取上策，即提意见，不行就举报。也可以采取中策，即自己打扫干净，算作是解决自己的困难。而他偏偏采取了下策，站在道德制高点用看似委婉的暗示，等待对方良心发现，实际上被对方视作戳心戳肺的侮辱。他也不想想，他们若有觉悟怎么会让自家门前那么肮脏，怎么会暗中较劲不扫门前雪。结果好人吃了哑巴亏。
这偏小说揭示了一个社会普遍现象，受到侵害时不主动站出来，迁就姑息侵害人，最终导致更大的侵害。

建屋烹文

文章中的我，发现了一个污秽，告诉了负责处理污秽的人，他们却互相推诿，为了保持各自地盘的优雅洁净，互相把责任踢来踢去。最后让发现污秽的我成了替罪羊。是不是映射李某事件

李兴文

鴳雀 发表于 2020-2-8 09:37
凉了四十多小时的沙发我来坐，我等霉气灰尘散尽了才来坐。各扫门前雪仿佛已是主角的良好愿望，还是没人做到 ...

传统美德中包含一些普适道德，其中道明了人之为人的基本义务。但这些基本义务又不一定适合所有的人，这是人的又一悖论。
谢谢留评，即颂春祺！

李兴文

鴳雀 发表于 2020-2-8 10:18
我是李兴文，我不是李文亮，我以李兴文说说李文亮。第一次解码。

这是很有危险性的解读，但却是最具文学性的解读。谢谢！

李兴文

鴳雀 发表于 2020-2-8 11:31
大环境是大文化熏染，我们的大文化主张安分守己唯上是从，以前三呼万岁，现在领袖英明。各级官员不说人话说 ...

这话我爱听！个体皆然独立，每个人睁开眼睛，都能够看到绝不雷同的风景，不亦乐乎！
我认为这才是高评！

李兴文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2-8 13:06
三楼两家由于是共用门前楼道，在打扫卫生方面耍心眼暗斗，影响到了上下楼必经这里的四楼。四楼是个文雅人， ...

高人自由非凡之处，这解读我没意见！谢谢！

李兴文

建屋烹文 发表于 2020-2-8 16:14
文章中的我，发现了一个污秽，告诉了负责处理污秽的人，他们却互相推诿，为了保持各自地盘的优雅洁净，互相 ...

一切艺术形式的价值自然不在形式本身，而在于内容或者意义的扩展与延伸。
有这种可能性，毕竟，艺术作品并不专指某一具体事物。
谢谢！

林小白

加精理由：人性的自私向来是写作者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尤其是这个全国抗击疫情的时刻，当自己的权益受到侵害时，该怎么办？小说中提出了两种可能，一是视而不见，二是善意却隐蔽的提醒。显然，这两种作用都不大。前者是对三楼产生的环境卫生问题导致了两户人家的勾心斗角，而后者则导致三楼有人将狗屎和蟑螂投递到四楼，造成更大的侵害。究根结底，还是人各扫门前雪的思想在作祟，“我”完全可以直接提出来，建议三楼打扫卫生，或者看不下去后自行处理。人性永远是值得深思的课题。

李兴文

林小白 发表于 2020-2-14 11:09
加精理由：人性的自私向来是写作者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尤其是这个全国抗击疫情的时刻，当自己的权益受到侵害 ...

谢谢小白版主赐教！兴文以后一定用心用力！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