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润润的手

an安

                                     红润润的手                                                                          an安

         它向来以空山神兽儿自居。其实它并不具备驱邪、避灾、祈福等神功，自称神兽儿只因来自空山——一座隐于灵台方寸之间肉眼难得一见的仙山圣境。


        它曾下山游历四方，见过那些只为口腹之欲而终日血腥杀戮的野兽，并耻于与它们为伍。它也曾见过专以驯养野兽为生的驯兽师。他们驯没了野兽的野性和兽性，使它们变得谄媚而温顺，任凭他们驱使，却并不能赋予它们神功或灵性。他们因兽类的服从而沾沾自喜，称其为“拿下”。它傲视那些尚未开化满眼血腥的野兽，它怜悯那些披着兽皮却弃兽之尊严于不顾，只会摇尾乞怜的驯兽，它更鄙视那些狡诈虚伪玩弄手段以收服兽心为能事的驯兽师。只要一想想它们的卑劣，它就更觉得自己是生而不同于众兽的神兽儿了。


         可它毕竟没什么神力，这事儿只有在空山的皓月下它才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无边的暗夜替它遮挡住所有兽类的视线，皓月却如明镜一般，照见它最最真实的自己，无法自欺…要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神兽儿呢？上天何时才能眷顾于我？有真正可以驯出神兽儿的驯兽师吗？这问题在它心中潜藏多年，这个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月夜，它终于对着空山的上古神潭一吐心中夙愿…寂静了千年的神潭被激起一层涟漪，在皓月下汇聚出一双巨大的手掌的轮廓，红润润的手掌散发着暖融融的气息，那是清冽的神潭从未有过的温度。它在这暖流中渐渐睡去，梦里，它卧在温暖的掌心，周身寒血涌动…

         它以为自己已成神兽儿，精神为之一振——醒了。一缕晨曦夺走了它的神兽儿梦，但它牢牢记住了那双手，软软的，暖暖的，红润润的…这世上真有那样一双手吗？怎么会！除了沾满鲜血的，哪还有红的，那只不过是空山神潭沉存千年的神话罢了！它不容许自己活在梦里，神兽儿，是生而桀骜，生而孤独的，是不容驯化的。它昂起头，任空山的寒风凌厉地摧残它的血肉和筋骨。它不怕风，无数次在风中证明自己，肆虐的，萧索的，裹挟着冰刃的，它都能傲然直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是风雨中永远不倒的神兽儿！就在它奋力抵抗以再一次证明自己时，一股强劲的风力如破门锤一般撞上它绷紧的腰杆儿。它的意识极为清醒——我倒下了，我根本不是什么神兽儿！一阵龙卷风袭来，失去抗拒之力的它被任意携卷，落地时，它已与众兽同列，等待一位驯兽师的驯化操作…

         它不动声色观察着这位驯兽师的举动，看来看去，无非顺毛摩挲外加适时投喂。那些面目狰狞的野兽被他摩挲得渐渐服帖，似得到了上帝的接纳，母亲的爱抚一般，内心因之充盈起来似的，不再怒吼，不再抓狂。它暗笑：也就这群可怜的肉眼凡胎看不出你的伎俩，以天真的驯顺满足你的虚荣，本神兽儿可不吃你这套！不嫌累你就摩挲呗，小心被我身上空山的千年寒气冻住手指头，不吝啬鲜肉尽管投喂呗，反正我吃谁都不觉嘴短！

        驯兽师逐一摩挲着野兽们，头，肩膀，四肢，后背，不折不扣地表演着他的虔诚。笑意像被雕刻在他的面部，没有片刻的消逝。它讨厌这可恶的不走心的职业性微笑，笑容若不是发自于心，笑出来做什么！可这令它反感的笑意还是看似礼貌地落到了它的身上，他伸手示意它卧倒的瞬间，它注意到了他的手——空山神潭幻化出的那双红润润的大于常人的手！它失神良久，不敢相信在真实的空间里会有一位驯兽师拥有这样的一双手！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有幸遇到了这样的一双手！它胸膛里发出鼓点儿的咚咚声，那是寂灭许久的神兽梦在企盼重生。它想触碰一下那双红润润的大手，看它是不是厚厚的，软软的，暖暖的。它刚要去试探一下，又迅速缩回了它苍白、蜡黄、干枯、僵硬的爪子，这干瘪的爪子哪有一点儿神兽儿的样子！当筑梦之手就在眼前，它又莫名怀疑起自己的资质了，这是来自空山一向自赏的它从未有过的惭凫企鹤的忧伤。

