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涩记忆

李兴文

　　李子色青，是那种幽深晦暗的青；却也是李子的本色，但若是莫兰迪格调的绿色，也许就勾不起人的食欲。青色的李子让我望而生畏，我想到，那种深青色本就代表尚未成熟的生涩之色。青色的李子，一定一定，酸不可食。
　　
　　其实已到夏至时候。黄澄澄的枇杷充斥果市。每到夜间，果贩们就把满车满车的枇杷推到街边来卖。绿皮西瓜也恰逢其时，那种绿色，总与甜爽滋润的想象联系在一起。灿黄的丑柑，名实并不般配，它们的姿容其实相当俊美，其味之鲜美也毋庸置疑；丑柑犹不以丑名而自甘寂寞下去，至此盛夏时节，硕大滚圆，亮丽爽朗，也是极受人欢迎的。浅绿，橙黄，都是我乐于接受的颜色，看见，或者想到，总能唤醒甜爽的味觉记忆，回想起生活的诸多乐趣。
　　
　　我就是不接受李子的青色。
　　
　　其实，这时候的李子已经成熟，黝黯晦涩的青，不过是它们的生性使然，看上去相当的生涩，但并不完全代表完全成熟的内里。夏至前后，热浪蒸腾，我总记得每天给李子树浇水，虽然我依然不喜欢满树李子那种让人望而却步的青色。终有一日，果熟自落，捡起一个，洗净，尝一下，是正宗的李子味道，微酸，但甜爽还是主要的。
　　
　　邻家送给我这棵李子树的时候告诉过我，是本地品种，青李子，果子又甜又脆。转眼三年时间过去，李子在我家院里熟了两回，但每一次成熟，都让我心存畏惧，总以为等它们的颜色变得黄一些，才更好吃。但它们总在青色正浓的时候，开始零落，即便已经成熟至于委身于地，颜色依然是青的。今年的情况与去年无异，我依然没有等到李子的颜色变黄一些，它们就与其他夏令果子遥相呼应起来。
　　
　　今年的“夏至”是从一夜滚滚热浪开始的。次日早出散步，看到市场上堆积如山的李子，我才想起，我家院里的李子也应该成熟了，已经开始掉落，但我还在等待它们变得更黄一些。当然，这样一来，我也再一次错过了李子又成熟又新鲜，并且还长在树上的的绝佳时候。开始掉落的时候再去采摘，李子味道尚可，只是口感大不如成熟于树上的时候那么清爽、干脆。
　　
　　似乎又总结了一回生活经验，并若有所思。果子在树上成熟，瞻观甚美，亲手采摘，趁鲜而食，色香俱佳，其趣妙不可言，俨然赢得佳丽初心，令人神采飞扬，激越欢畅。果熟而落，仿如遗弃之物，伶仃无助，岑寂无怜，去也无门，归也无路，貌似自由，又何异于失怙之流民；走狗不顾，游猪争食，终究寥落！实在可惜！
　　
　　无论青黄，果熟在树上的时候最值得采摘。对于信任的颜色，我不会错过最好的采摘时间，但对于青色的李子那种难以信任的颜色，我的想象不能按时连接到事实真相，每每追悔起来，总是触碰到主观臆断的痛处，错过的不仅是时间，还有真实全面的体验，以及内心愉悦恬静的最好感觉。
　　
　　我常在色相可憎的东西面前表现得相当无知。类似的经历还有我对青枣的怀疑，虽然吃过青枣之后的感觉不是相当的坏，但我坚持认为，熟透的果子不应当是深深的青色，而应该是灿黄、通红之类，至少也应该是嫩嫩的粉白。我知道这种偏执难以更改，时间一久，我干脆不吃任何青色的果子，我总觉得那种深沉的青色就像岁数大了但不成熟的人，不解风情，却不完全因为不懂风月——不吃青果，我也就逃避了一种难解的心结。老而不熟，我不认为那是一种难以改易的先天缺陷，我认为那是一种难以康复的后天残疾；迟钝，青涩，是他们性情的本色。有时候我也想对自己的判断负起责任，想从科学的角度找一些证据来说服自己。而这一点做起来也不是很难，我轻而易举就能依靠心理学的帮助，从心灵迷雾中走出来。
　　
　　有些人的敏感，原本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恐惧，为了不触发那种恐惧，他们必须把来自外界的相关信息完全屏蔽，但当实在无法屏蔽的时候，他们通常采用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回避和严厉拒绝。比如我，从小怕酸，代表酸味的主要就是青色，而我记忆之中接触最多的青色就是各种青色的菜叶制成的酸菜——确乎又要怀旧了，我想说的是那个轰轰烈烈的饥饿年代，粮食严重短缺，人又不能眼睁睁等死，就要想办法活下去。于是，只要能弄到青菜叶子，一定先制成酸菜，一是酸菜易于长期保存，二是，断顿的时候，煮一锅酸菜，象征性地拌一点面糊进去，也是可以续命的。
　　
　　从那以后，即便梦见酸菜，我的牙根里也会奔涌出酸水来！就像遭了诅咒，怕酸，直接生成肌肉记忆！
　　
　　这简直就像和尚不说头发和梳子，太监不说妻室和儿女一样，禁忌中隐藏着无法诉诸言语的隐痛和耻辱。我常想，我能活到现在，绝不因为什么人的丰功伟绩，而是因为天意，说白了，就是命不该绝。不然，纵使把一种疯狂美化成史无前例的壮举，也永远无法掩盖无数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惨烈事实，若要我非要记住某种颜色，我当然就要记住青色，那是菜叶子的颜色，也是制成酸菜的颜色，也是饥饿的颜色，是胃痉挛的颜色，是生而无望的颜色，是饿殍的颜色！也是命不该绝者们，人生命运的底色！
　　
　　我家李子树上的果子实在美味，三两日就被摘完吃光，回味者们对李子味道的溢美也是言之由衷的。我只浅尝，表示愿意与大家一道共享其趣。但只有我心里最清楚，这辈子，我是不会忘记那种青色所裹挟的伤痛的，我怕酸的胃，怕酸的牙齿，总在提醒我，警惕那种代表艰难困苦的青色，警惕那种代表酸味的青色，警惕它，假借神圣的名誉，再次返回生活中来。除此之外，但有回味乃至赞美那个荒唐年代的人，我一定要离他远远的——我是正常而健全的人，我绝不能跟那些以净身为荣，又为有人赏其净身资格而感恩戴德之徒们，并踵而立，同声同气。
　　
　　我对青色恐惧，因为我对它所代表的酸味恐惧，更对酸味长期浸淫的某种罪恶，深深恐惧！
　　
　　果熟季，青色李子可食，其味鲜美，但我依然对它浅尝辄止，我的肌肉记忆很牢固的。我却不反对别人喜欢吃李子，如果别人从李子中吃出快乐来，我会报以赞赏与祝福的微笑，并真心祝愿他们，酸涩的日子，永不再来；而如果，酸涩的日子还将冒头，大家必须齐心协力，把它顶回到属于它的年代里去。


