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顽主 于 2022-6-24 16:33 编辑
桃源路
那会儿桃源路还不叫桃源路，它只是城郊一条不知名的土路，与路平行的是条小河，东西向横穿县城的包河在路的中段与小河交汇，交汇处有座桥，路上没有什么汽车，有的只是扛着锄头的农民、挑着粪桶的农民。
那年月部队营地特别多，路的北面是汽车连，一个大院子，门口有岗哨，士兵背着钢枪，喝止我们这些探头探脑的调皮小孩。不过，我们还是看到了成排的墨绿色的解放卡车，一排排整齐的猪圈，士兵们除了出操，就忙着养猪种菜。路的最南端有卫生连，一栋青灰砖的两层楼，被钻天杨包围着。卫生连是个神秘的地方，因为营部就在卫生连的前面，戒备森严，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就住在那里，他爹是营部军官，他许诺带几块压缩饼干给我们尝尝，于是，压缩饼干就成了我们梦寐以求的最美味食品，我们盼了一月又一月，直到他转学走了，也没看见压缩饼干是啥模样。
一九七八年，运河上建起了长长的连拱桥，引桥直冲着十字街的街心，附近的几户人家都得搬走，以方便拓宽马路。姥爷家按政府的安排搬迁到了桃源路，路是南北走向的，姥爷的新家就在路东，我在镇小学读书，放学后，有四五条路可供行走回家，走土产公司门前的大路，再转到四中路，土产公司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物品，龟甲、干蜥蜴、海龙海马、石雕的小蜡烛台，土产公司是我童年的博物馆，每次放学都从里面穿过，有时我也走学校后面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从村里而过，经过许多麦田和坟头，走小路需要勇气，我与调皮的同学结伴而行，从未感觉害怕。那时候的村民，把自己的祖先埋在田里，站在房前屋后，就能望见先人的坟茔，犹如活人与死人杂居。放学的第三条路是桃源路，其实，小学与桃源路并不远，但是已经属于绕路了，我放学后就该赶紧回家，这是父亲给我立的规矩，违背就要挨打，所以，我很少走桃源路。
我去桃源路，多半是因为父亲出差，母亲要上班，就打发我们去桃源路的姥爷家，我喜欢姥爷家，大大的院子，院子当中有口手压井，一棵大榆树，我们兄弟三人，最喜欢压手柄打水，帮助小姨打水，小姨那时候年龄才十二岁，她在家里打水，倒满水缸，给我们洗手洗脸，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她是我的姨，只觉得她是姐姐。后来我听说，最初政府是把紧挨着路的那块宅基地给姥爷的，但是他怕以后拓宽道路，又将不得不搬家，就要了靠内的那块地，地势更洼，面积也更大些，紧挨路的地让给了回民马家。这恐怕是姥爷最失策的一次决定了，十几年后，县城不断向外扩张，桃源路成了城区一部分，两边商店林立，回民马家建起了临街的三层楼面，下面出租，上面居住，有了稳定的收入，姥爷家依旧破破烂烂，每每提及，他后悔不及。
在我的印象中，别的住户，比如姥爷家的前后左右，他们的住房都是越变越好的，从平房变成楼房，由矮长高，由肮脏变成干净，只有姥爷家，是越变越破的，姥爷房子刚落成时，令人羡慕，大大的院子，正屋三大间，宽敞明亮，堂屋是会客和全家聚餐的场所，西厢房是舅舅的房间，东厢房摆满了舅舅的用品，绕线机，放大机，显影液，成天拉着窗帘，黑漆漆的，姥爷对他儿子的溺爱可见一斑。边屋八九间，分别是六姨、七姨、小姨的房间，姥爷自己的房间、姥姥的房间，还有一间作为伙房。姥爷的房间里除了铁床就是一张大大案桌，铺放着笔墨纸砚，每次我去他的房间，都闻见浓浓的酒味和墨汁香气，宣纸上的墨迹未干，姥爷已经躺在床上响起了呼噜，他总喜欢乘着酒性挥毫泼墨，然后怀着心满意足和衣睡去。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琴棋书画，欢宴达旦，伴花入眠，看似雅事，其实是败家，别人都在赚钱的路上狂奔，唯有你悠哉悠哉，焉有不败之理？十几年前，舅舅与姥爷相继去世，又过数年，桃源路改造，老宅被彻底抹去，再无痕迹。
豆腐坊
豆腐坊在四中路与钟兴路的交叉处，四中路是条黄土路，路两边都是农村，看得见麦田，泥墙草房，粪堆，草垛，坟茔，农民的房子是以黄黏土打成一尺厚的块，垒砌成墙，屋顶则是厚厚稻草，没有窗户，只在一人高的地方掏出两个不大的窟窿透光。我们去小学，经常不走大路，而是走小路，所谓大路，就是四中路，四中路不大，在孩子们的眼里却非常大，小路就是村路，那时是生产队的路，我们从麦田或者红薯地里穿过，从坟堆边走过，并不感到害怕，村民们把死去的祖先就埋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死人与活人朝夕相处，我一个人不敢走小路，是怕迷路，小路不是直南直北，很容易犯迷糊，三四个孩子一道走，就不知道害怕了，我们往往边走边玩，走到一棵大柳树下，有人拿出自己做的弹弓瞄准了树上的麻雀，或者走到制药厂的后面，拾起一个个玻璃瓶玩，有时，我们会偷地里的萝卜，或者麦子。我胆小，都是他们偷了分给我吃，萝卜辣，我吃不惯，他们把快成熟的麦子摘下，摘去麦芒，用双手搓去壳，放进嘴里吃，未成熟的麦子，咬一口就冒出白色的浆液。
豆腐坊，准确的名字是镇豆腐厂，与十字街的运河浴池，运河理发店一样，都是国营单位，里面的人是领工资的，比四中路上的碾米坊要高出一个档次。豆腐坊的南边是很窄的包河，包河南边有一块场地，是我最喜欢的去处，场地摆满了各种物品，陶瓷的中药罐，妇女用的粗陶尿盆，老汉冬天用的上釉尿壶，农民使用的锄头、铁锹、镰刀，总之，不是铁器就是瓷器，很粗糙的那种。当中也夹杂一些小物件，比如农村老汉爱抽的旱烟锅，识字人使用的白铜墨盒，大人们用的锡酒壶，最让我着迷的是水烟袋，白铜做的，大人抽烟居然要灌水，火与水怎么相处到一块呢？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豆腐坊最繁忙的时候是上午，蒸汽袅袅，污水横流，顺着地面和斜坡淌入包河，几十片过滤布，包布，在凉绳上随风摇摆，早晨的太阳光穿透那些发黄的布，斑斑点点，犹如尿痕，布是黄的，太阳光是黄的，风也是黄的，黄的炫目，恍恍惚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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