        它轻轻闭上眼睛，驱使意念回到那夜的空山神潭，是这双手，此刻掀开它的铠甲，按在它腰部的细鳞上的，正是那夜它卧于神潭掌心所感受到的温度，一身寒血再次因这手掌的温度活泛起来，那不甘遗落的神兽儿梦又在寒血中涌动起来。它一时间欣喜若狂，又倏忽间转而怅然若失，他摩挲它与摩挲那些凡兽并无二致，这般眼拙的驯兽师要哪辈子才能凭蛮力驯出一头真正的神兽儿！它暗暗为自己鸣不平，更为这双神潭圣手喊冤：“你真的相信凭你的摩挲和投喂就能驯出神兽儿？”

        他微笑依旧，眼中似亲见众神兽儿共舞般喜悦：“我相信丛林中的每一头野兽都有神兽儿潜质，摩挲能增其灵性，只要尽心诚意…”

        “潜质？”生于空山长于空山的它在空山皓月下甚至看不到自己的神兽儿潜质，丛林中那些又去哪儿获取什么潜质？“潜质岂能兽兽皆有？灵性可遇而不可求！我看你大可省省这徒劳，手都磨红了，哪个摩挲出神兽儿模样儿了？”他继续摩挲着，如数家珍：“我在冰狐的绒毛上摩挲不下千遍，它已能够准确感知情绪；我在犀牛的脖子上摩挲不下万遍，它已能把欢笑带给同类；还有…”

         “那我这种生而为神兽儿的，经你摩挲，又当如何？”“你？神兽儿？你最是冥顽不灵，是生而为怪兽儿吧！要摩挲上亿次才可稍有灵光！放心，我会为你尽心…只要你自己别放弃！”他的语气里满是宠溺和慈爱。怪兽儿，毕竟是与众不同的，不是寻常兽儿就好，上亿次的摩挲是比别的兽儿多些，可化为神兽儿也必定比它们神，毕竟只有我空山兽儿才是神兽儿的胚子！它越想越喜，仿佛已飘飘然一神兽儿了！

        它看到一头棕熊因感激流下一滴热泪，那是冰冷的兽世界里极为罕见的液体；它看到一头胡狼与驯兽师分别时久久相拥，那是它从未在兽界见过的动作…这些是脱胎换骨的迹象吗？是神迹吗？

         它盼着他对那些野兽儿的摩挲快点儿结束，把更多精力用在自己这神兽儿胚子上，才不枉圣手神功。他偏偏个个不打折扣，众兽平等，尽心竭力。终于又轮到它了，那掌温触及鳞甲，如暖阳，如炭火。它折断的腰杆在融融暖意中慢慢接续，它冰冷僵硬的后背在柔暖的摩挲中如寒谷回春，它麻木紧绷的四肢在娇风暖日下复苏舒展…它默默数着，一下，两下，三下…早日上亿，它就可以大梦达成化身神兽儿了…

        他果然是向着上亿遍摩挲的，时而轻柔舒缓，时而力道浑厚，每一下都倾注了他的心血和温度，没有一下应付了事。七百一十二…八百六十…九百四十三…那双温暖的手还没有停下来，那暖流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它的寒血中输送…它回想起小时候妈妈用尾巴给它扇风，扇着扇着，妈妈困得先睡了；它回想起空山上的伙伴互相挠痒痒，轮到给它挠，不等解痒，伙伴们便跑没了影儿…从没有人这样耐心这般尽心地对它，包括它自己。那一年它病了，需日日淋神瀑之水方可痊愈，它稍见点儿好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渐渐荒废，以至于现在还留有病根儿。它默默数着，一千两百一十下…两千三百六十二下…三千七百下…五千…他的喘息声变得粗重，说话声略显沙哑无力，胳膊轻轻颤抖，但他支撑着，支撑着，他打了个哈欠，悄无声息的，又重振精神…它不想再数下去了，它不想被摩挲上亿下了，神兽儿的梦它不要了，它希望他停下来，它不愿再相信自己有化为神兽儿的潜质，也不愿再相信这就是空山神潭呈现的那双助他化为神兽儿的手，一股暖流从他的掌心顺着它暖化的血液直抵心头，它第一次在内心深处这个从未被它察觉过的部位感受到疼痛，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痛。它从他手掌下挣脱开来：“不，我不要做神兽儿了，拜托你，不要耗尽自己，给予我神兽儿的灵性，你，比我的神兽儿梦，比任何兽类的神兽儿梦都重要得多，我只要你爱自己…”

        他的微笑瞬间绽放了，源于心底，浮上眉梢，它能感受到，“让你做神兽儿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你配合就好！”他这样说着，手上又加了把劲儿，仿佛胜利在望。一股温热绵绵而至…