      

李子四

我们这里有一种三华李，熟透了是深红色的，不酸，清甜。
约略明白作者要说的是什么。真的不可再回那个年代。

云馨

青涩的李子吃起来口感自然不好，但李子里的故事却耐人寻味。

赏读学习老师佳作，祝夏安！

何叶叶

人们常常通过李子表面的颜色形状来挑选李子，评断李子好不好吃。殊不知，外在有可能欺骗人。但世人大都是外貌协会者，无论是对于人还是动植物等等，第一映像来源于外貌。此文普通的李子背后承载着独有的故事，耐人寻味。颇有深意的文章。学习了。

李兴文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6-23 09:32
我们这里有一种三华李，熟透了是深红色的，不酸，清甜。
约略明白作者要说的是什么。真的不可再回那个年代 ...

悲剧不可重演，不然，将会更加悲惨！

李兴文

云馨 发表于 2022-6-23 11:44
青涩的李子吃起来口感自然不好，但李子里的故事却耐人寻味。

赏读学习老师佳作，祝夏安！

谢谢云馨，即颂夏祺！

幸福小草

习言道：“现在大多数人都是经历过饥饿的，而是人们太容易忘了过去。”这种日子离得并不远，而丰盛的食物咋就养育出那么多的忘恩负义之徒？真的不能让其复活。

可能青色就不招喜，就像青苹果跟李子一样，想着就酸。还有一种青色西红柿，名字叫贼不偷。看见就畏惧  -—酸。
不知味道是不是真酸

剑鸿

叙述中见生活，议论中有思辨，文章题虽小，信息量很大。

李兴文

剑鸿 发表于 2022-6-23 18:16
叙述中见生活，议论中有思辨，文章题虽小，信息量很大。

谢谢剑鸿！

李兴文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6-23 14:47
习言道：“现在大多数人都是经历过饥饿的，而是人们太容易忘了过去。”这种日子离得并不远，而丰盛的食物咋 ...

生活回退，风险很大！如果两次遭逢，没法向后代交代！

川媚

这才叫言近而旨远。学习问好

xam720

文章以李子为题，表面是说对日常生活的认知，却暗含人生哲理，欣赏，问好！

李兴文

xam720 发表于 2022-6-26 15:17
文章以李子为题，表面是说对日常生活的认知，却暗含人生哲理，欣赏，问好！

谢谢关照，即颂夏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