   它感觉自己的眼睛里有热乎乎的液体在涌动，它知道那是眼泪。它见过眼泪，也曾无数次流过泪，可那些泪水都是冰冷的，是怨恨之泪痛苦之泪，是生生吞咽后残存的令它急于掩饰的泪，而这次不同，他第一次感觉眼眶里的液体是热的，是感激遇见而欣喜若狂的，是可以任其恣意流淌的。它回想起游历四方这些年，也曾无数次接受过帮助，得到过照拂，但无论从哪位善人那里，它都从没听过“我帮你是为了我自己”这个道理，为自己什么呢？为自己累断气儿吗？傻瓜，你倾尽全力的给予不期待丝毫的回报也就算了，为什么说“为自己”这样的蠢话来换我的心安！它想紧紧地拥抱他，久久地拥抱他，它想说“从没有人如你这般委屈着自己来成就我！”可它没有，它兽目圆瞪，佯装苦笑：“原来你和那些驯兽师没什么两样，说到底，摩挲，投喂，都是拿下兽心的手段罢了！你只是比他们伪装得更深罢了…”

        他有那么一瞬的愠怒，但很快自我消解掉了，依旧执着地摩挲着，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视之为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如果非要用自己的伤心为代价，他也无悔！

        它多么希望看到他恼火，看到他释放出自己的委屈，多么希望他能狠狠地责怪它的无情，一吐自己的辛劳啊！可他没有，他只是摩挲着，更加固执地。

         “我自己来，我能行！”它学着他的样子摩挲着自己的胳膊，一下，两下…它苍白蜡黄泛青的手掌，几乎没有一点儿温度，它知道作用微乎其微，但它不放弃。它力量微弱，竭力摩挲着，七十六…九十九…它从没有对自己这样耐心过，此刻若为自己，它仍然不会。在它心里，一个无人可以企及的位置，有了比自己和自己的神兽儿梦更重要的——一双红润的手，一颗赤诚的心！一百八十七…两百四十三…它的手掌渐渐暖起来，热起来，它诧异地伸开手掌，那上面泛着一丝红晕，它想起了空山古潭上那手掌的轮廓，红润润的…

an安

今天是我主治医生的生日，他早晨不到六点就进入了紧张忙碌的工作状态，每天为无数患者解除病痛，诊所门前的台阶被每天慕名前来求治的众多患者踏破无数次。他把自己当成铁人，中午想着给没带饭的患者拿饼干充饥，自己却一两点钟仍顾不上吃饭。他不需要任何礼物，他只有工作，只有患者，每天晚上七点下班，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谨以此篇，祝他生日快乐！

an安

文中“神兽儿”一词是前天我的毕业班学生们对我的调侃，其实我对学生也恰如文中的驯兽师，但远没他做得那么好，还需尽心。

云馨

驯兽师“红润润”的手，可以抚摸动物的身体，让它们安静服贴。
而这“红润润”的手不只是驯兽师，是医生，也是小安安这样的可以抚慰伤痛，抚慰心灵的人。
给这双“红润润”的手点赞！

幸福小草

an安 发表于 2022-6-26 09:33
文中“神兽儿”一词是前天我的毕业班学生们对我的调侃，其实我对学生也恰如文中的驯兽师，但远没他做得那么 ...

不看你这介绍，我都不明其义。写意识流文的人，思想太深奥，俺这笨蛋表示读不懂。
这么长时间了，应该治疗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早日康复！

fonyuan

写得很通灵，也很有灵气。
高人啊。高人。
砖家我对这样的文章，只有望文兴叹的份。。。

千幻烟

an安 发表于 2022-6-26 09:33
文中“神兽儿”一词是前天我的毕业班学生们对我的调侃，其实我对学生也恰如文中的驯兽师，但远没他做得那么 ...

感觉这个词儿很有趣呢。

草舍煮字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红润润的手在诗人心头抚摸了一生。这时主帖题目给我的联想。
谁有这样的手，医者、师者，人的肉体和灵魂都需要抚摸。没有他们就没有人文。

an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6-26 17:07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红润润的手在诗人心头抚摸了一生。这时主帖题目给我的联想。
谁有这样的 ...

草舍老师知我。一位藏医说健康人手掌应该红润，我看过她的手，这么多年除王大夫的手能与之媲美，再没见过那样的手掌，那是他常年给患者用心推拿的福报。
文中写的恰是医生用红润润的手掌的温度和力量疏通患者的气血，同时用自己的职业精神影响患者的心灵，患者身体被治愈的同时，爱的意识也在觉醒。结尾患者的手泛起红晕，暗示他正在成为医生这样的人。

牛老伍

虽然我也了带过毕业生，而且现在还带些“小神兽”。我有的只是常常熬得眼儿红，手儿却不曾发红，

拜读大作，安版此篇虽然是献给主治医生，更自勉“还需尽心”，也让我这手儿不红的人互勉吧。

文字闪耀生活

安安这也是新锐写法吧，拜读，感动。